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村里有个姑娘-《迷雾之城,窥探者背后的秘密》

  小岛孤悬在接粮湖上,四周与陆地不相连。往村里通音讯的,是一条小船。据说, 小岛自古以来就有人居住,不然也不会叫做贬王岛了。所谓贬王,指的是楚灵王。他被流放此地时作何感想,陶经纶不得而知。陶经纶对贬王岛,有着自己独特的印象--冬天,黑色的岛像一只巨龟,顽固地趴在那儿,任凭汹涌的湖水冲刷,再也不挪窝。春天呢,绿色的岛像一片树叶,在湖水和东风中,一刻不停地漾啊漾。

  第一次驾船把陶经纶渡到岛上去的,是方香姑。那时的方香姑十三岁,眼睛不算大,却晶明透亮,两只小辫,走起路来一翘一翘的。她身量太小,红底细白花的棉袄穿在身上,有些松松垮垮。

  算起来已经三十多年了,陶经纶将要回到作为知识青年下乡的地方南湾村。按照约定,陶经纶和他的学生李旭初,计划明天在贬王岛上会合。李旭初留学回国参加工作前,要先回到家乡看一看。退休教授陶经纶则是要去圆一个故地重游的梦。

  陶经纶提前一天驾车从江城出发。李旭初未到,他也不上岛。他在镇上住了下来。 这样一个秋天的黄昏,陶经纶一边沿着河街散步,一边抚今追昔。眼前东荆河的波涛连接着接粮湖的湖水,不仅传来了贬王岛的气息,还让他将记忆中的碎片组合起来,拼接成活灵活现的画面,渐次展开。

  据说,成建制地组织起来,去参加南湾水利工程建设,是襄南市下乡知识青年最具规模的一次行动。后来得知,那也是知青们最后的一次集体行动。在那以后,大规模地返城就开始了。短短两年,全国的知识青年就做到了应返尽返。

  在襄南,下乡知青的口碑不怎么好。很多知青不愿意实实在在下地干农活,一有机会就想回城。所以,这个冬天,市知青办有意识地把各个乡镇的知青抽出来,组建成连队拉上工地,单独安排任务,为的是在全市农业学大寨运动中,重新树立他们青年突击队的良好名声。这样的一个节骨眼,陶经纶掉了链子。

  陶经纶想返城,却苦于没有门路。他父亲只是江城普通的小学老师,帮不上什么忙。陶经纶身材瘦削,貌不惊人。下放以来,虽然也够努力,却没有做出什么成绩。 他喜欢看书,不管什么样的书,也不管在什么样的环境下,他都把看书当做一件赏心乐事。但这个特长显然对他回城没有什么作用,病退回城的杨卉临走时曾对他说:“陶经纶,你怎么就不能找个机会好好表现一下自己呢?”

  大冬天的,市知青办组织知青们到水利工地上去,别人不高兴,陶经纶的心思却活泛起来。他决定要在工地上出大力、流大汗,争当劳动模范。要是能够在工地上弄个不大不小的工伤什么的,既不需要忍受太大的痛苦,又能得到上级的嘉奖,那他就有可能因此得到返城指标了。

  在誓师大会上,陶经纶自发上台表决心,说自己能够亲身参加南湾水利工程建设,感到无上荣光,说他决心以实际行动向贫下中农学习,在热火朝天的建设活动中滚一身泥巴、炼一颗红心,为襄南市轰轰烈烈的农业学大寨活动增光添彩。他的发言获得了全场热烈的掌声,引来了主席台上领导们的频频点头。市知青办的负责人甚至指示工地宣传部门的工作人员记下了他的姓名。首战告捷,陶经纶兴奋不已。

