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打彩第十二秒-《迷雾之城,窥探者背后的秘密》

  一场雨水,让椿萱亭又恢复了往日的生机。

  亭子后方的广场边,退休两年多的梅国庆手捧保温杯,伸长脖子远远地看着,如果按照进园时间来算,他应该是第一个来的。 每天五点醒来,比闹钟准时。起床后刷牙洗漱,烧水咳嗽,弄出的声响不仅儿媳妇嫌弃,连一向疼爱的孙子也表示抗议,埋怨爷爷为什么不去上班。他想上班啊!可现在无班可上。儿媳妇几次暗示,他可以到家里另一套房子里居住,这样大家都有独立的空间。可梅国庆不会打扫卫生,更不会做饭。

  老婆刚去世那会儿,一个人守着两室两厅的房子,每天在楼下小餐馆里吃饭,看着蓬头垢面的老板娘麻利地做事情,并没感觉油腻,相反还滋生一点儿向往-如果身边有这样一位女子相伴到老,未尝不是一种幸福。有天,拉肚子厉害,喝药不管用,被儿子送去医院打点滴才治好。

  儿子埋怨老子:“这么大的人,还不会做饭,全是我妈惯的。”

  梅国庆委屈得像个孩子:“年轻的时候, 你妈要求我上进,家里事一概不要我插手。现在老了,你再来要求我做家务,这公平吗?"

  儿子说不过老子,把他接回家住。儿媳妇不买账,每天骂儿子吼孙子,梅国庆提心吊胆,感觉喘气都显得多余。为了不遭人嫌弃,他尽量不在屋里遮挡视线,家人起床前,他先到外面过早。隔着玻璃窗,看着上班的上学的都出门了,他再慢悠悠回到家中。中午吃头天晚上的剩饭,用微波炉加热,晚上等儿子儿媳妇回家做饭,再吃新鲜的饭菜。日子过成了程序,从来没想到在单位受人尊重了一辈子,现在却学会了跟儿子儿媳妇孙子打游击战,身体累,心更累!

  咿呀呀--吱呀呀--老孟坐下调试胡琴的声响像敲响的锣鼓,吸引了来自四面八方的眼神。赵老六戏谑地说:“别人见了警察的本能是回避,只有他沉稳得如同公园门口的石狮子。”一个月前,有人举报说这里有低俗行为。警察带人巡查,人都走光了, 只剩老孟一人。痛风让他的动作比常人慢一拍,与其笨拙地离开,不如原地待命更显从容。

  到底是谁举报的呢?老孟一脸茫然望着不远处的广场。

  广场上,老詹正挥毫泼墨,用海绵做的毛笔蘸水写字。老詹有一个外号叫狂人詹, 别人留长头发与长胡须是为了飘逸与洒脱, 他是为了减少麻烦--进理发店修剪一次, 可以管几个月。退休后,送孙子学书法,配齐了文房四宝,孙子不愿意学,爷爷怕浪费,便捡起孙子不待见的笔墨像模像样地练习写字。春节的时候,物业召集爱好书法之人写对联,老詹大着胆子报名,除了写废了几张春联纸,居然没人看出他的书法还处在小学生阶段。也就是由这天开始,他走上了书法狂人之路,超市送的购物袋里随时放着他的文房四宝,不用大家招呼,只要是有桌子与闲人的地方,他铺开纸墨就开始练字。练字可以在家里,何必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呢?老詹回复说:“家里谁能知道我如此刻苦?”

  一次偶然的机会,老詹认识了一位书法协会的领导,领导问他愿不愿意加入市书协。当听说交五百元钱就可以拿到会员证时,老詹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拿证那天正好是夏天,他把证书放在衬衣口袋里,留一半在外面,有穷人暴富的宣泄与喜悦。又有人指点,说如果举办一次书法展,就能加入省书协。然后,举办书法展成为老詹的毕生追求。没有钱办展,他自制了一个小纸箱,上面写一个“缘”字,见人赠送“福”与“寿”。对方可以不接,接了就必须给十元钱,他义正词严说--要尊重文墨。背着小纸箱在公园里到处走,公园管理处给了两百,开茶楼的接“福”后给了他一百,连巡逻的小保安在他死缠烂打后也给了五元,就这样居然积攒了快一千元。老詹拉网式地筹钱,成为人人避之不及的蝗虫。实在无人可化缘后,他来到椿萱亭。他知道亭子里是一群世故之人,化缘并非易事。但没有尝试, 怎能轻易死心?他把箱子递到众人面前,讲解他的雄心壮志,唾沫满天飞,不等他说完,赵老六打断说:“就你写的那几个破字, 谁都会,如果这样可以,岂不是人人都能当书法家。”

  钱没见到一分,白遭人教训了,老詹回敬道:“你们每天在这里混时间等死,凭这点,就该支持我。”

  “你比我们强在哪里?"

  “至少我不无聊。”

  老詹一句话激怒了众人,老孟原本掏出十元准备丢进纸箱里,立马收回了手,偾怒道:“走开,你去长生不老,别跟我们这些等死之人打交道。”

  老詹是被众人轰出亭子的,他嘴里唠叨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在干什么,搞打彩活动就是为了寻欢作乐,回头我举报了, 让你们在这里快活不成。”

  老孟怀疑是老詹举报的,但又不愿意把他想得那么龌龊。当看见前方空地上随音乐两两起舞的大妈们,他说:“我知道是谁了。”

  椿萱亭处于公园中心地带,大爷们在亭子里喝茶聊天,大妈们在亭子面前跳舞,原本井水不犯河水,可不知为何,井水与河水吵起来了。井水说河水太闹,河水说井水太浑浊。吵周一番后,河水改道另辟蹊径,隔天,椿萱亭被人举报了,说这里搞打彩活动,跟芦苇荡那边发生的事情如出一辙。

  芦苇荡,原本是年轻人打卡的网红地, 后来被老年人占领了,准确地说,是被一群谋捷径的不良女人占领了。有点儿风吹草动,她们跑得比兔子还快。来这里寻找快乐的老人们,轻易不能抓,他们已经老态龙钟,就怕一激动钟表停摆。

  那天,亭子里的人都走光了,只剩老孟被拦住询问。面对唐警官的盘问,老孟像回锅的老油条,又腻又硬。

  “芦苇荡那边的人报的警?”老孟问, “回头一把火把芦苇荡烧了,这样大家都省心了。”

  “红姐是谁推荐的?”

  “赵老六。”

  红姐打着玩乐的幌子对外宣称自己单身,但其实是有老公的。红姐老公人送外号街溜子,退休后在一家棋牌室打工。红姐住江对面,很少过江的她到公园踏青的时候遇上赵老六,两人曾经都是车辆厂的职工。聊天中得知椿萱亭有打彩活动,红姐表示想参与。赵老六诙谐地说:“不怕你老公吃醋? 打完彩,万一别人追你怎么办?"

  “我离婚了,有人追,求之不得。”

  隔天,赵老六向老孟推荐红姐,说她如何如何漂亮,又如何如何开放。老孟说: “我们这里是以艺会友,跟芦苇荡那边不一样。”

  “当我面就别装正经,打彩完,去芦苇荡那边幽会的也有吧!”

  “捕风捉影的事,别瞎说!”

