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九十五章 君臣对弈,昭告天下!-《退位让贤》

  话音刚落,便有一名官员出列,躬身道:“陛下,他们终是圣人后裔,若责罚过甚,恐有损圣人颜面。”

  “可否小惩大诫,以儆效尤即可?”

  这名官员的话音未落,另一名早已安排好的官员便立刻反驳道:“陛下!圣人后裔犯法,罪加一等,盖因其玷污了圣人清名!”

  “若轻纵,才是对圣人最大的不敬!”

  “况‘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若圣人再世,也绝不愿见到自己后人,受到律法的包庇。”

  “不过,臣以为,惩戒固然必要,但更应给他们一个赎罪的机会。”

  他慷慨陈词:“我大明正欲向海外宣扬圣人教化,让四夷沐浴天恩。”

  “圣人在世之时,曾周游列国,传播儒道,方有后世儒门之兴盛。”

  “他们身为圣人之后,理应追寻先辈足迹,继续向海外宣传儒道!”

  “何不令他们效仿先辈,令其远赴海外,传播圣人之道,教化蛮夷?”

  “以蛮荒之地为纸,以自身苦行为墨,去书写他们的赎罪篇章!”

  “这,方不负圣人后裔之名,亦是对圣人最好的告慰,也可赎他们的罪过。”

  这番话说得是冠冕堂皇,又与国策相合,令人无法反驳。

  朱允熥不置可否,只是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

  满堂死寂,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孔讷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上。

  许久,朱允熥才放下茶杯,轻声问道:

  “衍圣公,你,意下如何?”

  孔讷愕然抬头,迎上的是天子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眸。

  在那平静之下,他却读出了一丝之前从未想过的意味。

  一瞬间,孔氏一族的千年家史,如电光火石般在他脑海中掠过。

  大宋、大金、大元……朝代更迭,江山易主,他孔氏一族何以能屹立千年不倒,成为华夏大地千年以来的第一豪门?

  靠的,从来就不是什么宁折不弯的风骨,而是在每一个新主人的铁蹄踏来之前,第一个……伏地称臣!

  任何一个朝代,要维护自身的统治,皆需要高举圣人的招牌,孔氏一族,便还有利用价值。

  只要他们愿意伏地称臣,新的统治者,就会继续给孔氏一族尊荣的地位!

  可是,今日这位天子,手段更是远超历代帝王!

  他不毁孔庙,不薄圣名,反而要将你孔家捧得更高,却要釜底抽薪!

  要将整个孔氏一族,从曲阜这片根基之地,连根拔起!

  孔讷的心沉了下去。

  他的一切尊荣,皆源于圣人嫡系子孙的身份,也源于曲阜,源于他是圣人故里的主祭官。

  除了皇帝亲至时的大祭,日常祭祀圣人,由嫡系子孙主持天经地义!

  身为主祭官,他也就有超然的地位。

  可孔庙始终在曲阜,不会搬走,也永远不可能搬走。

  离了这片祖地,没了主祭之权,他衍圣公,还算什么衍圣公?

  孔家,还算什么天下第一家?!

  然而,自朱允熥上台掌权以来,就连皇族宗亲,都皆已被发往海外。

  他孔家再大,大得过朱家皇族吗?

  抗拒?那是自取灭亡。

  迎着朱允熥那看似温和、实则重如泰山的目光,孔讷心中飞速权衡,瞬间便有了决断。

  他迅速敛去所有惊骇与不甘,深叩首下去,声音竟是变得慷慨激昂,义正辞严:

  “陛下,臣以为,此议甚善!”

  “昔日先祖为宣讲大道,周游列国,弟子三千,有教无类。”

  “我辈身为孔氏子孙,岂敢安享尊荣,忘了先祖之志?!”

  “今日大明之海外,即昔日鲁国之外之列国!”

  “若能使儒学传之万邦,使蛮夷皆受教化,四海归心,此功足以光耀千古,告慰祖宗!”

  “这,才不愧为孔氏后人!”

  他高声道:“莫说他们几个罪人,理应前往海外,宣传儒家大道,以苦行赎罪。”

  “便是臣,以及所有孔氏族人,亦当有此心志!”

  “固守桑梓,坐享先辈余荫,而不能泽被苍生,实乃我孔家之耻!”

