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九十六章 帝王之道!朱允熥的旨意!-《退位让贤》

  时至今日,尽管“新学”已成燎原之势,为大明无数官员和儒生所追捧,但身为天子的朱允熥,却始终未曾金口玉言,公开为其正名。

  朱允熥的意图,如春风拂柳,不着痕迹,然万木皆知其向。

  看杨柳的摇摆,也看得出风向。

  他的态度,实际上非常明显。

  可看得出是一回事,皇帝不公开说,便代表着此事尚有转圜的余地。

  新学虽是显学,然程朱理学盘踞儒林数百年,根深蒂固,亦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

  身为帝王,朱允熥要的是平衡,是“润物细无声”的潜移默化,而非亲自下场,随意掀起一场你死我活的党争。

  要让下面的人去争,而他高坐钓鱼台,等到最后时刻,一锤定音。

  这方是权力之道。

  而今,时机已然成熟。

  借此次亲临曲阜祭孔之机,他要为这场持续了数年的道统之争,画上一个句号。

  但朱允熥不能自己来画。

  他需要有人,替他画上这浓墨重彩的一笔。

  这个人,必须拥有无可争议的身份,足以让天下所有儒生都闭上嘴。

  他的目光,落在了衍圣公孔讷的身上。

  孔讷心中一凛,几乎是立刻便明白了天子的意图,忙躬身道:“陛下有命,臣自当遵从。”

  他的脸上随即露出了万分为难的神色:“只是臣自惭形秽。”

  “臣虽自幼苦读诗书,奈何天资愚钝,于文章一道,实在是水平有限。”

  “这阐述新学奥义、为儒学正本清源的锦绣文章,非当世大儒不能为。”

  “臣只恐笔力不逮,写出来徒增笑柄,反而有负陛下所托,误了这确立道统的千秋大计啊!”

  这番话,说得是情真意切。

  孔讷的文采确实平庸,此乃事实。

  他能当上衍圣公,成为天下文官之首,靠的是圣人嫡系子孙的血脉。

  真要论写文章的本事,真刀真枪的天下读书人较量,孔讷想考一个举人,怕是比登天还难。

  不过,他拒绝这篇文章,还有更深层的原因,孔讷却不敢明言。

  在天子面前站队表态是一回事,可亲自站上风口浪尖,为“新学”摇旗呐喊,又是另一回事!

  如今新学势大,可旧学门徒,依旧遍布朝野。

  他孔家千年来的生存之道,便是在任何纷争中,都保持一种超然的姿态。

  一旦他以“衍圣公”之名,公然为新学站台,便等于将自己彻底绑上了新学的战车,从此将身陷无穷无尽的攻讦与争辩之中。

  “代圣立言”这四个字,从来就不是靠血脉,而是靠天下儒生真刀真枪拼杀出来的权力!

  是仅次于皇权的“第二权力”!

  要不然,也不会有程朱理学的兴盛。

  朱子也不会被许多读书人奉为圣人之后的第一人。

  没有让天下儒生信服的本事,即便是他孔家,虽为圣人嫡系后裔,也无法轻易夺得这样的“权力”。

  至少,孔讷自认为自己就没有这样的本事。

  “无妨。”

  朱允熥的脸上依旧挂着温和的笑意,说出的话,却不容孔讷有半分推卸的余地:“文章好坏,皆是心意。”

  “你只管将心中所思所想,尽数写来。”

  “写完之后,交由朕亲自御览。”

  他看着微微一呆的孔讷,慢悠悠地补上了最后一句话:

  “届时,朕自会安排方孝孺等大儒,为你润色斧正。”

  “你只需过目之后,署上你的大名,刊印发表即可。”

  此言一出,孔讷心中最后一点侥幸,也化为了泡影。

  皇帝陛下,早已为他铺好了所有的路,也堵死了他所有的退路。

  润笔?这哪里是润笔,分明是代笔!

  他孔讷,只需做一个盖上印章的傀儡便可。

  话都说到这份上,他再想推脱,也是万万不能了。

  该站队的时候,必须站队。

  这,才是孔家真正的安身立命之本。

  若再推脱,便是公然与天子为敌。

  一瞬间,孔讷心中已有了决断。他不再犹豫,深深地叩首下去,声音里再无半分迟疑:

  “臣领旨!”