  “嗐!君子惩恶扬善,这道理我懂。”

  打彩,以艺会友,老孟经常把椿萱亭与旧时秦淮河作比较,君子好色不淫,风流而不下流。聚会是为了比才艺,比谈吐,比朝气,比活力。之前,在椿萱亭坐镇的易老师会吟诗作对, 写得一手好毛笔字,二胡拉得抑扬顿挫,但这都不是重点,重点是偶尔会有文艺女青年来找他看作品,把亭子里谈天说地之人羡慕得眼珠子鼓成了金鱼眼。易老师则说:“师生关系,你们别瞎想。”

  就算不是那种关系,到晚年,有这样几个女学生陪在身边,也是值得炫耀的事情。

  女学生开朗大方,兴致来了还会主动请易老师一起跳舞唱歌,然后,在易老师的带动下,整个亭子里的人一起欢乐。可惜, 这氛围没延续多久,易老师患脑出血驾鹤西去。椿萱亭冷清了一段时间,一帮人想延续易老师的风格,异想天开想出了打彩的节目。如果只局限于唱歌跳舞,也没什么,关键是来这儿的女子,有几个是芦苇荡过来的。老孟是组织者,赵老六是附和者,他不会跟着赵老六一起胡闹,那样会让椿萱亭成为众矢之的。想来这里表演的女子,必须有人推荐,才能参加活动。

  一群老爷们儿观看女人表演,之前说好是交朋结友,但是到最后,重点变成打彩环节。而女人来这里的目的,多数是冲着彩头来的。

  对于唐警官的质疑,老孟说:“他们走后发生什么,跟我无关。”

  “影响公序良俗。”

  “我们在一起比棋艺,比茶艺,比才艺, 怎么没人说呢?”

  老孟能言善辩,说椿萱亭与芦苇荡是两个层次,绝不能相提并论。椿萱亭不远处是公共卫生间,卫生间后面有一片竹林,竹林后面有一大片芦苇荡。竹子扎堆长,长成了一面墙,芦苇荡水土肥沃,不仅成为飞鸟的天堂,也成为爱情的温床。老孟责怪设计者们不够成熟,怎么能在休闲的地方设置这样的天然屏障。

  把错误归结于制定规则者,小唐无话可说。与领导电话沟通,让先解散再说。人都走光了,只有围观的乌鸦在树头“呱呱”乱叫,隔老远,能听见广场舞那边传来的欢呼声--争渡争渡,惊起一行鸥鹭。大妈们首战告捷,舞姿更加妖娆多姿。

  街溜子,红姐的老公,举报电话是他打的。本着远嫖近赌的原则,他偶尔会过江光临芦苇荡。当天,他在芦苇荡溜达完转到椿萱亭,发现红姐正眉飞色舞地站在亭子中间唱歌。他光临芦苇荡是为了寻开心,而亭子里的那群人正围着红姐评头论足,也在寻开心。街溜子醋意升腾,臭鞋子可以当废物丢弃,但被人利用,那肯定不行。对于椿萱亭的打彩环节,他早有耳闻,此刻仿佛被人扇了一耳光,没有丝毫犹豫,他掏出手机报警,说椿萱亭有人搞黄色交易。

  有人报警,派出所就得出警。谜底被揭开,老孟拍着脑门说:“都是赵老六搞出来的事情!”

  赵老六呢?老孟四顾张望,哪里还有他的影子。唐警官警告老孟,要注意影象,如果继续被举报,他们会继续“光临”。老孟保证说:“以后只有才艺表演,不搞其他。” 喳喳--树上的喜鹊偷听了他们的谈话,先提出质疑。老孟驱赶说:“去!起什么哄, 还嫌这里不够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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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早上,大妈们重新回到椿萱亭跳舞,早晚各一场,一场不落。可不知为何, 跳了没几天,被人砸了音响,说是震天响的音乐吵到了园区茶楼的经营。经过协调,跳舞的时间只能在早上。大妈们傲娇得很,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她们告别椿萱亭,等待芦苇荡平整后回归。

  得知消息的老孟,快活得到处打电话, 召集大家去椿萱亭喝茶。接到电话的赵老六说:“喝茶没意思,要加料。”

  “吹牛皮放臭屁,这味儿还不够浓?” “女人女人,要有女人。”

  按照老孟的设想,以后只玩清一色,不搞金鸡独立的活动。赵老六说:“街溜子报警,唐警官不也没说啥!证明我们这里就是正常的文娱活动。”

  两夫妻集体出来寻欢,还好意思报警, 简直是浪费警力。唐警官回所里与同事们说起这事,大家都猜测两人肯定得离,后面了解的情况是--除了当天吵了一架,日子还如从前一样过。原来红姐与街溜子分居多年, 各玩各的,吃完抹干净嘴巴,谁也不干涉谁。 有人说,这是中年夫妻的普遍现状,如此说来,椿萱亭的那帮人还算有点儿趣味。

  老孟在家的一个月等于坐牢,无酒不欢之人,只有出门才能闻到杏花的芬芳。

  赵老六说:“只要来的女人干净清白, 谁会与一帮老头儿过不去呢?"

  “这可不好说。”

  “别人我不清楚,你--只能望洋兴叹了。”赵老六快言快语,一下点到老孟的痛处:跟老婆分房多年,想撒下野,可惜力不从心。赵老六怂恿说,“从你妹店里带一个人出来,单身,来征婚的,看那些嚼舌根的还能说什么。”

  老孟的妹妹开婚介所,带一位有才艺的女子出来,知根知底,以征婚的名义打彩, 会少去很多麻烦!这主意可行,在老孟与赵老六的热情张罗下,椿萱亭又复活了。

  梅国庆被胡琴声吸引,跃跃欲试,站起身观望后,最终,压低帽檐远远地看着。退休老干部变成混公园的糟老头儿,说出去面子上有些挂不住。

  “老梅,过去乐和乐和!”赵老六的一声叫唤,把梅国庆的屁股悬在半空,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不上班了,就没什么讲究, 斑鸠与鸽子吃的都是同样的食物。”

  斑鸠野生,鸽子家养,岂能相提并论? 梅国庆嫌恶地看着赵老六,犹豫了一下,屁股最终稳稳当当地坐在椅子上。上次被冲场子之后,梅国庆也感觉难堪,锦鲤与癞蛤蟆在同一个池子里生长,身上也会变得四凸不平。

  赵老六对着一旁的垃圾桶吐了一口痰, 畅快地用手掌擦掉唇边的唾沫,动作行云流水,哼着小曲快乐地往亭子走去。梅国庆屏住呼吸,生怕飞扬的唾沫与风同流合污,自己会遭受间接污染。等赵老六走远了,梅国庆喉咙里一阵干痒,站起身扭头对着花草猛咳几声后,吐出一口浓痰,顿感舒畅,正准备坐下,发现对面打坐的女子快速起身,用纸巾掩面离开。梅国庆的喉结像开水瓶塞子上下浮动--你在嫌弃别人的同时,也有人在嫌弃你呢!赵老六说得没错,斑鸠与鸽子吃的都是同样的食物,管他是锦鲤还是癞蛤蟆,能找到释放的空间就好。这样想着,梅国庆站起身,向椿萱亭的方向走去。

  他要像赵老六一样快乐。

  老孟是戏曲爱好者,退休后在椿萱亭找到了用武之地。拉胡琴的声音由拉锯变成了弹棉花,越来越着调。梅国庆喜欢下象棋, 当一帮老头子都被他干趴下的时候,他变成了光杆司令,没人再敢跟他切磋棋艺。老孟他们背地里评价梅国庆,退休了还是上班时的一股怕输劲儿,喜欢逞强。赵老六嘴巴长,转头把这话告诉了梅国庆。梅国庆心生愧疚,老了,再树立对手,无异于自我隔离。 第二天,梅国庆带了好茶叶到亭子里与众人分享,以示随和,然后,品茶成为一道话题。下棋是智力竞技,喝茶是品味人生,茶叶是免费的,所以深得人心。

  单枞是青楼女子,大红袍是山村少妇, 铁观音是小家碧玉,龙井是小资名媛。向往龙井与铁观音,多数时候喝的是大红袍,偶尔也会品尝单枞。这番比喻是梅国庆单位的茶友说的,在他当段子说出来的时候,算是彻底被椿萱亭接纳了。赵老六拍着大腿说: “对哉!对哉!我们这年龄,大红袍已经索然无味,偶尔想喝点儿单枞,再没有其他想法。”

  至此,椿萱亭一片和谐,下棋,听曲, 拉胡琴,喝茶,吹牛,讲荤段子,好不快哉!