  在简易的工棚里,他一个晚上都没有睡好觉。脑子里尽想着如何进一步获得领导们

  的注意和赞赏,想着返城后选择一个什么样的好职业,然后向早就心仪的杨卉表白,和她谈一场刻骨铭心的恋爱,组建一个幸福的家庭。

  不幸的是,陶经纶在参加工地劳动的第一天就败下阵来。

  劳动竞赛是在猎猎招展的红旗和热潮阵阵的口号声中展开的。东荆河河滩上寒风刺骨,陶经纶却把自己身上脱得只剩下一件秋衣。他想的是一会儿身上出一身透汗,人就舒坦了。从河底挑一大担湿泥爬上几十米高的大堤顶端,一定会汗流浃背。陶经纶遗憾的是,自己周围到处都是汗如雨下、喘气如牛的同伴们,没有谁注意到他。更要命的是,从大堤上下来,冷风一吹,被汗水湿透了的秋衣贴在身上,让他浑身上下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脚步也有些踉踉跄跄起来。好在他眼尖,看见大队支书正拿着铁锹在那里挖土,就直奔到支书面前放下了簸箕。

  支书一边往他的箢箕里上土,一边问: “小陶,吃得消吗?”

  陶经纶笑答道:“没问题,您给我多上几锹。”

  担子装满,陶经纶挑了起来。他想支书一定在身后看着自己,就加快了脚步。危险就发生在一瞬间。陶经纶爬到半坡的时候, 一块土坷垃把他的脚绊了一下。脚步一乱, 他就连人带担子从堤上滚了下来。还好,一个土墩挡住了他。当他从地上站起来,却发现自己再也立不住身。又是一个屁股墩,他重新坐到地上。还是支书丢下铁锹赶上去扶住了他,一接触到他的身体,就说:“小陶, 你在发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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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陶经纶吃力地笑了笑说:“支书,我不要紧。”正说着,他又要倒下去。原来,他的脚崴了,走不了路了。

  支书让陶经纶靠在自己肩膀上,让人把他的棉袄拿过来给他穿好,指挥两个知青把他扶到简易工棚里去休息。

  在简易工棚,陶经纶喝了热水,吃了赤脚医生送来的感冒药,在地铺上躺下来。他的头脑昏昏沉沉的,却睡不着觉。这会儿工地的广播上有没有播送他的模范事迹,指挥部有没有号召知青们向他学习呢?陶经纶心里直敲鼓,就这点儿事,真能让自己达到目的吗?不行,不能就这么躺着,得重新找到支书去请战。陶经纶想起床,身体却又不争气,实在没有力气。这让他非常懊恼。

  就在陶经纶闭着眼、心里五花乱花的时候,一个同伴从工地回来了。他手里还拿着一根用树枝做成的简易拐杖。同伴把陶经纶叫起来,把拐杖递给他说道:“走吧,支书安排我送你回去。”

  “回去,回哪里去?”

  “回村里呀。”

  “回村里干什么?”

  “让你到贬王岛去,给大队看仓库。”

  陶经纶躺在仓库南墙下的一间偏厦里。 门外,巨梳一样的寒风,一遍一遍地把自然界所有的头绪整齐划一地向南梳捋。透过连声抖响的窗户,他可以看见天空上灰白色的云层越来越浓重,直压大地,掩去天光。天色渐渐黯淡下来。

  感冒药发挥了作用,陶经纶虽觉得身上还是一阵阵发冷,头疼却减轻了一些,只是崴了的左脚着火似的发烧。他在被底伸手摸了摸,那里肿了起来。最难受的是现在他肚子饿了,他需要给自己弄点儿吃的。

  偏厦里有现成的锅灶,那个小女孩儿方香姑撑船送陶经纶上岛时,给他带来了铺盖行李,还有一小袋大米。陶经纶想点燃灶膛里的柴草,煮上一锅饭,却总是不得法。柴草要么很快被烧光,要么光出烟不冒火。这让他十分着急。

  陶经纶正在那里悲天怨人,就听得有人敲门。“小陶哥,你在吗?”

  “是谁呀?等一下。”陶经纶拖动着脚步打开门,方香姑和一个大男孩儿站在门口。 他们的身上飘满了雪花。

  “下雪了呀,香姑,你怎么又来了?”

