第76章 路是血走出来的-《凛冬录》

  小环的火把在风雪里晃得厉害,映得三具人形轮廓忽明忽暗。

  她蹲下身,冻僵的手指刚碰到最前面那人的肩膀,就被一片黏腻的温热糊了满手——是血,混着雪水结成的冰碴子,正从那人断指的伤口里渗出来。

  “苏头!苏头!”

  她扯着嗓子喊,声音被风撕成碎片。

  谷里的灯火次第亮起。

  最先冲来的是春桃,裹着皮甲的身影像道黑风,单手抄起那流民的后领就往医棚拖

  “别杵着!抬人!”

  另外两个流民被战妇们架着胳膊,雪地被踩出一串血脚印。

  苏芽赶到时,医棚的兽皮帘正被风掀起一角,漏进的雪粒子打在她脸上。

  她先看伤,后看人——为首的流民约莫三十来岁,左掌赫然烙着“私盐”二字,焦黑的皮肉翻卷着,断指的截面还沾着粗麻,显然是自己用草绳勒住了血管。

  腕部的冻伤从指尖蔓延到小臂,皮肤呈现死灰色,指甲盖里嵌着冰渣,不用摸也知道深可见骨。

  “谁烙的?铁脊帮?”

  她扯下腰间的药囊,动作快得像切萝卜。

  流民的眼皮动了动,喉咙里发出破风箱似的响声。

  春桃递来半碗热姜汤,他却偏过头,血污的手往怀里掏。

  苏芽按住他的手腕

  “先保命。”

  “命…在石板里。”

  他吐字像含着碎冰,从衣襟里摸出半块青石板。

  苏芽接过,上面的刻痕还带着体温

  “西砾滩三十户,共掘三井,产卤两瓮,愿以‘共活约’换引流陶管与试卤人。”

  她的拇指擦过“共活约”三个字,刻痕里渗着血,是用指甲抠出来的。

  “你们怎么知道我们有陶管?”

  她突然问。

  流民笑了,血沫子从嘴角溢出来

  “老刀说…谁私掘井就断指。可我们看见寒渊谷的人用陶管子引雪水,盐卤顺着管子流进瓦罐——”

  他的喉结动了动

  “我们挖井的时候,特意留了半块陶片当模子。”

  苏芽的手顿了顿。

  她想起七天前小满带回来的陶管,泥封上的草屑,原来那不是巧合。

  “阿腥!”她突然喊。

  试卤人阿腥从医棚角落钻出来,哑着嗓子“啊”了一声。

  他的舌头因为长期试卤泛着紫斑,此刻正紧张地舔着干裂的嘴唇。

  苏芽举起石板

  “他们有新卤,你去,能辨毒么?”

  阿腥没说话,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舌根——那里有一道淡白色的疤,是去年试出毒卤时被自己咬的。

  他重重点头,指节捏得发白。

  “石耳。”

  苏芽又喊。

  凿工石耳从兽皮帘外挤进来,怀里抱着一卷冻硬的兽皮。

  他展开来,上面用炭笔歪歪扭扭画着地脉

  “西砾滩下有暗河,跟‘冰肠’余脉通着。”

  他的手指戳在一处圆圈上

  “这里打竖井,连横渠,能稳引三个月。”

  苏芽把石板往火盆边一放,火星子溅在“共活约”上,腾起一缕焦香。

  她转身时,燕迟正站在医棚门口,狐裘上落满雪,手里攥着卷竹简——是他连夜写的策论。

  “三限策。”

  他抖开竹简

  “限技术,只给陶管不给爆破法;限产量,每谷日产盐不过三瓮;限流转,盐货须用‘共活册’记账,换粮换布,不得私贩。”

  春桃“啪”地拍了下桌案

  “咱们自己的战妇还缺皮甲呢!管他们怎么用盐?”

  燕迟没看她,目光落在那流民断指的伤口上

  “今日西砾滩能举着我们的契牌反铁脊帮,明日就能举着同样的契牌压东林寨。”

  他的声音突然低下去,像雪落进炭盆

  “我们传的不是盐,是活法。活法若无约,便成新刀。”

  苏芽盯着火盆里跳动的火苗。

  她想起合契环上新刻的“西砾滩·初掘,未契,先火”,想起七天前山梁上那片像火星子的火光——原来火从来不是谁给的,是被冻得狠了的人自己擦出来的。

  “派阿腥和石耳去。”

  她突然开口

  “带三瓮陶管,附‘限约三则’竹简。谁不签,不授技;谁毁约,断援。”

  春桃还想说什么,被燕迟轻轻按住胳膊。

  他冲苏芽点头,目光里有星子在闪——那是他第一次在她眼里看见“王”的影子。

  阿腥临行前夜,苏芽把他叫到医棚。

  她取针划破自己手掌,血珠“啪”地掉进清水碗里,又滴入一滴卤水。

  血丝凝在碗底,像朵开败的红牡丹。

  “血能知盐,也能知人。”

  她把凝结的血盐块塞进小布袋,系在阿腥颈间

  “你舌能辨毒,心也要辨是非。若见人拿盐换奴,用卤压人——”

  她摸出枚骨哨,塞进阿腥手里

  “吹这个。”

  阿腥攥着布袋,紫斑舌头轻轻舔过哨口。

  他突然弯腰,额头碰了碰苏芽的手背——这是哑子的谢礼。

  第二日启程时,风雪大得能刮掉眉毛。

  阿腥裹着苏芽给的熊皮斗篷,石耳背着陶管,两人跟着战妇队走到谷口。

  春桃率战妇列队,皮甲上的冰碴子在火把下闪着冷光。

  “看!”

  有人喊道。

  西砾滩方向的山梁上,三簇火光次第亮起,又次第熄灭——是“契灯”信号,代表“信约已立”。

  阿腥回头,看见苏芽站在最高的石崖上,手里举着火把。

  风雪卷着雪粒子打在她脸上,火把却稳得像根钉子,把那片混沌的白撕开道口子。

  铁脊帮北井的哨塔里,守卒老钱缩在草垛后,怀里的黑盐砖硌得肋骨生疼。

  砖上的刻字被他摸得发亮

  “我也想试血。”

  他望着寒渊谷方向的火把,喉结动了动,把砖往怀里又塞了塞。

  半月后,字痴裹着半片破旗冲进谷门时,发梢结着冰珠。

  他怀里揣着本冻硬的桦树皮,上面歪歪扭扭刻满字——是东林残寨的孩童们用树枝在雪地上描的,他说

  “他们会背…会背‘共活约’第一条…”

  苏芽接过桦树皮,哈着气化开冰碴。

  上面的字歪歪扭扭,却笔笔用力:“盐不出井,路自开;井若无约,盐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