  老孟带来的女子叫白莹,四十多岁,离异,会唱戏,会唱歌,会泡茶,会打扫卫生。进亭子后,拿抹布擦拭亭廊,安静又贤惠。赵老六脸上挂着不屑的笑,表示自己阅人无数,女子年龄值得考证。老孟批评说: “跟你没关系,较什么真?”

  以前,有人说老孟是拉皮条的,他气得直起腰杆儿骂人,说愿打愿挨的事情,跟他有啥关系?今天,他堂堂正正地推介说:“白女士是我妹婚介公司的会员。”说完,看了梅国庆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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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老六说:“介绍就介绍,干嘛眉来眼去的?”

  梅国庆的几包好茶叶换来今天的特殊照顾。老孟无奈道:“你可真是老六呀--”

  才艺,是椿萱亭对外的招牌。白莹唱了一段《西厢记》中的插曲--“落红成阵, 风飘万点正愁人。池塘梦晓,阑槛辞春。” 词很美,但因唱功欠缺,没有婉转动听的音律,反倒让人发现破绽,有为了来这儿征婚临时抱佛脚的嫌疑。老孟的伴奏如拉稀,还偶有肠道不通的梗塞,他收起胡琴说:“初次合作,各位见笑了。”

  赵老六歪着脑袋对梅国庆说:“啧啧! 脸上的粉可以用来包饺子。”

  “快五十的女人,肯涂脂抹粉已经不错了。”

  “什么逻辑?"

  “你老婆还天天涂粉?”

  “没有,她说卸妆太麻烦。”

  女为悦己者容,女人打扮漂亮,是对周遭眼球的尊重。相反,过分随意,证明周遭一切皆草木。面前的白莹画了眉毛,也涂了口红,脸色白里透红,看着就让人赏心悦目。右边眉毛里有颗痣,在粉底液的修饰下黑中带粉,颇为雅致。

  粉色痣--怦怦怦--梅国庆心脏莫名狂跳,因为这颗痣,他从记忆中扯出一个人来;因为这颗痣,在很多失眠的夜晚,让失眠更加彻底……

  老伴儿去世那年,梅国庆下雨天摔倒骨折后住院。儿子在梅国庆做完手术后上班去了,请了护工来照顾。上厕所原本是很平常的事情,但梅国庆不行,腰上捆了绑带,大号需要在床上解决。为了不让人恶心,梅国庆坚持小号自己到卫生间解决。一只手打了绷带,另一只手的手指头做矫正,也打了绷带,但是,只要自己努力,小号是可以完成的。有天,男护工说家里有急事,找了个女人来顶班。护工对女人说:“大号解决了, 小号他自己能成,你照顾他吃饭喝水就行。”

  女人温顺点头。护工把女子领到梅国庆床前说:“顶班的,就替一个白天。”

  女子名叫欧阳。梅国庆点头,让他快去快回。护工走后,他到卫生间撒尿,想着自己将就下应该能完成任务。可是,没人协助,瞄准马桶射击的时候偏航了,撒得到处都是。从厕所出来,一股臊气随风跟在身后窜出,同房的病友埋怨道:“撒地上了?臊死了。”

  病友扬手捂鼻子,失手打翻了妻子手上的汤碗,欧阳慌得两头顾及不上,只得不停作揖:“对不起,是我没尽到职责。”

  病友妻子不依不饶道:“拿钱不干事, 混工资。”

  欧阳也不回嘴,拿起拖把把卫生间拖干净后,又拿抹布擦拭地面的汤水。病友妻子指挥道:“刚换下的衣服上也有,一起洗干净。”

  梅国庆看不过眼,插嘴道:“衣服本就是脏的,为什么要别人来洗?”

  事态以梅国庆打抱不平结束,欧阳面颊红彤,说:“再进去,告诉我一声,我陪你。”

  男人上厕所,女人作陪多尴尬啊!晚饭过后,梅国庆说要小解,欧阳扶他起床,到卫生间门口,梅国庆摇头阻止,表示自己能行。但越是想行,越不行,站在马桶边,好像知道门外有人窥视,梅国庆靠墙站了约一分钟,尿给憋回去了,正在犹豫要不要转身的时候,身后伸出一只手,把裤头往下压: “再试试。”

  梅国庆瞬间被电流击中,心脏狂跳不止,这么多年,除了老婆看过这地方,这是被第二个女人观摩。欧阳在身后轻声问道: “怎么啦?”

  梅国庆扭转脑袋,发现欧阳侧身对着自己,眼睛看向窗外,并没有他臆想的尴尬, 于是凝神静气,屏住呼吸,总算打开了水龙头。小解完,欧阳忙不迭帮忙提裤子,梅国庆红着脸说:“走开,我自己能行。”

  行吗?不行呀!梅国庆贴着墙,想用小指头把裤子勾上去,可裤子不听使唤,小指头也不听使唤,最终还是欧阳动手帮他穿好裤子。

  “多此一举。”梅国庆用微怒掩饰无能, 低头的时候,看见欧阳右眉有颗痣,黑里透红,像调皮的孩子在灌木丛中捉迷藏,一股青春气息扑面而来,梅国庆突感脸颊发烫。

  傍晚,男护工回来了,欧阳收拾东西下班,看着她的背影在门口消失,梅国庆竟然有从此天涯的惆怅。原以为欧阳与男护工是夫妻关系,却不想只是男护工临时花钱雇来的。后来,在无数个失眠的夜晚,梅国庆会想到那颗痣,以及在卫生间发生的那一幕。 时隔不久,他去医院做体检,来到曾经住院的病房,明知道再遇上欧阳很难,他还是在病房前站了许久。

  白莹的右眉也藏着一颗痣,同样黑里带粉,不对,白莹就是欧阳,之前的马尾辫现在变成了齐耳短发,并且还留了刘海。如果她曾经有过当护工的经历,那肯定是她无疑。梅国庆为这一发现而兴奋,他几次直视白莹,想引起她的注意,可惜她太过紧张, 眼睛一直盯着脚下,不敢打量周围的人群。

  一曲完毕,白莹弯腰向众人致歉:“多多包涵,第一次在这样的场合表演。”

  赵老六对白莹不感兴趣,他期待后面的活动,迫不及待地说:“老孟,快点儿进入正题。”

  正题就是打彩。

  “今天的活动是交朋结友,没有打彩环节。”

  “老孟,你就这点儿胆啊!还怎么当我们的头儿?”