  “我妈让我给你拿菜来了。”

  方香姑是代替在工地做后勤工的母亲去撑渡船的。回家以后,母亲得知生病的陶经纶一个人上岛看仓库,就让方香姑给他拿来一些下饭的酱菜。跟着来做伴的是隔壁的李够财。方香姑放下菜篮,拿了火钳,在灶膛里拨弄几下,火势就旺盛起来。不一会儿, 锅里有了咕噜咕噜的响声。香姑一揭锅盖, 热气升腾起来。她对着锅里轻轻地吹散了热气,就看见米花在滚水里跳动。她老练地用筷子夹起一粒米,在指间捏了捏硬度,又对李够财说:“财狗哥,你来烧火。我盛一碗米汤出来,等一会儿好让小陶哥当汤喝。”

  两个半大的孩子一阵鼓捣,一锅香喷喷的大米饭就做熟了。陶经纶招呼他们一起吃饭,他俩同时摇了摇头。李够财说:“我们吃过了。”

  方香姑提过菜篮,从里面拿出一罐淋了香油的酱洋姜,还有半瓶猪油。

  香姑说:“小陶哥,你挖一筷子头猪油到碗里拌一拌,保管你吃得香。”陶经纶依言照办,一顿饭果然吃得畅快淋漓。

  吃了饭,方香姑收拾着碗筷,对李够财说:“财狗哥,快快显本事吧。”

  李够财脱了身上的棉袄,露出里面坏了拉链的灰色卫衣,却蹑手蹑脚,不知所措。

  陶经纶说:“我以前明明听到村里人都叫他的大名李够财,香姑,你怎么叫他财狗哥呢?”

  方香姑说:“他跟我住隔壁。我从小就把他的名字倒着念,习惯了。小陶哥,你以后也可以叫他财狗。”

  陶经纶真的叫了一声:“财狗同学好。” 三个人就都笑了,偏厦里的气氛轻松起来。

  财狗说:“小陶哥,你的脚扭了,我给你赶一赶酒火吧。”

  “什么叫赶酒火?”陶经纶问。

  “就是把老酒点燃,用手沾了火酒在你扭伤的地方反复摩擦,这样可以活血化瘀, 保证你的扭伤好得快。”财狗说着,又从那只菜篮子里拿出小半瓶烧酒来。

  “你听谁说的?”

  “我爷爷说的。”

  “财狗哥的爷爷是我们村有名的草医。 等一会儿,他还会给你贴上他爷爷亲手熬制的膏药呢。”香姑说道。

  陶经纶早就听说农村人治疗跌打损伤有一些偏方,原本不大相信。但此时脚踝确实痛得厉害,再者,也不能在两个孩子面前丢了面子,就答应试一试。

  收拾完毕的香姑也过来给财狗帮忙。陶经纶在床上躺下来,两个半大孩子小心翼翼地卷起他左腿的秋裤,只见脚那里已经红肿得和小腿一样粗细。财狗把烧酒倒进一只粗碗里,划了火柴引燃半张卫生纸,然后把卫生纸扔进酒碗里,酒面上升腾起蓝色的火焰。方香姑一手挽住裤腿,另一只手在陶经纶的小腿上轻轻抚摸,转移他的注意力。财狗弯下腰蹲在床前,左手扶住酒碗,右手沾了酒碗里的火酒,飞快地在陶经纶受伤的脚踝处反复揉摸。那团蓝色的火焰在陶经纶腿上随着财狗的手势来回滚动,让他着实有些心惊胆战。只是那酒火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烧坏了他的皮肉。他只觉一股暖流渗透进僵硬的肌肤腠里,化开了莫名的疼痛。渐渐地,原本快要失去知觉的痛脚灵活起来。酒碗里的酒逐渐减少,火焰开始暗淡。财狗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膏药来,在余火上润开, 然后小心翼翼地贴在陶经纶的脚踝上。香姑把陶经纶的裤腿放下来,把他的脚放进被窝里。这次治疗活动才算是圆满完成。

  一切收拾妥当,陶经纶舒舒服服地躺下睡觉,香姑和财狗两个才放心地告辞离开。

  天色大亮。陶经纶拄着简易拐杖走出房门,发现自己身处一个静穆的黑白世界。雪停了,风也停了,周遭万籁俱寂。白色是主调。大雪给田垄和沟壑都铺上了一层厚厚的棉被。树枝和衰草上,挂满长长短短晶莹的冰凌。湖水轻漾,侵蚀了湖岸的积雪,使得黑色得以勾勒出整个贬王岛的底线。陶经纶神清气爽,他的感冒已经完全好转,伤腿上的疼痛也变得可以忍受。

