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方昊天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对莫殷的推崇与爱慕，看着莫殷对此坦然接受甚至颇为放松的姿态。原来莫殷不止为莫玄而活，他也会与人谈笑风生，也会接受旁人真诚的好意。原来有这么多人，珍视着莫殷的青睐，渴望着能靠近他。
而自己，曾那般轻易地得到了这个人全部的热忱与专注，却一次次推开，弃若敝履。他想起莫殷在见山楼那日的表白，那时他只感到困缚，不想回应。如今才迟钝地醒悟，那份他避之不及的心意，是多少人求而不得的。
是他太不知好歹了。
这个念头浮现出来，带来一阵密密麻麻的痛楚。他握着筷子的手指微微收紧，竟有些食不知味起来，下意识地又去摸桌上的酒杯。
宴席过半，莫殷与方昊天谈兴正浓，他们彼此观点又相契，颇有些酣畅淋漓之感。
方昊天思维敏捷，言辞风趣，莫殷也难得放松，眉宇间染着少见的疏朗。
直到方昊天笑着，用酒杯极轻地示意了一下对面，莫殷才倏然回神。
他抬眼望去，只见莫衍正微微倾身，低声对身旁的君天瑶说着什么，神色温和。而君天瑶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垂着眼睫，面前那只白玉酒杯不知何时又见了底。
这边的热闹愈发衬得那边的安静有些突兀。
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掠过莫殷眼底，他下意识地收敛了面上笑意，清了清嗓子，端起庄主的姿态，语气变得周全而客气，隔着桌子对莫衍和君天瑶道：“光顾着说话，菜都快凉了。莫衍，让伙计再热壶酒来。君兄，”他夹了块鱼肉放到君天瑶碗中，视线落在君天瑶低垂的发顶上，未多做停留，声音平稳，“这醉明轩的烤鱼远近闻名，尝尝味道怎么样。”
这突如其来、带着明显距离感的招呼让席间静了一瞬。
君天瑶握着酒杯的手指却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他没有抬头看莫殷，只极轻地、几乎是从鼻腔里应了一声：“嗯。”
然后，像是为了掩饰什么，又像是跟谁赌气，他伸手抓过酒壶，自顾自地又斟满一杯，仰头一饮而尽。
酒液辛辣，冲得他眼角微微发红。他酒量本就寻常，这几杯急酒接连下肚，热意迅速蒸腾上来，眼睫很快便沉重地垂覆下去，眸光涣散，视线里的灯火都成了模糊的光晕，只凭一股莫名的意志力勉强支撑着坐姿。
之后席上再谈了什么，他似乎都听不真切了，耳边只剩下嗡嗡的鸣响。
直到宴席终了，莫衍想去扶他时，他才猛地晃了一下，一直紧绷的身体骤然松懈，软软地向前倾去，再也支撑不住。
“阿瑶！”莫衍一惊，连忙伸手将人接住，稳稳揽入自己怀中。君天瑶醉得彻底，额头无力地抵在他肩窝，呼吸灼热而急促，带着浓重的酒气，身体软得没有一丝力气，全然依赖着莫衍的支撑。
莫殷几乎是立刻站了起来，手臂下意识抬起半分，又生生定住，垂回身侧。他看着莫衍小心翼翼地将人完全搂进怀里，调整成一个更稳妥的姿势，然后打横抱起，动作轻柔而珍重。
“哥，方兄，他醉得厉害，我先带他回去歇息。”莫衍抱着人，对莫殷点了点头，目光里有些复杂的意味。
门被轻轻合上，隔绝了外面的喧嚣。
雅间内骤然安静下来，只剩残羹冷炙和空气中未散的酒香。
方昊天慢条斯理地搁下一直握在手中把玩的酒杯，杯底与桌面接触发出轻响。他转而看向仍站在原地、目光还停留在那扇已关闭的门扉上的莫殷，忽然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几分了然。
“人都走远了，庄主。”他语气平淡，却精准地撕开故作平静的伪装，“再看，也看不出朵花来。”
莫殷这才收回视线，神色已恢复成一贯的平静，只是那平静之下透着倦意。他坐下，自斟了一杯酒，却没有立刻喝。
“何必呢？”方昊天身体微微向后靠向椅背，姿态放松，眼神却锐利，“摆出庄主的架子，下意识的动作却骗不了人。这般自欺欺人，扭扭捏捏，可不该是你的作风。”
莫殷握着酒杯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顿，杯中酒液随之轻轻晃动。良久，他才开口，声音有些低哑，像是被什么沉重的东西压着：“不是自欺欺人。只是……放下件执着了二十多年、几乎成为习惯的事，总需要点时间，慢慢抽离，慢慢习惯。”他声音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深深的疲惫。
方昊天挑眉，他自有情报来源，心中早已猜出八九分。“那位君兄，”他语气肯定，并非疑问，“便是你耗费二十年心力，苦苦寻找的莫玄？”
莫殷沉默着。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但沉默本身，已然是一种答案。
他将杯中那一直未喝的酒猛地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灼烧般滑过喉咙，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像是在吞咽某种难以言说的情绪。
