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8章 尘路归骨,良苦用心-《汴京酒楼大掌柜》

  秋末的风刮过绛州官道,卷起的不是诗里的落叶,是实打实的土腥味,扑在人脸上,干得人嘴唇起皮。

  御林军代统领向平抬手勒住马缰,喊了声“歇脚”,队伍里拉车的马立马打着响鼻,不肯再往前挪一步。

  他刚翻身下马,想捶捶被马鞍颠得发麻的腰,负责看管遗物的小校就从后头粮车那儿跑了过来。

  那小伙子脸都白了,一手攥着腰间的令牌,另一只手指着车队,声音发紧,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统领!那只……那只红箱子不见了!就是城南张木匠托咱们带的那只!”

  向平心里“咯噔”一下,像是有块冰坨子顺着喉咙滑进了肚子。

  他捏紧了拳头,骨节发出脆响。那箱子不大,也就两尺来长,刷着红漆,看着喜庆,可里面装的不是金银细软,也不是什么军械文书,是张木匠那个去年在边关染天花没了的儿子的骸骨。

  他闭上眼,那股子土腥味好像一下子变成了葫芦谷的黄沙味,呛得他胸口发闷。

  十多天前,葫芦谷。

  那地方就是个鬼门关,一场莫名沙暴,把一支三百人的商队连人带货整个埋了。

  向平带着手下弟兄,在那片黄沙里刨了三天三夜。铁锹挖钝了就用手,指甲缝里全是沙和血。

  最后,三百具骸骨一具不少地都给寻了出来,就地挖坑,培上土,再插上一块块临时削的木牌。

  风一吹,沙子打在木牌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那些亡魂在低语。

  木牌上用炭写的字迹——“御林军校尉李四”、“振远镖局探子手王五”——在风里抖着。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张木匠找到了他。

  那是个老实的木匠,跟着队伍给边关赶制棉甲,一双手全是口子,冻裂的指缝里还往外渗着血丝。他红着眼,把一个红布包袱塞到向平手里,那布包沉甸甸的。

  “向统领,”张木匠的声音又哑又涩,“我那娃……去年没躲过痘症,走了。我得留在这儿,前线的兵还等着棉甲过冬。劳您大驾,把他带回汴京,埋在他外婆的坟边上。娃还小,别让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外头飘着。”

  那份嘱托,比他身上这副甲胄还重。

  “统领!脚印!脚印往那边去了!”一个御林军的喊声把向平从回忆里拽了出来。

  他睁开眼,顺着手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一串刚踩出来的泥脚印,从粮车边上歪歪扭扭地延伸出去,直奔不远处一座废弃的古墓。

  那墓门破了个大洞,虚掩着,里头好像还有点微弱的光一闪一闪的。

  “妈的。”向平低声骂了一句,从亲兵手里夺过一支火把,“你们俩,跟我来。”

  墓道里一股子霉味混着尘土,呛得人直咳嗽。火把的光在窄小的通道里跳动,把三人的影子拉得又长又怪。

  刚走到主墓室的入口,就听见里面传来“咔嗒、咔嗒”的金属声,是有人在撬锁。

  向平一步跨进去,火把猛地往前一递。光亮扫过去,只见一个穿着粗布短打的汉子正蹲在地上,那只红漆木箱就摆在他脚边。

  他手里攥着根撬棍,正费劲地往箱子缝里别,额头上的汗珠子顺着下巴颏一颗颗往下掉。

  “住手!”向平的声音不大,但在空荡的墓室里听着格外沉。

  那汉子吓得一哆嗦,猛地回过头。火光照亮了他那张又惊又怒的脸。他看清了向平身上的统领甲胄,非但没怕,反而把撬棍一扔,梗着脖子站了起来,像只被惹毛了的公鸡。

  “那是我姐的娃!我外甥!你们凭什么把他带到汴京去?”汉子吼道,声音因为激动而发颤。

  向平皱起了眉:“你是张木匠的小舅子?”

  “是又怎样!”汉子往前冲了一步,脚下却一个趔趄,“我姐临走前,拉着我的手,亲口说的!她说娃得埋回运城老家,跟祖宗们待在一块儿,才算有根!他张木匠倒好,一声不吭就把娃托给你们运走,这是要让我外甥做个孤魂野鬼吗?”

  向平刚想开口解释,头顶突然传来“轰隆”一声巨响,紧接着,碎土和石渣子“簌簌”地往下掉,砸在甲胄上“噼啪”作响。跟进来的小校脸色大变,尖着嗓子喊:“统领!这墓要塌了!快走!”

  说时迟那时快,向平一把推开还愣着的汉子,吼了声“闪开”,然后弯腰抄起地上的红箱子,转身就往墓道外狂奔。他刚冲出墓门,身后就传来天崩地裂般的巨响,整个古墓轰然合拢,塌成了一堆新土。

  飞溅起来的黄沙劈头盖脸地浇了他一身。

  那汉子被推得摔在地上,此刻也连滚带爬地逃了出来。他回头看着那堆新坟,腿一软,瘫坐在地上,半晌,豆大的眼泪“吧嗒吧嗒”砸在满是泥的衣襟上。

  向平把箱子放在他面前,喘着粗气,伸手掀开了箱盖。箱子里,小小的骸骨被一块红布仔细包裹着,布上用针线绣的一个“安”字,还很鲜亮。

  “葫芦谷里,埋了三百个回不去家的人。”向平蹲下来,拍掉身上的土,声音比刚才沉了许多,“你姐夫留在边关,不是他心狠,是几万将士等着他做的棉甲保命。他不是忘了你姐的话,是实在走不开。他想着,先把娃送到汴京他外婆那儿,总比搁在边关的工房里强。”

  他顿了顿,看着汉子通红的眼睛,放缓了语气:“你要是真想让娃回运城,也行。等咱们到了前面的绛州驿站,我派个快马去给你姐夫捎信,告诉他你在这儿。咱们坐下来,一起商量。活人把话说开了,才能给娃选个最妥帖的地方,你觉得呢?”