  按照昨晚香姑的交代,偏厦周边菜地里的大白菜和萝卜,他可以随便吃。香姑的爹是仓库的长期看守人,她妈妈又是摆渡人。 这菜就是他们自种的。

  陶经纶砍了好些大白菜,挖了一堆红萝卜,却没有办法把它们弄成下饭菜。折腾了半天,一餐早饭还没能下肚,他巴望着香姑和财狗快点儿回到岛上。那也是昨天晚上说好的,今天,她还会和财狗一起来给他赶酒火。

  临近中午,那条小小的渡船靠在了湖岸边。远远地,一红一黑两个小点开始向偏厦这边移动。红点和黑点走近了,正是肩背书包的香姑和财狗。

  香姑一进门就放下书包忙活开了。财狗则把地上的残菜败叶收拾起来拿到偏厦后面去喂牛。陶经纶这才知道自己和偏厦后面竹林旁牛棚里的一头牛无声无息地共度了一夜。香姑又是淘米洗菜又是在灶膛前烧火, 陶经纶看着灶膛前的火把香姑的脸映得红彤彤的,就觉得一股暖流在润泽着自己的心田。他想给香姑打下手,被她拒绝了。

  香姑说:“我们给你帮忙,你也要给我们帮忙。”

  陶经纶说:“我能为你们做什么?"

  “告诉我们做作业呀。寒假作业都难死了。你是知青,给我们讲讲。”

  “那没问题。”陶经纶说着就从他俩的书包里拿出教科书来看。香姑是初中生,她的作业对陶经纶来说没有难度;财狗却是高中生。陶经纶上高中时,光顾着写大批判稿了,财狗的作业所涉及的知识点对他来说也是全新的。此时的陶经纶可不能丢了面子。 好在他平日里喜欢看书,自学能力不错。那天中午,趁着一起吃饭的工夫,陶经纶先是给香姑讲解了部分寒假作业的难点,又给财狗讲解了一篇作文的要点,然后老实地告诉财狗,需要把教科书留下来让自已好好看看,等到明天,他才能帮财狗解题。香姑和财狗当然点头答应。

  没有料到的是,这样一个简单的安排竟给陶经纶的生活带来了巨大的变化。

  眼见得,陶经纶不用整天躺在床上无所事事怨天尤人了。能够再次拿起书本,本就是一件新鲜事,攻克一个个高中的数理化难题给他带来了快感。

  接下来的几天,陶经纶最放松。香姑凭借着那半瓶猪油,把一天两顿饭做得活色生香。财狗在早上牵牛喝水的路上,总是会拿出弹弓打鸟,有一次,他还撵到了一只野兔。这些野味改善了他们的生活。陶经纶的任务是上午自学,下午给他俩讲解作业难点。晚饭后,财狗安顿好了牛,就和香姑一起给陶经纶赶酒火,等陶经纶睡下,他俩才撑船回家。这样的日子,让陶经纶第一次觉得生活是那么踏实。

  又是一个大雪夜。

  早晨,天滑地冷。不过,陶经纶已不需要香姑和财狗两个上岛来给自己安排生活了。脚上的伤在他俩的照料下已经逐渐好转,虽然还是不灵便,但他已不需要拄拐走路。他学会了做饭,甚至还做了一个砖石围成的火塘,在岛上拾取一些枯树枝做燃料, 把整个偏厦弄得暖烘烘的。

  尽管昨天陶经纶已经讲解了最后一次作业难点,两个学生的寒假作业提前完成,但早上雪停以后,香姑和财狗还是上岛来了。

  香姑给陶经纶带来了好消息。南湾水利建设工地的土建工程已经结束,剩下的主要是水泥浇筑任务,这得等明年开春天气和暖之后再接着进行。也就是说,所有知青都可以回家过年去了。眼下,可没有什么比能够回城和家里人团聚更让陶经纶高兴的事了。岛上虽好,毕竟不是久居之地。

  三个人决定庆祝庆祝。陶经纶说:“我在岛上住了这么长时间,节约了一些伙食费,有个两三块钱吧。你俩今天回去后,到镇上买一些鱼肉过来,我们明天做一顿大餐,美美地吃上一顿。”

  香姑说:“我们哪能都吃你的东西呀。”