  老孟左右为难,想到了街溜子与红姐。

  “无妨。”为了引起白莹的注意,梅国庆高声说,“像街溜子夫妻那样的人,只是少数。”

  红姐是赵老六推荐的,他对梅国庆的话提出抗议:“上次打彩,你好像也参与了?”

  当时叫彩的情形是这样的,按照规则十元起步,上不封顶。老孟叫出起步价,赵老六跟着起步价翻倍,他满以为后面会有人跟着叫价,谁知道冷场了。红姐除了会跳一点儿广场舞,唱歌简直是五音不全。眼见要流拍了,梅国庆出于同情喊了一声三十,另有人喊四十,后面再无人加价了。如此之低的价格,怎么定彩?老孟看着宋大强:“你没有想法吗?”

  宋大强原本在一旁玩手机,突然被人点名,抬头问道:“多少?"

  “四十。”老孟说。

  “八十。”出于尊重与礼貌,宋大强报出了一个价格。

  八十不够一顿饭钱,老孟提成十元,剩下七十归表演者所有,至于后面的事情,女人如果愿意跟男人走,被一群人见证,男人会无上荣光,而女人从此不会再出现在这里。就是说,女人来这儿基本只有一次,如果再来,一定是受邀而行。老孟伸出右手准备定价,唐警官带着两名辅警不合时宜地出现,打断了后面的程序。老孟被吓着了,踮起脚尖想走,疼痛让他变得龇牙咧嘴,最后

  只能坐下。唐警官也被吓着了,生怕他有什么基础疾病,因为自己的到来而发作。

  老年人是定时炸弹,就算没问题,也得格外加小心。唐警官一直没明白打彩规律, 举报者说,他们的活动是卖淫的前奏,几个男人争抢一个女人,看谁出的筹码高,女人就跟谁走。但老孟的解释是另一回事,打彩的内容主要以才艺表演为准则,并没有限定女人必须跟男人走。老孟说: “才华第一, 其他是本着自愿的原则。”

  谁愿意在一群老头儿面前施展才华呢? 老孟一下猜到了唐警官的想法,说:“有缘之人呀!”

  打彩活动是愿打愿挨的事情,老孟热情张罗,按比例提成,钱多了,带大家伙儿一起去小餐馆喝点儿小酒,吃饱了,自己还得搭点儿零头进去;钱少了,买包烟,每人派发一支,大家都乐呵!至于男女双方,给了他们认识的机会,最终是什么样的结局,不在他的关注范围之内。

  “收取费用就是你不对。”唐警官说。

  老孟回:“打扫卫生,从家里带开水带茶叶给大伙儿泡茶,这些都不用花钱吗?”

  “又赚不到钱,还要承担风险,你为什么要当这个组织者呢?”

  “不想让自已老得销声匿迹。”

  老孟做了一辈子工会工作,喜欢热热闹闹的生活。为了证明自己热心快肠,指着大腿说:“这条腿之前是好的,管闲事落下的。”

  不用唐警官询问,老孟自顾自说开了。

  刚退休那一年,有天买菜回家的路上, 两个男人站在路边吵架,不清楚原因,两人没吵几句动起手来。看有人打架,老孟慌得扔下手中的菜冲到中间扯架。两个人互相推搡着,谁都没倒,中间劝架的老孟先倒了。 两个男人同时住手,互相打量对方,仿佛现在才是矛盾的开始。等警察到了之后,两人互相为彼此作证,说他们都没有推,是老孟自己倒下的。警察问他们为什么打架,两人异口同声说没有打架。警察又问老孟有基础病没有,老孟脱口而出说有痛风。两人异口同声说:“这就对了,没人推,自己倒地, 肯定有病。”

  老孟回过神来,发现中了圈套,气得支起一只手,指着他们骂道:“滚,给我滚! 老子有医保报销,不用你们承担责任!”

  警察把老孟扶到对面的医院就诊,老孟逞强,让警察先去忙,说自己可以应付。进院就得拍片检查,片子出来后,腿骨折了, 要住院治疗。

  等到老孟老婆赶到医院的时候,老孟由春天跌进倒春寒里,直呼浑身上下都不舒服。他想用装病博得老婆同情,女人不买账,亮开嗓子骂人:“出门买个菜搞出这大动静,可见你多不安分!如果不想退休,小区正在招保安,你可以去应聘!”

  老孟吓得低头承认错误,说以后不再多管闲事。

  唐警官被老孟逗乐了,说:“骨折也不至于瘸腿呀!”

  老孟说:“怎么不至于?躺在床上不能锻炼身体,痛风就乘虚而入。”

  老孟本就痛风严重,再加之卧床三个月,身体里的石头放肆疯长,骨折好了之后又去取石头,医生说:“不要让身体长期保持一种状态。”医生的意思是不要坐在家里混吃等死,要外出。退休之人,再没有比公园更好的去处,所以,椿萱亭成为老孟安度晚年的最佳场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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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警官,我说的都是实情。”老孟说, “我们这里的活动都是正当的,你可不要听信别人的一面之词。”

  就这样,椿萱亭又复活了。

  今天,赵老六说要搞打彩环节,把老孟按在心底的水葫芦拖到水面,两个月没喝酒,酒虫快爬到喉咙口。老孟清了清嗓子说:“行,等宋大强来了再开始。”

  梅国庆极为不快,宋大强与他是这帮老头儿中“资金最雄厚”的,两人一直不对眼。 老孟心知肚明,却喜欢拿捏他们搞事情。见梅国庆挂相,老孟故意说道:“前天,老宋约我喝了两盅,心里苦,说日子如死水。”

  赵老六起哄:“所以嘛,椿萱亭需要女人来催生活力。”

  宋大强离婚不离家,梅国庆丧偶单身, 两人有着本质上的区别。

  梅国庆相过几次亲,一次比一次不满意。那天,赵老六带一位三十岁的女人与梅国庆见面,女人抹过粉的皮肤白皙得晃眼, 梅国庆心动不已。女人带着一个五岁左右的孩子,见了梅国庆张嘴就喊伯伯。这孩子比他孙子小两岁,爷爷变成了父辈,把梅国庆激动得心扑通扑通直跳。女人很坦诚,说她会照顾人,家务事不让梅国庆沾边,但两人的花销必须由他承担。八千的退休金,两人应该用不完,梅国庆一口答应了。回家后跟儿子儿媳妇商量,他们也同意。第二天,跟女人再见面,对方提了一个要求--为了建立亲情关系,房子过户到她儿子名下,这样,他们就是利益共同体。

  梅开二度,青春有价。梅国庆当场拒绝,说老伴儿死的时候有交代,房子要留给孙子。女人说:“证明我们没缘分,有缘之人是可以打破一切,从头再来。”

  女人胃口如此之大,梅国庆吓得不轻, 房子要完后,估计后面要他去上班拿补差, 这跟要命没啥区别。女人离开后,赵老六赶来问情况,梅国庆把他一顿臭骂,说婚姻变成了买卖。赵老六说:“生气干啥?你先答应下来,领回家试试,行使完男人的权利再分手也不迟。”

  “相亲是为了占便宜?”

  “嘿嘿!也许别人正期待呢!”