“既然如此，何不换个法子试试？”方昊天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支在桌上，语气较之前认真了许多，“带他去小时候常玩的地方走走，或许触景生情，能让他想起些属于‘莫玄’的记忆。一旦那些过去不再只是你一个人的执念，而是他也能够感知到的真实，或许心结能松动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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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殷摇头，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带着点自嘲的意味，“我们之间……或者说我们三人之间的问题，从来不止一个身份那么简单。”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像在陈述一个不得不接受的事实，“莫衍他……早在我之前，就认识了作为君天瑶的他。是我自己醒悟得太晚……不该仅仅因为他是莫玄，就理所当然地觉得，我有资格站在他身边，有权利去索求什么。这，对他们不公平。”
他眼前清晰闪过莫衍看着君天瑶时，那温柔炽烈的眼神，那无微不至的呵护与毫无保留的珍视。“莫衍对他用情有多深，我看得清清楚楚。正因如此，我才更不能……不该让莫衍来做牺牲、退让的那个。而且，”他扯出一个笑，语气肯定，“莫玄不会弃重伤的我而去。”
他又想起，他重伤醒来看见那块玉佩时的无望。那一刻，他很清楚地意识到，君天瑶不是莫玄。因为莫玄不会在他重伤昏迷期间离开，更何况，他的伤皆因他而起。他没有去找他，也再也没有找过“莫玄”。
方昊天看着他眼底的决绝与痛楚，沉默了片刻，终是叹了口气：“你可知莫衍今日为何一定要设这团圆宴？他盼的，绝非是你这般‘退出’和‘成全’。你这样做，又何尝不是另一种辜负？辜负了他真正的心意。他想看到的，是你们三个都能找到各自的安宁和位置，而非你一味地委屈求全，将他置于愧疚之地。”
“我知道。”莫殷抬眼，眼底是一片沉静的晦暗，仿佛所有激烈的情绪都已燃烧殆尽，“正因为如此，我才更不能顺势而为，心安理得地接受。”他声音哽了一下，“我也……不想他这般委屈自己。”
方昊天摇了摇头，知道再劝无用，便举杯道：“罢了，你们这些有情人，心思九曲十八弯，一个比一个能钻牛角尖，我是弄不懂了。他语气带着几分无奈的调侃，却又透着淡淡的惋惜，“喝酒吧。一醉，解千愁。”
莫殷与他轻轻碰杯，发出清脆一响。
窗外，上元节的灯火依旧璀璨，映照着满世团圆暖意，却丝毫照不进人心底的冷寂。
莫衍将君天瑶小心安置在床榻上，拧了温热的帕子，细致地替他擦去额角的细汗。指尖拂过那人因醉酒而泛红发热的脸颊，动作轻柔。
室内只余一盏昏黄的烛火，将君天瑶不安稳的睡颜勾勒得有些模糊。莫衍坐在床边，静静看着，心中并无多少醉意带来的困倦，反而异常清明，各种情绪翻涌着，五味杂陈。
他想起除夕夜，君天瑶对他说，回来是为了他。那一刻的欣喜与满足是做不得假的，他相信君天瑶的真心。
可他也同样看得分明。在君天瑶心里，并非全然没有莫殷的位置。只是那份牵连，因为“莫玄”这个身份，变得复杂难言，成了君天瑶自己也无法坦然面对、更不知该如何处置的结。他抗拒莫殷，或许正是在抗拒那个被莫殷无条件宠溺的“莫玄”。
爱是自私的。莫衍比谁都清楚这一点。他渴望独占这个人，渴望他的目光只为自己停留，渴望他的悲喜皆因自己而起。这份占有欲如同暗火，时时灼烧着他的心。
可另一边是莫殷二十年寻觅的苦楚，他深知那份执着早已刻骨铭心。他无法眼睁睁看着莫殷就此沉寂下去，在孤独中耗尽余生。他希望莫殷能得偿所愿，能真正开怀，就像他自己与君天瑶心意相通时所感受到的那样。
莫殷此刻的想法，他又何尝不明白？无非是选择了退出，想用自我牺牲来成全他和君天瑶。可正是这份“成全”，让莫衍心里更不是滋味。莫殷已经独自承受了太多……如今竟连最后一点念想也要亲手掐灭。他不忍心。
他知道，最终能解开这个结的，不是他，也不是莫殷。
只能是君天瑶自己。
需要君天瑶真正想清楚，他想要的究竟是什么，是彻底割舍，还是尝试面对与接纳。无论最终是怎样的决定，是选择一人，或是……另一种可能。
莫衍俯下身，极轻地吻了吻君天瑶微蹙的眉心，仿佛想将那里的愁绪抚平。
他能做的，唯有等。等到君天瑶做出选择。
日子一天天过去。眼看年就要过完了。方昊天依旧留在千鹤山庄，丝毫没有告辞的意思。
君天瑶时常看见莫殷忙完庄内事务，便被方昊天笑着拉走，不是去切磋武艺，便是去寻花问柳，或是干脆对坐弈棋，一耗便是大半天。
君天瑶冷眼瞧着，心下不免有些异样。如意坊势力遍布南北，事务繁杂，方昊天这个少主，当真如此清闲？
这日午后，他与莫衍一同用饭。席间，莫衍替他布着菜，看似随意地说道：“莫殷近日将庄内一应事务都交给我打理了。”
君天瑶执筷的手微微一顿，抬眼看他，唇边牵起一丝浅淡的笑：“哦？上次是莫府家主，这次升职了，成代理庄主了？”
莫衍被他打趣，也不恼，反而凑近些，伸手去捏他的脸颊，笑着低语：“怎么？阿瑶是觉得我担不起这重任？”两人笑闹了几句，气氛缓和下来。
莫衍敛了笑意，神色稍正，才低声道：“是如意坊那边出了些乱子，动静不小。方昊天此次前来，名为做客，实则是来千鹤山庄避祸，也是来寻援手的。”
君天瑶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莫殷接下来主要的精力，恐怕都得放在帮方昊天平定如意坊的内乱上，庄里这些琐事，自然无暇分身。”莫衍叹了口气，语气里带上些许担忧，“到时候怕是有的忙了。”