  陶经纶说:“应该的呀,你俩帮了我那么多呢。”

  财狗说:“我有办法。我前天编了一个土榻,下在一处田垄边。这是专门用来对付黄鼠狼的。大雪天,黄鼠狼没有吃的,一定会去叼土榻下的饵。抓住一只黄鼠狼,它的皮毛可以卖个两三块呢。有了这些钱,我们不光可以买鱼肉,还可以帮小陶哥买点儿好酒呢。”

  “真的?”香姑说,“我们这就去看看。”

  三个人在财狗的带领下出了偏厦,踏着皑皑的白雪向一处田垄走去。路上、财狗讲了他是如何下土榻的。财狗用竹子编成细密的竹排,选择合适的地段把竹排用一根结实的树枝支起来,然后在竹排上堆满大块大块的土坷垃。树枝上拴一根尼龙绳,尼龙绳上安装一只铁钩,铁钩上挂上一个吃剩的鱼头。最后再把土榻周围撒上草泥,搞得尽量自然。这土榻就算下好了。黄鼠狼只要吞了那只饵,一跑动,就会拉倒树枝。树枝被拉倒,竹排就会塌下来,把黄鼠狼压在那里动弹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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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土榻在一条田沟的尽头。还没有走到位置,财狗就高声叫道:“抓到了,抓到了, 肯定抓到黄鼠狼了!”

  原来,财狗看见,那土榻已经塌下来了。

  三个人快步走过去。财狗让香姑把土榻按住,自己则把土榻上的土坷垃一块一块地搬掉。等到土坷垃搬完,他们果然从竹排的缝隙里看见有一只皮毛油光水滑的黄鼠狼被压在那里。财狗说:“这可是能够卖出大价钱的家伙。”

  财狗让香姑松手,他自己用一只胳膊压着竹排,另一只手小心地扒拉竹排下的泥土,想要捉住那只黄鼠狼。一旁的陶经纶和香姑大气也不敢出。不料,财狗双手一时失措,竹排松了一下,那只黄鼠狼借机从竹排下冲了出来。原来,财狗下土榻时,地面没有整理平整,留有空隙,黄鼠狼借着这空隙能够得到空气,竟然没有被压死。

  黄鼠狼一跑出来,三个人不约而同地想要抓住它。陶经纶竟然忘了自己的脚伤还没有完全康复,飞起一脚就想踩住正从面前逃走的黄鼠狼。不料,他一脚踏空,踩在了积雪覆盖的田沟里,整个身子都滑了下去。那只伤脚再次被重重扭伤。

  接粮湖,湖水绵延到天际线。岸边,一条小小的渡船旁斜插着一根船篙。朝着这条渡船走去的是一对少男少女和一头牛。穿水红衫子的香姑侧身坐在牛背上。财狗走在水牛的侧后。水牛不大老实,一路走,一路啃食路旁的青草,惹得财狗不停地吆喝它。水牛老是不听话,走得慢。最后财狗只得拉着它走,财狗身上印了红色“雄鹰”二字的白背心都被汗水湿透了。

  陶经纶曾给杨卉描绘过这幅图景。杨卉说:“贬王岛确实是令人难忘,那里留下了我们青春的足迹。”说这话时,陶经纶还在读研究生,正与江城国棉六厂的女厂医杨卉处于热恋之中。陶经纶再次和杨卉谈起贬王岛时,杨卉已经从国棉六厂下了岗,当上了个体诊所的老板兼大夫。劳累了一天,正坐

  在饭桌边吃饭的杨卉冷笑着说:“陶大教授怎么这么文青啊,你该不是在想念你的那个香姑吧?很后悔吧?那时候没有来得及下手,估计现在那个青涩的小丫头早就变成只会灶前灶后贴粑粑的黄脸婆了呢。”陶经纶稍微解释了一下,杨卉就一推饭碗站起身来说道,“我真不知道,你为什么就对那个岛、 那几个人这么有感情?”