  言及此处,他猛地再一叩首,声震大堂:

  “臣,斗胆恳请陛下恩准,许我孔氏全族,效仿宗室之制,亦能组建舟师,远赴海外,将先祖之道,传遍四海八荒!”

  朱允熥抚掌大笑,看着伏在地上的孔讷,眼中满是赞许。

  这衍圣公,果然是个通透的聪明人!

  他不仅领会了朱允熥的意图,甚至还主动将其拔高,将一场针对孔家人的“惩戒”,变成了一次“请命”。

  “好!好!好!”朱允熥连道三声好,道:“不愧是圣人之后,不愧是当世衍圣公!”

  “有此心胸,方不负先祖之名!”

  “孔氏子孙既有此宏愿,朕又岂能阻拦,坏了尔等追慕先祖的孝心?”

  “此事,朕准了!”

  他看着感激涕零的孔讷,笑意不减,语气温和:

  “不过,圣人传的是仁义之道,非是兵戈之事。”

  “尔等乃是文教表率,又岂能亲身去冲锋陷阵,与蛮夷搏杀?”

  “依朕之意,孔家就不必再另组舟师了。”

  “大明出海的各大船队之中,正缺尔等圣人子孙,去担任教化之职。”

  “尔等可分散随行,进入各船队之中,专司文教,广播圣名,以追寻先祖之志,岂不两全其美?”

  朱允熥要的,从来就不是孔氏族人的“战力”,而是他们“圣人后裔”的金字招牌。

  他要将这些行走的“儒学牌坊”,如西方的传教士一般,安插进每一支远航的船队。

  如此一来,大明勋贵豪绅们逐利四海的船队,便多了一层传播圣人教化的神圣光环。

  原本经济上的扩张,就有了一件道德上无懈可击的外衣。

  孔讷闻言,心中那块悬着的大石,终于落了地,甚至涌起了一阵狂喜。

  他如何不知组建舟师远航的凶险?

  那茫茫大洋,便是吞噬人命的无底巨口。

  勋贵世家们组建船队,派遣族人出海,皆是只让少量的族人担任指挥,带着船队出去,让雇佣来的的底层苦力去做工和搏命。

  如此一来,即便真遇到什么不测,也只会损失有限的几个族人。

  他孔氏一族,总不能真拿自家子弟的血肉,去填那海外的未知深渊罢?

  至于财产损失,如今大明保险公司,只要花钱投保,保险公司便会照单赔付。

  但族人死了,那就是死了。

  保险公司只能赔钱,不可能赔命。

  孔讷身为当世衍圣公,也是孔氏一族的族长,当然不愿意看到族人大批死亡。

  只不过,圣命难违,他无力对抗罢了。

  陛下的这条旨意,不仅将孔家人出海的风险大大降低,也为孔家留下了一条“狡兔三窟”的活路!

  曲阜的根基固然重要,可若能将孔家的枝叶,散播至四海万邦,纵然一枝凋零,他处亦可复生!

  这,才是真正的万世不移之基!

  想通此节,孔讷心中大定,愈发感激涕零地叩首:“臣,谢陛下天恩浩荡!”

  朱允熥含笑受了他这一拜,心中却是一片清明。

  “狡兔三窟?朕要的,恰恰就是让尔等枝繁叶茂,直至再也认不清彼此的根在何处。”

  这是昔日汉武帝“推恩令”的翻版。

  看似是恩典,实则是最温柔的刀。一个盘根错节、凝聚力极强的孔氏宗族,将被分割成无数个互不统属、各自为政的“小孔家”。

  百年之后,他们除了一个共同的姓氏,与陌路人何异?

  华夏的百家姓,不都是这样的吧?

  难道还真的同姓就算一家不成?

  若果真如此,那些大姓的家人,要占到整个大明人口的十之一二了,哪还有别姓的生存之地。

  事实上,大家都是各过各的,各归各宗。

  并不会是因为同姓之人,就结成同盟,同进共退。

  相反,不是聚居在一起的同族,对待其他同姓者,大多数时候,都与陌生人无异。

  朱允熥要的,就是让高高在上的圣人后裔,也变成普普通通的百家姓之一。

  毕竟,要真论“祖宗”,那整个华夏,谁还不是炎黄子孙呢?