  梅国庆心里跟明镜似的,当女人成家是为了寻找靠山,占便宜等于往脖子上套套子。

  赵老六摇头说:“可惜了这么好的机会。”

  白莹跟那女人的皮肤一样白皙,说话低眉顺眼的,男人的保护欲油然而生。

  见梅国庆盯着白莹看,老孟说:“离婚单身,孩子上大学,没负担。”

  梅国庆对老孟还算信任,他介绍的女子跟自已的要求相近,年龄五十岁左右,自已可以给对方提供花销,但对其子女没有养育义务。老孟笑话梅国庆钱要带进棺材里。梅国庆说:“感情用钱来衡量,就变成买卖, 两个人在一起要气味相投才行。”

  “图你一身老气?”

  “我可以带她出门旅游,她可以出现在我的朋友圈,有一个受人尊重的身份。”

  “退休老干部家属?扯淡!”老孟说, “这年龄的女人不需要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 她们需要经济来支撑后半生。”

  “我在她们身上也花钱的。”

  梅国庆说的花钱,是指请相亲对象吃过几次饭。第一位在高校做图书管理员,喝洋墨水长大的,喜欢吃西餐喝咖啡。刚开始, 梅国庆蛮有兴趣,第二次见面再吃西餐,他饿着肚子回家,进厨房找吃的,儿子问晚餐吃的啥,梅国庆实话实说。儿子说:“到这岁数,如果口味不同步,没有磨合的机会。”

  吃饭不在一条线上,后面怎么相处?老孟知道情况后说:“西餐好不好吃不重要, 重要的是与白酒不搭。”

  爱吃西餐的女人,被两个爱喝白酒的男人否定了。

  后面,老孟又给梅国庆介绍第二个女人。这位口味大众化,喜欢吃简单的炒菜。 等到坐下吃饭后,对方从包里拿出筷子与饭碗,尽管梅国庆一再解释,碗筷帮她用开水烫过了,但对方仍旧坚持用自带的碗筷。出于礼貌,梅国庆帮她夹了一只虾,女人嫌恶地从碗里挑出来,放下筷子说吃饱了。

  女人年龄越大越矫情,这是梅国庆总结的经验。老孟说:“她应该嫁给洋人,分盘吃适合她。”

  赵老六说:“我认为她压根就没看上你, 真的喜欢是可以超越底线的。”

  梅国庆气得脸红脖子粗:“看上才麻烦, 太自我,处不来。”

  每次相亲前,梅国庆都会向老孟承诺成功了请喝酒,可到现在除了喝了几包茶叶, 酒是一次没捞着。

  宋大强比梅国庆要慷慨得多,他喜欢打牌,只要赢了钱,一定会找老孟喝酒。一人二两牛栏山,喝得飘飘欲仙。老孟怂恿他去老妹的婚介所,宋大强说随缘,遇不上跟前妻死磕也行。宋大强对婚姻没有强烈需求, 有传闻说他去过芦苇荡,但他没有承认。

  打彩需要人气,主要人物宋大强没来, 老孟让白莹再唱一曲。白莹面若桃花:“我清唱一首《愁啊愁》,好吗?"

  不好也得好啊!老孟能拉的曲子就那几首。白莹说不记得歌词,梅国庆迎合说: “照着手机唱也成!”

  白莹瞟了梅国庆一眼,不知道是真没认出来,还是根本就不认识,看完后专心低头找歌词。梅国庆有些懊恼:唉!早知道会有今天的场面,自己应该穿那件白色外套出门才对,那件衣服不仅质地好,关键是穿着显年轻。

  白莹的《愁啊愁》唱得不错,赵老六鼓掌,说看来没少去歌厅,等会儿找她要电话号码,约她一起唱歌。梅国庆也认为歌比戏唱得好,但正是因为歌唱得好,他对白莹多了一层顾虑:经常去歌厅的人,私生活能检点吗?

  宋大强在电话里答应会过来,只听楼梯响不见下楼来,他拖延时间,还连带了白莹。中年女人脸上的脂粉,是经不起阳光烘烤的。白莹把自己隐身于廊柱的阴凉处,看一群老头儿对自己评头论足,心里不痛快,却依然面带微笑。梅国庆又否定了刚才的想法,白莹有修养脾气好,这正是男人理想中的伴侣。

  赵老六对梅国庆说: “啧啧!脸上的脂粉快变成泥浆了,缺少水分呐!一暴晒就露出原型。”

  “男人也一样,太阳底下站久了腰疼。”

  “喜欢她?”

  梅国庆不言语,视线粘在白莹脸上。赵老六看出了名堂,配合说:“开始吧!老宋来不来不打紧,我们玩我们的。”

  老孟清清嗓子说:“行!但有言在先, 今天的活动跟打彩无关。白莹单身,今天来的目的是交朋结友,如果没有找到另一半, 找一个能说话的人也行。”

  赵老六与梅国庆窃窃私语:“老狐狸, 知道变通了。”

  梅国庆颔首认同,不愧是多年的工会主席。

  赵老六带头喊出底价一-十元,有人喊五十,有人喊一百,价格直接飙升。君子所见略同,白莹比红姐有身价,梅国庆心里欢喜。有人喊三百,然后在四百这里卡住了, 如果没人接着往下喊,四百就是白莹今天的出场价。赵老六耸动肩膀说:“还当看客?”

  梅国庆扭头看了一眼,十来个老爷们儿,有袖手旁观的围观者,有故意起哄者, 也有真心想交朋结友之人。这些人虽然心态不一,但他们的共同之处是爱热闹,害怕孤独。梅国庆不紧不慢喊道:“五百。”

  椿萱亭打彩价格最高的一次是五千。

  那天,汉剧演员兰芳为了参加演曲,在池塘边吊嗓子,宋大强由此经过,听了一会儿说:“何不到椿萱亭表演一曲,让爱好汉剧的戏迷们一饱耳福?”

  兰芳欣然应允。

  老孟正在练胡琴,兰芳听完后帮其纠正了几处音律,说有些节拍需要变通。后面兰芳连续唱了两曲,她是唱反串的,老生与小生更替,赢得了大家热烈的掌声。老孟与宋大强商量,兰芳如果能在椿萱亭做客,那就有可能回到易老师之前的风格,他们想以打彩的名义给她出场费,大家举双手赞成。原本是想留住兰芳常来,谁知道因为对于艺术的尊重,最后出场费高达五千。老孟把原准备换胡琴的八百块钱扔进去,赵老六把一个星期的早餐钱扔进去,梅国庆打彩八百,宋大强一千。面对一群如此热爱戏曲的戏迷, 兰芳答应今后每周抽时间来椿萱亭跟大家交流。当天的钱,兰芳邀请大家聚餐,多余的钱留在椿萱亭做活动经费,以后介绍老师来跟大家讲课交流。大家都认为这主意可行。 因为有兰芳来这里唱戏,椿萱亭挤满了人, 就在大家以为玩出了高雅、玩出了名堂的时候,兰芳突然说以后不来了,单位不允许。 原来剧团正在改革中,有人举报兰芳到公园参加打彩活动,被领导点名批评。

  期望之余的失望,老了,不仅被孩子们嫌弃,还被社会嫌弃。椿萱亭又回到之前自娱自乐的状态。

  “五百银-五百--”老孟举起右手当作拍卖槌,准备尘埃落定。

  一个声音喊道:“一千。”众人回头,发现是姗姗来迟的宋大强,他诙谐道:“早来了,在观察场地的安全性。”

  宋大强与梅国庆,一个精明一个有城府,两人在一起就是两块青石板,比谁更老到光滑。

  和所有人一样,来人最先打量的是白莹,宋大强说:“你在酒吧工作过吧?”