“无妨，”君天瑶几乎是立刻接口，声音平静，“我陪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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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自己，曾那般轻易地得到了这个人全部的热忱与专注，却一次次推开，弃若敝履。他想起莫殷在见山楼那日的表白，那时他只感到困缚，不想回应。如今才迟钝地醒悟，那份他避之不及的心意，是多少人求而不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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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方昊天笑着，用酒杯极轻地示意了一下对面，莫殷才倏然回神。
他抬眼望去，只见莫衍正微微倾身，低声对身旁的君天瑶说着什么，神色温和。而君天瑶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垂着眼睫，面前那只白玉酒杯不知何时又见了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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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天瑶握着酒杯的手指却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他没有抬头看莫殷，只极轻地、几乎是从鼻腔里应了一声：“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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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殷几乎是立刻站了起来，手臂下意识抬起半分，又生生定住，垂回身侧。他看着莫衍小心翼翼地将人完全搂进怀里，调整成一个更稳妥的姿势，然后打横抱起，动作轻柔而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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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眼前清晰闪过莫衍看着君天瑶时，那温柔炽烈的眼神，那无微不至的呵护与毫无保留的珍视。“莫衍对他用情有多深，我看得清清楚楚。正因如此，我才更不能……不该让莫衍来做牺牲、退让的那个。而且，”他扯出一个笑，语气肯定，“莫玄不会弃重伤的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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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昊天摇了摇头，知道再劝无用，便举杯道：“罢了，你们这些有情人，心思九曲十八弯，一个比一个能钻牛角尖，我是弄不懂了。他语气带着几分无奈的调侃，却又透着淡淡的惋惜，“喝酒吧。一醉，解千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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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衍俯下身，极轻地吻了吻君天瑶微蹙的眉心，仿佛想将那里的愁绪抚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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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天瑶时常看见莫殷忙完庄内事务，便被方昊天笑着拉走，不是去切磋武艺，便是去寻花问柳，或是干脆对坐弈棋，一耗便是大半天。
君天瑶冷眼瞧着，心下不免有些异样。如意坊势力遍布南北，事务繁杂，方昊天这个少主，当真如此清闲？
这日午后，他与莫衍一同用饭。席间，莫衍替他布着菜，看似随意地说道：“莫殷近日将庄内一应事务都交给我打理了。”
君天瑶执筷的手微微一顿，抬眼看他，唇边牵起一丝浅淡的笑：“哦？上次是莫府家主，这次升职了，成代理庄主了？”
莫衍被他打趣，也不恼，反而凑近些，伸手去捏他的脸颊，笑着低语：“怎么？阿瑶是觉得我担不起这重任？”两人笑闹了几句，气氛缓和下来。
莫衍敛了笑意，神色稍正，才低声道：“是如意坊那边出了些乱子，动静不小。方昊天此次前来，名为做客，实则是来千鹤山庄避祸，也是来寻援手的。”
君天瑶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莫殷接下来主要的精力，恐怕都得放在帮方昊天平定如意坊的内乱上，庄里这些琐事，自然无暇分身。”莫衍叹了口气，语气里带上些许担忧，“到时候怕是有的忙了。”
“无妨，”君天瑶几乎是立刻接口，声音平静，“我陪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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