  汉子胡乱抹了把脸,伸出颤抖的手,轻轻碰了碰那块绣着“安”字的红布,没再吭声。

  远处,歇脚的营地里升起了炊烟,御林军煮的杂粮粥飘来一股热乎乎的香气。

  向平看着眼前的红箱子,又想起葫芦谷里那三百块孤零零的木牌。他忽然觉得,这趟差事,护送的哪只是故去人的骸骨,更是得把这些活人心里没说开的疙瘩、没转过来的弯,一个个给捋顺了,才算真对得住那些托付。

  队伍赶到绛州驿站时,天已经黑透了。向平特意要了个带耳房的屋子,让人把那只红木箱妥妥帖帖地安放在耳房的桌上,像供着个牌位。

  他又让亲兵去驿站外的酒肆打了两壶热酒,切了盘酱牛肉,这才让人把张木匠的内弟——王二弟,领了进来。

  王二弟一进门,眼神就先黏在了那只红木箱上,挪不开了。他局促地站在门口,两只手在粗布衣角上蹭了又蹭,没敢坐下。

  “过来坐。”向平指了指桌边的凳子,提起酒壶,倒了满满一杯冒着热气的黄酒,推到他对面,“外面风大,先喝口酒暖暖身子。咱们有的是时间,好好说。”

  酒气混着酱肉的香气在小屋里弥漫开来。王二弟迟疑着坐下,双手捧着那只粗陶碗,酒的热度透过碗壁传到他冰凉的手指上,指节很快就红了。

  他低着头,声音闷闷的:“向统领,白天……白天是我急糊涂了,我不该去偷箱子。

  可……可我姐就这么一个娃,要是真埋去了汴京,几百里地,我往后连个烧纸磕头的地方都找不着。”

  向平叹了口气,没接他的话,而是从怀里掏出一张被汗浸得皱巴巴的字条,在油灯下展开,递了过去。“你看看这个,是你姐夫托我带上的,他说万一路上碰见你,就交给你。”

  王二弟接过字条,凑到灯前。他识字不多,看得磕磕绊绊。纸上的字歪歪扭扭,是木匠的手,握惯了斧凿,握笔就像抓着根棍子。但那字里行间的意思,却看得他手不住地发抖。

  字条上写着:“内弟王二性急,若在途中生事,烦请向统领多加劝解,万勿动粗。非我不愿遵亡妻遗愿,实乃军务在身。待今冬棉甲赶制完毕,我便亲赴运城,与他一同为吾儿寻地安葬,定不让娃离了根。”

  “你姐夫早就跟我提过你,”向平看着他,“他说你是个直肠子,心里搁不住事。这事儿他不敢提前跟你商量,一是怕你闹,二是怕队伍里人多嘴杂,要是知道这箱子里是遗骨,会议论他以私废公,到时候人心散了,这趟差事就砸了。”

  向平端起自己的酒碗,抿了一口,声音更低了些:“谷里那三百人,有我们御林军的兄弟,也有镖局的镖师。他们的家人,哪个不盼着把人接回去?可路太远,沙太大,只能就地安葬,立个木牌。我私自带上你外甥这一箱,已经是顶着天大的压力。就怕队伍里有人问一句‘凭什么就他的能回家’,你让我怎么答?到时候,这队伍还怎么带?”

  王二弟把那张字条紧紧攥在手里,像是攥着什么滚烫的东西。他眼眶一圈一圈地红了,最后憋不住,抬手用袖子狠狠擦了下眼睛。

  “我懂了……统领,是我混蛋,光想着自己心里那点念想,没顾着这些大事。我姐夫在边关吃苦受累,我还给他添乱……”

  “也别全怪自己,都是为了娃。”向平拍了拍他的肩膀,把那盘酱牛肉往他面前推了推,“吃点东西。我已经派人快马加鞭去边关给你姐夫送信了,告诉他你在这儿等着。等他忙完手里的活,就过来跟你会合。到时候,你们俩,一个是爹,一个是舅,一起给娃选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既了了你姐的遗愿,也让你姐夫能安心。”

  王二弟重重地点了点头,不再说话。他端起那碗酒,仰起脖子,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液呛得他咳了几声,眼泪又流了出来,但这次,脸上却有了几分释然。

  屋外的风还在呼呼地刮,一盏昏黄的油灯,把两个人的影子投在墙上。桌上的那只红木箱,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不再显得那么沉重,反而让人觉得心里踏实了些。

  向平看着窗外漆黑的夜,想着葫芦谷里那些迎风挺立的木牌,又看看眼前这个终于解开心结的汉子,忽然觉得,这趟回京的路,不只是送一具骸骨回家。它更像是在尘土飞扬的世道里,帮那些活着的人,把心里的结一个个解开。

  只要把话说明白了,把心放宽些,再难走的路,好像也能走顺了。

  喜欢汴京酒楼大掌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