  白莹羞涩点头:“工作过一段时间,但不长。”

  宋大强说:“这样说,我们有过接触。” 赵老六说:“别人攀亲,你攀熟。”

  梅国庆想与白莹聊天,一直没找到切人点,没想到被后来者居上。他心里不乐意了, 打断两人的谈话,酸醋味直冒地说:“老宋, 我们搭台子,你来当主角,不地道。”

  搞行政之人突然耳边清静了,除了不适应,还有失落。梅国庆退休后一直想寻找“同类项”,不要太熟悉,能聊得来就成。梅国庆在小区里散步,看见一些不入眼之事, 总想去指点江山。譬如:遛狗人不牵狗绳, 狗拉的屎不清理,忍不住想说点儿什么,横眉冷对,别人却根本不当回事;小区路面坑坑洼洼的,下雨天,擦身而过的车子溅了行人一身泥巴,想去主持公道,开车人理直气壮问关你什么事。在外受气,回家也受气, 儿子学外人,反问他:“关你什么事?看不惯,就不要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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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装聋作哑不能出声,如同喉咙痒不准咳嗽。椿萱亭,是梅国庆尽情宣泄情绪的窗口。宋大强离婚不离家,在家里懒得说话, 在这里,他可以找到男人的尊严与体面。他在生意场搏击多年,积累了一定的财富。现在身价一落千丈,据说是儿子不争气,去澳门赌博把家产败空,之后他便不再做生意, 留了一些房产与储蓄金养老,从此退隐江湖,跟一些趣味相投之人喝酒打牌,开启人生新征程。自己有钱,不代表后代也有钱, 人一旦看穿世事,千斤重担如鸿毛不值一提。所以,心情好的时候,宋大强来椿萱亭寻找快乐,出手极为大方。

  宋大强还有一大爱好是下象棋,与梅国庆第一次交手时,两人从早上下到中午,没分出胜负,相约第二天接着下。围观者们以为说这话是给彼此台阶下,谁知道第二天两人准时到场,又是一场厮杀,到华灯初上的时候还没有分出胜负,又相约第三天再来见高低。第三天,宋大强准时到场,梅国庆爽约,说是心脏病犯了。宋大强以为老家伙怕输故意找借口,偷偷去医院探望,看见梅国庆正躺在病床上输液,又悄悄溜走。象棋是不能再下了,耗时费脑,这年龄,搞不好会闹出人命的。宋大强先举白旗,表示以后不再下棋,梅国庆不依,出院后主动出击,说要一较高低。宋大强回避,反倒让梅国庆有拳头落空的挫败感。

  今天,在打彩环节即将一锤定音的时候,宋大强再次跟梅国庆叫板,这是赤裸裸的挑衅。梅国庆说宋大强不地道,宋大强并不恼火,高调说:“遇上老朋友,抬抬庄不是很正常吗?”

  自己什么时候有过这样一位老朋友?此刻的白莹高度紧张,无论怎么搜索,记忆库存里始终翻不出这样一个人来。唉!早知道是这样的相亲方式,自己就不该来。老孟说跟电视相亲节目相似,一群男人可供自己挑选。上当了,是一群人围着自己评头论足, 异性之间哪里经得起如此考验?再鲜艳的花朵被放到太阳底下检阅,不是被烤焦,就是被口水淹死。对于宋大强的提问,白莹应付道:“可能吧!”

  宋大强还想回忆具体细节,白莹招架不住,借故去洗手间,丢下一群老爷们儿对着她的背影喋喋不休。

  “老宋,什么故事,讲出来我们听听。” “不会是一夜情吧?”

  讲故事需要听众。

  那年,在饭桌上谈完生意后,宋大强带着甲方来酒吧加固友情,一个胸前挂牌叫白莹的女子为他们服务。白莹靠酒水提成赚钱,所以陪着他们喝了不少酒。中途有客户不老实,对白莹动手动脚,躲闪中,故意把红酒洒在她旗袍上。白莹委屈地说:“真丝沾了红酒,衣服废了。”

  甲方戏谑说:“出台呀!我赔你十件衣服的钱。”

  白莹不愿意出台,争执了一会儿当班经理来了,不问青红皂白把她训斥了一番。衣服钱没赔不说,经理递上优惠卡欢迎宋大强再次来消费。

  回家后,宋大强发现火机掉了。那是一只玫瑰金镶钻火机,价格五位数。酒吧人多手杂,就算被人捡到也没人会承认,宋大强放弃寻找,自认倒霉。却不料第二天上午接到酒吧打来的电话,说他有东西落在那里。 宋大强来到酒吧,经理手上拿着那只火机说:“宋总,火机是德国品牌,值不少钱, 白莹捡到的,以后可别再弄丢了。”

  “白莹呢?”宋大强问。

  “哎?人刚才还在这里。”经理回头寻找,发现白莹已经离开了。

  宋大强掏出一千元钱,说是给白莹的报酬。经理拿钱进后台,不→会儿出来说: “白莹只收了五百,说是旗袍钱。"

  “为什么?”

  "白莹说不是她的钱,她不要。”

  “难得呀!”宋大强说,“这样的人品, 你们要重用!”

  “闹辞职呢。”

  “是因为昨天的事情吗?”

  “不相干。”

  “因为什么?”

  “长期喝酒,身体吃不消,说要去医院做护工。”

  宋大强找经理要了白莹的手机号码,当时忙,没来得及拨打,等某天想起来的时候,号码已成空号。

  故事讲完了,围观者认为如果此白莹是彼白莹,宋大强今天重金打彩理所当然。一旁的梅国庆心里七上八下的,他断定白莹就是欧阳,现在只差一个机会当面问问。

  宋大强说:“感激是一回事,相亲是另一回事。老孟,她是单身吧?”

  老孟点头,梅国庆不乐意了,把城府甩到一边说:“你那不叫故事,叫内疚,为什么要等别人换了手机号码再找?”

  赵老六说:“老梅,难不成你也有故事?”

  梅国庆有点儿心虚,医院卫生间那一幕讲出来不雅呀!而且会暴露自己无能。他把问题抛给老孟:“待会儿你问下白莹,她在医院做过护工没有?"

  赵老六打趣说:“男人住院请女人做护工,你想图谋不轨。”

  “扯淡。”梅国庆说,“老孟面,你问下白莹还有别的名字没有,只要把这个问清楚了,我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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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一个与白莹有过往,是世界太多情, 还是退休人员的圈子大体相似?围观者兴致高涨,都想看看这两人接下来该怎么走。

  老孟说:“你们确认今天的她,是从前的她?”

  两人心虚,都不说话。

  很显然,今天的白莹与过去的白莹有些出入,譬如,当年的白莹脸上全是倔强,现在的白莹脸上挂着的只有谦卑的笑容;当年的白莹是圆脸,现在变成了瘦长脸。

  梅国庆牵强说:“我断定是同一个人。”

  宋大强附和说:“我也断定是同-一个人。”

  赵老六乐了,站起身说:“既然都是老熟人,为什么白莹没有认出你们?"

  梅国庆与宋大强心照不宣地再次沉默。

  沉默表示掺和了水分,赵老六说:“一段美好的记忆被你们嫁接后,虚构到了现实吧?”

  梅国庆与宋大强互相打量,眼角的皱纹凹凸不平,证明了储存空间的狭隘。赵老六慰藉说:“谁的脑袋里没点儿温暖的事呢?"