  朱允熥满意地笑了笑,略带一丝倦意地摆了摆手:“朕乏了。今日便到此为止,尔等都退下吧。”

  “臣等告退!”

  孔讷与一众臣子,皆躬身鱼贯而出。

  只是此刻的衍圣公,心中再无半分先前的轻松与荣耀,只余下无尽的沉重。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和他身后的孔家,都已被牢牢地绑在了这个年轻帝王的战车之上,再也无法回头了。

  当然,这场争端里面,大权在握的皇帝陛下是必赢无疑的。

  只不过,儒家正统之争,可能会持续数百年,乃至更长的时间。

  后世的发展如何,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

  行馆之内,待众人退下,朱允熥并未立刻歇息。

  他只是独自坐在灯火通明的书房内,闭目养神。

  御座之旁,高高堆叠的,是雪片般从金陵通过电报专线发来的简报与奏章。

  红色封皮的,是军务处关于各地战事的最新情报。

  蓝色的,是政务处关于沿海新港口建设的进度陈条。

  而黑色的,则是探听司与情报局呈上的、来自大明以及世界各地的秘闻。

  身为帝王,即便远在千里之外,整个帝国的脉搏,依旧在他的指尖下清晰地跳动。

  朱允熥揉了揉眉心,只觉一股深深的疲惫涌上。

  这是一个急速扩张、也因此长期处于战争状态的帝国。

  老朱正亲率大军在西线拓土,西南边陲的征伐亦未停歇,大明的军队,正在进行平定乌斯藏的战争,并对西南诸地实施‘改土归流’。

  更遑论那广阔无垠的海外,几乎每一天,都有勋贵们的探险船队,与未知的土著部落发生或大或小的冲突。

  大多数时候,探险船队都能自行处理,但有时候,也需要大明海军介入,进行威慑与调停,甚至是直接参与战争。

  想要成为世界文明的灯塔,便要承担起维持秩序的责任,这注定是一条伴随着铁与火的漫长道路。

  后世的鹰酱,几乎每年都在不停的发动战争,无非战争规模大小的区别罢了。

  要知道,后世国家与国家之间的矛盾已经算是很平和了。

  这个时代的纷争更多,战争也更常见。

  战争是国之大事,他必须时刻关注。

  这段时间,他就反贪的事,建立新的司法体系的事,做了不少部署,给政务处下了不少指示。

  这些指示,都是方向性的整体框架,具体的实施章程,还需要政务处召集人员,反复推敲,商议制定。

  待制定好了,再上报他这个皇帝批准实施。

  这是朱允熥极为重视的事情,是必须会一条一条仔细看的。

  除此之外,还有大明各地的经济建设情况,尤其是沿海地区的海港建设。

  大明如今的发展,已然是内外一体。

  从海外输入的物资越来越多,对大明的经济发展,也越来越重要。

  原来的港口,早已不堪重负。

  好在朱允熥早就做了布署,建设新的海港。

  申城,泉州,广州……

  这些海岸城市的建设,保证了海外物资输送的畅通。

  这里面许多具体细节,虽然是政务处以及相关的部门在制订,但最后还得朱允熥亲自把关。

  倒不是他想操劳,而是由于大明的官员,缺少对未来的预见性,制订出来的章程,总是不能让朱允熥满意。

  这个问题,几乎无解。

  毕竟,官员们是基于当下做的最优决策。

  而他是从未来几百年的高度去看待问题。

  没办法,朱允熥不得不亲自审阅,修订。

  还有科学院那些关乎帝国未来的研究,他也要亲自看一下,指明方向。

  总而言之,朱允熥真的很忙。

  “陛下。”

  赵瑞如狸猫般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见天子闭目不语,便静立一旁,不敢惊扰。

  朱允熥并未睁眼,只是从鼻腔里轻轻“嗯”了一声,问道:“何事?”