  君臣二人,心思各异,却在这一刻,达成了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孔讷的“知趣”,让朱允熥龙心大悦,决定再给他一颗甜枣。

  他温言道:“你是圣人嫡系子孙,又是朝廷亲封的衍圣公。”

  “曲阜乃圣人根本,文庙祭祀,千年不辍,总要有个主祭之人。”

  “你,便留下吧,不必前往海外了。”

  这番话,不啻于天籁之音!

  孔讷只觉一股暖流传遍四肢百骸,那一直紧绷的心弦,终于彻底松弛下来。

  在这个没有气象卫星,没有准确天气预报,出海远航便如同与死神赌博的时代,对于他这等养尊处优的贵胄而言,没有什么比“安全”更重要。

  他再也维持不住衍圣公的仪态,只是一个劲地叩首,声音里甚至带上了一丝哽咽:“臣叩谢陛下天恩!陛下仁德,臣万死难报!”

  朱允熥微微颔首,又补充了一道不可动摇的规矩:“不过,朕今日还要再定一条规矩。”

  “从今往后,凡孔氏子孙,要承袭衍圣公之位者,必须先有海外游历开拓之功。”

  朱允熥淡淡道:“昔日圣人周游列国,饱经风霜磨练,方成大道。”

  “后世子孙,又岂能安坐家中,坐享其成?”

  “唯有亲身历经四海风浪,胸怀天下之人,方能担得起这主祭文庙之重责,方不负圣裔之名。”

  孔讷心中又是一凛。

  这道旨意,无疑是给孔家的传承,上了一道严苛的枷锁。

  天家无情,帝王之术,果然是恩威并施,半点不由人。

  但他转念一想,这或许也并非全是坏事。

  “玉不琢,不成器”,让那些生于安乐的子孙,去海外的风浪中历练一番,见识真正的天地之广,从中择优立继承人,亦是保住家族长盛不衰的正道。

  一念及此,他再次叩首,恭声道:“陛下高瞻远瞩,臣遵旨谢恩。”

  正事议定,朱允熥脸上的威严悄然隐去,换上了一副温和的笑容。

  他不再谈国之大事,反而拉着孔讷,聊起了曲阜的风土人情,问起了孔氏家的家常琐事,言辞亲切随和,仿佛方才那位运筹帷幄、杀伐决断的帝王,只是一个错觉。

  这,便是朱允熥的御下之道。

  威,已立;接下来,便要施恩,要让臣子感受到天恩浩荡,从而心悦诚服。

  单纯的威压,只会换来表面的顺从。

  唯有恩威并济,方能收获真正的忠诚。

  就好像父母要让儿女听话,仅靠家长的权威是不够的,还需要“亲情绑架”。

  否则,即便孩童时代不敢反抗,长大了之后,亲情也会慢慢疏远。

  表面上的遵从,和内心的真正臣服,是两回事。

  一番家常闲话,气氛已是融洽无比。

  就在孔讷原本紧张的情绪渐渐放松下来之时,朱允熥不经意间,抛出了那个他一直在等待的问题:

  “对了,衍圣公。对于如今朝野上下皆议论纷纷的‘新学’,你以为如何?”

  孔讷心中一凛,知道真正的考验来了。

  他立刻收敛了所有闲适的神情,正襟危坐,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躬身答道:“回陛下,臣以为,方孝孺所创立的‘新学’,非是凭空创造,实乃是对先祖‘仁’与‘义而’的拨乱反正,正本清源!”

  “其核心要义,与先祖之教诲,一脉相承,实为当世儒学之正朔!”

  孔讷当然知道皇帝陛下的倾向,这番话,他早已在心中盘算了千百遍。

  孔家千年屹立不倒的根本,便在于永远与当朝的“正统”站在一起。

  皇帝陛下的心思,就是孔家的态度。

  “哦?”朱允熥终于发出了今日最为畅快的一声大笑:“好!说得好!”

  他看着孔讷,眼中满是赞许:“既然如此,那便由衍圣公你,为这儒家正朔,亲自摇旗呐喊,如何?”

  朱允熥淡淡笑道:“你以衍圣公之名,亲笔撰文,详述新学之精要,阐明其与圣人之道的传承关系。”

  “文章写成,即刻以电报传回金陵,交由《大明日报》头版刊印,昭告天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