  “呦呵!没正形的老六也有温暖?”老孟说,“不妨说出来大家听听。”

  “不说了,说了也没人稀罕。”

  椿萱亭里平均年龄六十四岁,最不缺的就是故事。吹牛开始,唏嘘结束。红尘俗事,新闻八卦,听得多了,耳朵起茧子。梅国庆与宋大强两个人在玩“跷跷板”,老孟无法做好平衡取舍,现在赵老六又来掺和, 他只能快速进入正题。

  “刚才多少?”

  “一千。”

  老孟看了看众人说:“如果没人再叫价, 我就落锤定音了。”

  老孟伸出右手:

  没等三喊出口,梅国庆冷不防道:“一千五。”

  宋大强紧随其后:“三千。”

  老孟的右手变成钟摆,悬在空中不上不下,嘴巴像关闭的闸门突然变成哑巴。梅国庆挑衅地看着对面的宋大强,谁怕谁呀?象棋还没分出胜负,又想在这里出风头,他张开嘴巴正准备叫价,赵老六悄声耳语:“这个不算数的,等了解清楚,再下手也不迟。”

  赌气,是年轻人的专利,一把年龄还如此幼稚,会遭人笑话的。梅国庆把脑袋偏向一边,表示自己余怒未消。赵老六说:“你怕啥,头发比老宋多,今天是白莹,后面还有黄莹绿莹的。”

  赵老六这话如熨斗熨平了梅国庆心里的皱褶,宋大强不仅脑袋谢顶,还大腹便便, 喜欢这种体型的异性,就不配跟自己谈情说爱。这样想着,梅国庆心里反倒平衡了。

  就在梅国庆与宋大强都认为自己赢了的时候,一个声音喊道:“五千--”

  这一声叫唤无异于往人群中扔了一把石子,砸得在座的人晕头转向。

  秀外慧中的兰芳靠才艺与人品打破了椿萱亭的纪录,白莹唱歌一般,长相一般,凭什么能引起多个男人的竞争?谁又口气如此之大,在这里哄抬价格?风在亭子里徘徊, 树上的喜鹄感觉到气氛的诡异,喳喳-一先扇动翅膀飞走了。来者身穿运动衣,头戴运动帽,看上去很青春,但是,弯曲的脊背告诉人们,他是上了年龄的老者。赵老六声音高亢:“老王,你做事还是如此高调呀?”

  有人认识就好,本着来者都是客的原则,老孟热情招呼:“进来坐。”

  老王大名王伟,是赵老六从前的老板--水之蓝洗浴中心的大股东。他来了有一会儿,站在亭外观察局势,见梅国庆与宋大强争执不下,便以出其不意的方式出现, 果然博得一众眼球。赵老六不满意,对老孟

  的热情提出抗议:“胃里的酒虫在作祟,迫不及待了。”

  打彩,要的就是心跳。以前来的那些女子有才艺,有姿色,也会逗大家开心,唯独没有故事。她们来,多数是冲着彩头来的, 卖力地表演,卖力地取悦观众,唯独忘了含蓄。老王的贸然出现,让看客们趋之若鹜。 老孟让他挨着赵老六坐下,赵老六不情愿地挪动身子,老王像被镶嵌的砖,刚好把屁股贴在座位上。老王自我介绍说开公司的,赵老六纠正道:“应该说,曾经是开公司的。”

  世界很小,小到能被人当面揭短。老王自报家门,想让自己高大上一点儿,无奈, 这里有无所顾忌的赵老六,啥都敢说。

  赵老六年轻的时候在车辆厂做宣传,喜欢看《时事观察》之类的报纸,练就了一张谈天说地的好嘴巴。单位倒闭后,成为水之蓝澡堂的搓澡工。见惯了形形色色的人,听惯了江湖上的闲言碎语,他会劝人放下恩怨握手言和,还会愤世嫉俗骂世道不公。澡堂楼上是自助餐厅,客人谈兴上来了,会请他一起用餐。赵老六口若悬河谈国际形势以及未来变数,把那些专注于赚钱的商人听得一愣一愣的,问他以前在哪里高就,赵老六长叹一声说:“过去的事情不谈了。”

  就是说,赵老六也有过非同凡响的过去?商人们对赵老六更加佩服。

  赵老六懂传统礼俗,懂人情练达,懂市井百态,在澡堂工作,什么人都能聊上几句。不像其他搓澡工,闷头做事情,到点喊下一个,赵老六边搓澡边问顾客感受,攒足了力气做事情,所以回头客颇多。偶尔醉醺醺回家,整日忙着照顾孙子的老婆问他哪里有钱灌猫尿,赵老六右手大拇指朝天翘,气魄十足地说:“大佬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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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隔三岔五被人请到楼上吃饭,赵老六很自豪。有天给客人搓完澡,又被请到四楼自助餐厅吃饭。客人喜欢喝红酒,赵老六喜欢喝白酒,没有挑选的资格,喝红酒,陪着客人边喝边侃。客人听赵老六聊城市的变迁史,聊到共鸣处,一起拍桌子骂社会的黑暗。骂完接着喝,喝完接着骂,客人的情绪得到空前满足,被服务员扶进贵宾室休息。 红酒的后劲儿很足,赵老六带着晕晕乎乎的醉意到一楼澡堂继续工作。按钟点计酬,澡堂管理还算人性化,只要人手够了,当班经理也不会说什么。但是,澡堂有明文规定, 喝酒不宜搓澡。赵老六酒足饭饱来到澡堂, 正好遇上有人要搓澡,他没有丝毫犹豫就答应了。

  搓澡的技巧在于用劲儿的力度,以及对骨关节的把握。酒兴正浓的赵老六卖力得很,铆足力气把客人搓得直喊畅快,但是随着一声“哎呀”,客人被搓飞了,由搓澡台飞到澡堂里。脸与台面摩擦,手指骨折,流的血把澡堂染红了。经理叫车把人送到医院治疗,随后向老王汇报情况。老王按规章制度办事,赵老六上班时间喝酒,下令开除他。赵老六带着酒意跑办公室叫嚣说:“我是喝酒了,但那只是个意外,你不能开除我!来这里的顾客,只要找我搓澡的,哪一个不是笑逐颜开地利开?澡堂有稳定的客流量,有我的一份功劳!”

  出现意外就要承担责任,老王不听赵老六扯的歪理。赵老六又说:“我来这儿干了好几年,又不是头一次喝酒,你们之前为什么不制止?”

  “因为之前没人出事。”

  “又不是你一个人的公司,开除我就能解决问题?”

  “这是制度,我们不仅要开除你,还要你赔偿医疗费。”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说着说着推搡起来,打翻了茶几,弄翻了水杯,桌上的玻璃面板也打碎了。老王报警,因为桌上的紫砂壶是收藏品,价值几千。警察询问谁先动的手,都说是对方。老王为了表示自己没有撒谎,找来员工作证。赵老六说:“两名新招的女员工看见打起来了,吓得逃出办公室, 让不在场的人作证,这不是骗人么?:

  警察没有听信赵老六的一面之词,而是把她们叫到一边分别问话。赵老六以为这下完了,刚招来的员工肯定想巴结老板,昧着良心说话很正常。但是,结果并非他想象的那样。

  两名女员工穿着粉色的工作服,戴着粉色的头巾,抢眼看,分不出你我;仔细看, 一个长脸,一个圆脸。长脸女人说是赵老六先动的手,圆脸女人说是老王先动的手。老王申辩,说自己动手是因为被赵老六言语激怒。老王不打自招,赵老六高兴得如中了大奖,老王的东西被砸坏与自己无关,这是多么快乐的事情。最后结果是-打架的事情扯平,医院病人的医药费要付,用赵老六未发放的工资抵账。

  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离职前,赵老六换好衣服来到女性专区,向保安打听圆脸女的名字。那保安迷糊得很,只知道她叫欧阳,其他一概不知。女性专区男人进不去, 赵老六到大门口等候,晚上九点,看到圆脸女下班出来,他小跑几步过去,说要请她吃宵夜。圆脸女云淡风轻地说:“不用,讲真话很容易,撒谎才难。”

  赵老六是真心实意想请她,圆脸女说: “真想请客就发个红包吧,算是我明天的早餐钱。”

  “多少?”