  “回陛下,祭祀大典的仪注章程,山东巡按王守廉已会同礼部官员草拟完毕,呈了上来,请陛下御览。”赵瑞双手捧着一本用明黄丝绸包裹的奏本,躬身递上。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皇帝亲自来祭祀圣人,在这个时代,是一件非常重要的大事。

  整个祭祀的流程怎么安排,都必须有具体的章程。

  这些事情,当然不是朱允熥亲自操劳。

  但最后要由他审阅过目。

  毕竟,是朱允熥亲自主持祭祀,他首先就必须要熟悉流程。

  朱允熥睁开双眼,方才那丝疲惫已然褪去,代之以一种深邃的清明。

  他伸手接过奏章,随意翻了几页,眉头不觉微蹙。

  “这流程也太繁琐了,能简化的,尽量简化。”

  他顿了顿,又淡声补了一句:“朕近来精神不济,不想被这些琐事拖得过分劳累。”

  随即,又似自言自语般道:“当然,若是朕不必亲自参加的环节,那他们爱怎么折腾,就随他们去吧。”

  儒家的礼仪固然能彰显王朝的威仪,巩固统治,可说到底,那些所谓的‘礼’,往往繁复至极。

  直白点讲,实在是折磨人。

  一场大典,行礼、诵词,再行礼、再诵词……

  一套流程走下来,往往得耗去半日光景,甚至通宵达旦都有可能。

  如此冗长,换成任何人,都会觉得是种煎熬。

  朱允熥最厌这种折腾,自然能省则省。

  不过,若只是他不必参与,只需坐在高台上看别人“表演”,那另当别论。

  甚至,朱允熥恨不得仪式越隆重越好,好叫那些读书人多受几分“礼”的熬炼,也算是他们心目中的洗礼。

  “奴婢明白,定会照旨传达。”赵瑞恭声应道。

  朱允熥正要将奏章合上,忽然眼角扫过后页,看到护卫的安排,眉头又是一挑,语气中带了几分疑惑:

  “随驾的护卫已然够多,怎么举行个祭祀圣人的典礼,还要额外调这么多武丁前来?”

  赵瑞连忙俯身答道:“王巡按说,陛下亲临曲阜,祭祀圣人,此乃本朝开国以来,前所未有之盛典。”

  “纵观史册,此等大礼亦寥寥可数。”

  “如此大事,百姓必然蜂拥而至。”

  “况且,单是山东境内的孔氏后裔,人数便以万计。”

  “平日的祭祀,他们或许无暇赴会,可陛下亲临的大典,必然齐至。”

  “再加上前来围观的百姓,祭礼当日,曲阜必成人山人海,恐有人借机滋事。”

  “因此,必须调集重兵,维持秩序,护卫安宁。”

  朱允熥微微颔首,这话倒也在理。

  王守廉此人,看起来十分古板持重,却也行事周密,难怪政务处会对他委以重任,领山东巡按之职。

  略一沉吟,朱允熥轻轻合上奏章,道:“如此,便依他所奏,照办吧。”

  “是,奴婢立刻去传旨。”赵瑞垂首,缓缓退后数步,正要转身离去,忽听身后传来一声清冷的喊叫:“且慢!”

  赵瑞急忙俯身,恭恭敬敬行礼,等候皇帝的指示。

  朱允熥淡声问道:“孔庙里,可曾安装电报机?”

  赵瑞微怔,愣了片刻,才小心回道:“这个……应当是没有的。”

  “不过,曲阜以及附近各县,早已铺设电缆,也都安装了电报机。”

  “嗯。”朱允熥轻轻点头,吩咐道:“朕此番祭祀圣人,乃是天下瞩目的盛典,必须第一时间传回金陵,让四海同知,昭示天下。”

  他抬手指了指案上奏章,道:“电缆既在近旁,牵几条线过去,倒也极为便利。”

  “命人立刻去办,在孔庙内安置几台电报机,使祭礼过程能够迅速传遍四方。”

  正如后世的大阅兵,各个电视台都会直播一样。

  朱允熥也有意将此次的祭祀,办成一场“直播”。

  当然,像后世那样,让全国人民看到现场的画面,肯定是不可能的。

  也只能安装几台电报机来“直播”了。

  电报直接传到全国各级行政机关,也将新学的地位彻底巩固。

  “是!”赵瑞应声,腰背更低,“奴婢马上传旨,立即派人去筹办,一定在祭祀大典举行之前,将此事办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