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春天是抄出来的-《凛冬录》

  谷口的雪化了七分,余下三分仍结着冰碴,踩上去咯吱作响。

  苏芽裹着兽皮斗篷从医庐出来时,正看见王屠户扛着半扇冻鹿往市集走,鹿腿上还沾着没化净的雪,像缀了串白葡萄。

  变故来得突然。

  \"砰——\"

  观讼日学堂的木门被踹开的声响惊飞了檐下麻雀。

  苏芽脚步一顿,循声望去,见个穿粗布袄的老农正站在门槛里,衣襟上沾着雪渣,手背上的冻裂还凝着血珠。

  他怀里抱着团发黑的麦种,另一只手掀翻了讲案,竹简书册噼里啪啦落了满地。

  \"你们讲理!讲法!\"

  老农嗓音发颤,麦种簌簌掉在青石板上,

  \"我按黄历惊蛰播的种,你们倒说说,怎么这雪比腊月还冷?我半亩地的麦芽全冻成冰渣子了!\"

  学堂里正在教《雪讼录》的学童们缩在墙角,有个扎羊角辫的小丫头被吓哭了,抽抽搭搭喊\"苏姨\"。

  苏芽快步走过去,蹲身捡起地上的麦种——麦粒裹着层薄冰,捏碎后露出里面发黑的芽芯。

  她抬头时,正撞进老农发红的眼眶:

  \"苏稳婆,我信你救过我家媳妇的命,可这理要是不能教人活......\"

  他喉咙哽住,抓起案上的《唇语图解》就要往火盆里扔。

  \"且慢。\"

  燕迟的声音从廊下传来。

  他披着件灰布棉袍,手里还攥着半卷未批完的《民需册》,发梢沾着点炉灰,显然是从典案房一路跑过来的。

  老农的手顿在半空,燕迟已走到他跟前,弯腰捡起地上的麦种:

  \"老伯,您种的是去年收的冬麦?\"

  \"可不就是。\"

  老农抽了抽鼻子,

  \"我爹教的,我爷教的,惊蛰融雪就下种,从来没......\"

  \"今年没有惊蛰。\"

  燕迟打断他,指尖轻轻叩了叩老农怀里的黄历,\"旧历管不住新雪,可我们能。

  \"他转头看向苏芽,目光灼灼,\"阿芽,我们可有《耕时录》?\"

  苏芽明白他的意思。

  自北行谷立规以来,他们编了《雪讼录》断纠纷,《共政录》明权责,《医疾录》传医术,却独独缺了指导百业生计的根本——如何在永冬里种活第一株苗,养肥第一头羊,熬出第一锅不结冰的热汤。

  \"没有。\"

  她摇头=

  \"但可以有。\"

  燕迟笑了,眼尾的细纹里还沾着典案房的墨香。

  他转身对老农拱了拱手

  \"老伯,三日后您来典案房,我给您看新的《春耕令》。

  要是这令不管用......\"他指了指学堂后墙的\"理\"字碑

  \"您砸了这碑,我替您掀了我的案。\"

  老农愣了愣,低头看燕迟递来的热姜茶,指节还在抖:\"真能?\"

  \"能。\"

  苏芽伸手按住燕迟后背,感觉到他袍下绷紧的肌肉——这是他筹划大事时的习惯

  \"法不止断是非,更要教人活。\"

  她替燕迟补完后半句,目光扫过满地狼藉的书册

  \"从《春耕令》开始。\"

  三日后的典案房像个蜂窝。

  小满裹着靛青围裙,怀里抱着个粗陶罐,里面塞满了皱巴巴的草纸,每张纸上都记着各寨老农的口传经验

  \"东山李伯说,地温要摸三遍,雪下三寸不冰手才能种西寨张婶说,麦种要裹草木灰,夜里用草席盖三层\"。

  几个从前在军中管过粮草的老兵挤在窗边,对着发霉的《大雍农书》和新制的霜期表核对,铅笔在羊皮纸上划得沙沙响。

  \"这里要改。\"

  老兵周铁牛用指甲盖敲了敲\"春分下种\"的条目

  \"去年春分我在北哨,雪厚得能埋半人高,得往后推十日。\"

  \"可南坡向阳。\"

  小满从陶罐里抽出张纸

  \"王阿婆说她娘家在楚地,向阳坡能早五日。\"

  燕迟坐在主位,面前堆着尺高的稿纸,毛笔在指间转得飞快。

  他听见苏芽的脚步声,抬头时眼里闪着光:\"阿芽你看,李伯说'雪化看冰纹,纹粗霜期短',张婶说'土松能插筷,插稳就下麦',这些比农书管用百倍。\"他蘸了蘸墨,在\"耕时判断\"条目下重重写下

  \"以地温为准,以民谚为尺,不拘旧历,只问土心。\"

  初稿成的那日,燕迟没急着用印。

  他让人把《春耕令》抄了二十份,贴满谷中六个寨子,又命各寨里正传话:\"要领春种配额的,每户派一人来抄《春耕令》。

  抄完了,种给你;抄错了,重抄;抄熟了——\"

  他顿了顿,看纸娘抱着桑皮纸进来,\"往后你家的地,你自己当先生。\"