  “十元。”

  “十元钱就把人打发了?你可真是个老六!”老孟揶揄道。

  老王说:“这女人真是与众不同,外表顶多算端庄,可就是让人对她另眼相待。”

  “这话我认同。”赵老六说,“既然说开了,我索性再说几句,如果当时我是一大款,可能会是另一种结局。”

  老王意味深长地说:“不一定。”

  梅国庆被名字吸引,打断他们的对话: “如果再次见到她,你还能认出她吗?”

  “应该认得。”

  就是说,此欧阳非彼欧阳。梅国庆心里暗自庆幸,幸亏自己沉得住气,如果跟赵老六看中同→个女人,多丢面子。老孟一句话打断了梅国庆虚构的高雅:“善良端庄的女人,只要是男人都会喜欢。老六,你也别一个人说,让老王也讲几句。”

  “还是让老六先说。”老王尴尬地说。

  “说就说。”赵老六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 “你们心里肯定在骂我,用十元红包来感谢, 太小看人了。我惨,但有人比我更惨。”

  赵老六说完看了老王一眼,老王挥手说:“我就知道,你把底子掉光了,还想扒别人的短裤,陪着你一起丢人现眼。”

  离职一年后,赵老六独自在天声街的早餐店过早。抬头,看见老王正坐在自己对面。 两人对视,赵老六视若无睹地从椅子上起身, 准备离开。老王先开了口:“不再吃点儿?"

  “你请呀?”

  “可以。”

  想起自己被辞退的场景,赵老六收住脚步重新坐下,仿佛找到了债主般,指着老王冲老板喊道:“来两碗牛肉面,他买单!”

  “两碗?不怕吃撑了?”

  “再怎么吃,我那一千五的工资也吃不回。”

  老王摇头苦笑,赵老六这才知道,老王离婚了,净身出户,被老婆赶出家门。

  “不用猜,你肯定是过错方,而且搞的是你手下员工。”

  “你怎么知道?”

  赵老六怎么知道?凭他的人生阅历,凭他对社会的理解与归纳。

  赵老六离职后的某天,老王把欧阳叫到办公室谈事情,想让她当女性专区的领班。 欧阳认为自己可以胜任,所以欣然接受,但

  是不能接受做情人的附加条件。拿着微薄的薪水,说话如此有底气,这点让老王很欣赏:“单身女人,做情人对你来说很难吗?"

  “你没有离婚。”

  “我离不离婚,看后面的走向。”

  “我不稀罕当备胎。”

  水之蓝的女员工,谁不想成为这里的女主人?投石问路的大有人在。欧阳反其道而行之,激起了老王的斗志。有天上班时她滑倒了,老王得知后开车送她去医院治疗,并且主动垫付医药费。隔月,欧阳领完工资去找老王还钱,老王不要,再次提出希望两人能建立亲密关系。欧阳拒绝。隔天老王老婆来洗澡,欧阳把钱还给他老婆,说是老王垫付的医药费。知夫莫若妻,老王老婆察觉这里面有文章,不问青红皂白把欧阳给开除了,说是要让老王先断了念头。

  欧阳离开后没多久,水之蓝被人举报三楼按摩中心有特殊服务。警察突击检查抓到把柄,罚款加整改,再加之老婆吵闹不休, 说水之蓝是老王寻欢作乐的温床,老王一气之下把股份转让了。转让的钱跟朋友合伙搞房地产,结果被套牢,赚到的钱收不回,每天被人追债,口袋里空空如也,只得找老婆要零用钱。

  听到这里,赵老六拍着桌子直喊:“痛快痛快!再寒酸,这两碗面钱你应该付得起吧?”

  老王扫码支付,还差五块,两人对视, 一笑泯恩仇。赵老六高兴得像下蛋的母鸡: “还真是落难的凤凰不如鸡,我来吧!”

  当年的老板与员工,现在在同一起跑线上,不不,赵老六比老王富有,他没有欠债。但是,按照老王的经济状况,他能用五千元打彩?莫非发了一笔横财,或者之前的欠账收回了?

  有钱也不能公开叫板,梅国庆被激怒了,年轻时的斗志随之而来,他对老王的高调提出质疑:“你打彩是因为什么?”

  老孟说:“男人的心思我们都懂,不想亏欠任何人。但今天是交友活动,你有家室,身份不对。”

  赵老六戏谑说:“离婚了,起先是为了回避债务,后来他老婆釜底抽薪,假离婚变成真离婚。”

  老王低头不语,算是承认。

  梅国庆的对手是宋大强,老王不请自来,三足鼎立的局面更复杂。宋大强说: “我跟老王为一段往事而怦然心动。老梅, 你呢?"

  赵老六嘴快地说:“也是因为往事。”

  在众人的威逼下,梅国庆全盘托出跟白莹的短暂相遇。唏嘘后人群里一片羡慕,有人说:“这样的美好就不该对号入座,存在记忆里是一辈子的念想,落入生活实地,就会被玷污。”

  “非要留下遗憾才对?”梅国庆说,“为什么不是锦上添花呢?”

  众人皆摇头,已经过了做梦的年龄,生活只剩下回望,花苞插在断瓦残垣上,很难开出花朵。梅国庆气急败坏:“你们在等死, 我可不是!”

  眼见怒火一触即燃,赵老六转移话题: “王总,打彩不挂账,要真金白银的,你带了吧?"

  过分了,揭完短又开始将军,赵老六的目的只有一个,他曾经有多难看,今天就要让老王有多狼狈。老王慢悠悠说:“老六, 我们相遇是两年前,不要拿以前的老眼光看人。”

  就是说--老王带足了银子?老孟觉得酒有着落了,拿右手当锤子说:“既然如此, 那我就拍板了。哎?白莹人呢?”

  炮弹已经上膛,目标没了,这不是天大的笑话吗?意气正酣的人们突然醒悟过来, 一齐向洗手间的方向看去,没看见白莹,却发现唐警官像蛰伏的蛇一样正盯着他们。老孟主动打招呼:“唐警官,今天是交朋结友活动,又是谁劳你大驾光临呢?”

  见亭子里的人紧张兮兮,唐警官高声道:“我来是受了白莹的委托--”

  梅国庆的屁股已经做出离席的姿态,听到这句话又老老实实坐下。白莹的委托很直接--如果早知道是以这种方式相亲,她就不来了。

  “没看上。”老孟叹息说,“嫌弃我们老了呗!"

  赵老六快言快语道:“我有一个疑问, 我们故事里的女人,是现在的白莹吗?”

  “这很重要吗?”唐警官意味深长地说, “人的本能是想屏蔽掉苦难,可有人想拿别人的苦难来证明自己的辉煌,这公平吗?”

  亭子里的人集体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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