  有人抱怨

  \"抄那劳什子作甚?念一遍不就成了?\"

  纸娘蹲在晒谷场的石磨旁,竹笔在纸上走得飞快。

  她抄到\"三月阳升,先粪后犁,违者减产\"时,抬头笑了:

  \"你当抄的是字?抄一遍,手记得住;念出来,嘴记得住;教孩子一遍——\"

  她摸了摸旁边小丫头的羊角辫,

  \"心就记得住。\"

  苏芽巡查抄法点时,正撞见西寨的刘婶蹲在灶前抄令。

  她膝头坐着小孙子,手里攥根炭笔,有样学样在陶片上画\"粪\"字。

  \"阿婆,这字像不像猪屎?\"

  小孙子歪着脑袋问。

  刘婶拍了他屁股一下

  \"这是金贵的肥,能喂饱你肚子的金贵。\"她抬头看见苏芽,把抄好的纸页往粮柜上一贴,\"苏首领你瞧,我贴粮柜上了,防鼠又防忘。\"

  东寨更热闹。

  有对夫妻为\"施肥先后\"争得面红耳赤,丈夫拍着桌子喊

  \"我爹说先犁后粪!\"妻子把《春耕令》往他面前一摔:\"你看清楚!

  '先粪后犁',违者减产!\"

  两人对视片刻,突然齐声念道

  \"三月阳升,先粪后犁,违者减产。\"

  说完都笑了,妻子往丈夫手里塞了块烤红薯

  \"明儿个我帮你挑粪。\"

  苏芽站在晒谷场边,看风掀起满地抄纸,像一群白蝴蝶扑棱棱飞起来。

  她喊过灰姑

  \"把这些抄本收了,用温炉烘干,找间石头屋子封起来\"

  灰姑应着要走,又被她叫住。苏芽摸了摸那叠带着墨香的纸页,轻声道:

  \"这不是纸,是新土的第一层耕层。\"

  变故再临是在夜里。

  北风卷着雪粒子拍得瓦当哐哐响,守北岭哨所的小顺子跑来说:

  \"哨楼漏了,火星子溅到草垛上,着起来了!\"

  苏芽抓起水囊要冲出去,却被燕迟拉住

  \"别急。\"

  他们赶到时,火舌已舔上了哨楼的木梁。

  可让苏芽意外的是,二十几个青壮没乱作一团,有人提水泼外围,有人拆了旁边的柴堆断火路,还有个小年轻举着铜锣喊

  \"按《应急规》来!老弱退到一里外,壮丁分三组!\"

  火灭得比苏芽想得快。

  她拍了拍那小年轻的肩

  \"不错,谁教你的?\"

  小年轻抹了把脸上的黑灰,咧嘴笑

  \"我没读过书,可我娘天天抄《共政录》,我听都会了。

  她说'遇火先断源,人伤先救头',我就记着。\"

  这话传到燕迟耳朵里时,他正蹲在焦黑的哨楼下捡烧剩的房梁。

  月光照在他发顶,他突然笑出了声

  \"阿芽,你看——\"

  他指了指不远处,几个妇人举着灯笼往这边跑,手里还攥着刚抄完的《应急规》

  \"他们开始把规矩当命了。\"

  柳六郎就是在这时登上讲古台的。

  从前他断案时总闭着眼摸须,如今却捧着本《共政录》站在台中央。

  他敲了敲身边的铜锣,声音比从前温和

  \"我当观讼导师这些年,总觉得理在心里。可现在我明白——\"

  他翻开书,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批注,\"心要落在纸上,才算落地生根。\"

  清明那日,谷里飘起细雪。

  苏芽带着众人去后山祭奠亡者。

  她怀里抱着个木匣,里面是第一批抄完的《春耕令》。

  当第一页纸投入火盆时,火星子\"腾\"地窜起半人高。

  苏芽运起血视,只见那灰烬没被风吹散,反而逆着风往上飘,在空中凝成千万根银亮的光丝,像场倒着下的雪,纷纷扬扬落进田间地头。

  第二日破晓,最先惊喊的是北坡的老陈头。

  他扛着锄头去看那片最贫瘠的荒地,突然跌坐在地:

  \"芽、芽儿!快来看!\"

  苏芽跑过去时,见黑黢黢的土缝里,竟冒出了指甲盖大的绿芽,嫩得能掐出水来。

  更奇的是南岭的残碑。

  从前刻着\"法无情\"的石头上,红芽草不知何时缠了个满,旧字被啃得只剩半道儿,新长出的茎叶却整整齐齐拼出四个字——法有根,生春。

  典案房里,燕迟合上最后一页《民议立法会章程》。

  窗外飘进点绿芽的清香,他转头对苏芽笑

  \"你看,他们抄了规矩,记了规矩,现在......\"

  他翻开章程,露出里面\"凡百业新规,需三户联名提议\"的条目

  \"该请他们自己来定规矩了。\"

  苏芽走到窗边,望着漫山遍野的绿芽。

  风掀起她的斗篷,吹得案上的纸页哗啦作响。

  那些纸上写满了新的条目:《织锦规》《牧畜令》《窑烧要则》......墨迹未干,却已透出股热气,像要把这永冬的雪,全焐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