  陶经纶被杨卉怼得一愣一愣的,却承认,杨卉的话有道理。他就是对贬王岛情有独钟,香姑、财狗和他们的家人确实让他难以忘怀。

  陶经纶的脚二次受伤以后,香姑和财狗再也顾不上抓什么黄鼠狼。他俩扶着他过渡到了香姑家。财狗把爷爷请了过来。财狗爷爷脱下陶经纶的鞋袜,细细地看了他的伤势,又细细地摸了他的腿脚,说道:“还是脱白,这次先要正位,然后用草药敷上。伤筋动骨一百天。你需要躺在床上静养。”

  财狗爷爷给陶经纶治伤以后,陶经纶坚持要香姑和财狗把他送到村里知青点去。他想的是,无论如何都要跟着伙伴们回城去。 要过年了,需要和家人团聚。自己的伤脚也只有家人照料,才更加妥当。问题是,从南湾村到镇上,再从镇上到市里,最后到江城,每一段距离都要坐车,陶经纶必须有两个人的扶持和照顾。这一路劳顿需要好几天。知青点的点长把支书请过来,也没有为陶经纶想到办法。支书最后说:“要不,你就到贬王岛再住上一段吧,那里的东西都现成。我让香姑的爸妈照料你,等你脚伤好了以后,再回家探亲。”

  还能有什么好办法呢?陶经纶给父亲打了一个电话后,听从了支书的安排。

  那些天,躺在岛上偏厦里的陶经纶,心情糟透了。先是着急,着急显然对脚踝的伤情只有坏处没有好处。接着是有些绝望,知青伙伴们都走了,温馨和谐的家庭氛围遥不可及。最不能想象的就是杨卉,谁知道杨卉会投入哪个男人的怀抱里去。陶经纶只能什么也不想,他怕把自己搞成神经病。什么都不想的陶经纶把一部供批判用的《水浒传》 看了个底朝天。小说里写的造反故事让他更是憋闷。为了不让自己发愁,陶经纶把财狗留下的那些教科书翻来覆去地看,并根据例题自己设计难题自己解答,用以消磨时光。

  陶经纶的不良情绪居然让香姑给消解了。

  除夕那天,香姑妈让香姑把陶经纶叫到家里来吃团年饭。这本是让陶经纶体味家庭温暖的一番好意,哪知陶经纶吃完饭后迟迟不愿意回岛,他守着香姑家的收音机收听一台音乐会节目。

  香姑说:“小陶哥,你喜欢看书,我帮你借几本书拿到岛上看吧。”

  “不想看,没意义。”

  “什么有意义呢?小陶哥,你不是喜欢做数理化题目吗,干脆,我把财狗哥他们高中的所有教材都给你借来,你也好把书上的题目全部做出来。”油灯下,香姑晶亮的眼睛看着陶经纶。

  “没有用。”

  “怎么没有用?你那么会解题,你要是把书上的题目全都做对了,不是可以考大学吗?”

  “考大学?"

  陶经纶浑身一震,仿佛被闪电击中一样。

  “是啊是啊,今年镇上已经有人考上大学了,考上的人里面还有你们知青呢。”

  陶经纶想了想,摇摇头说:“我一个残废高中生怎么能考上大学呢?”

  “那可怎么办?”

  不过,陶经纶又说:“香姑,你这个办法倒是能够打发时间,就麻烦你让财狗帮我借书吧。”

  没承想,这样的权宜之计成了陶经纶最后的救命稻草。

  正月十五过后,按照以往惯例,知青们应该回到知青点参加大队的积肥劳动了。陶经纶看完了高中数学,开始看物理,同伴们却没有回知青点。后来得知,这时,全国性的知青大返城已经初露端倪,江城的知青们几乎都在办理有关手续。

  焦急等待的陶经纶等来了杨卉的一封信。杨卉在信上说,早已回城的她已经找到了国棉六厂的工作,现正在一所卫校进修, 准备当厂医。其他的知青战友们也都忙于找接收单位,大致的去向是各自回到父母单位去。陶经纶的问题,她也去打听过。他父亲是小学老师,陶经纶不可能也当老师。毕竟,文化知识水平还是要的。这样,陶经纶唯一的出路是到母亲那个街道工厂去,工种要么是糊纸盒,要么是骑三轮拉货。杨卉在信里还说要他快想办法,要争取和她一样, 到国营大工厂去。

  陶经纶从杨卉的信中读出了自己的前途,也读出了自己的危机。杨卉表达得很清楚了,如果陶经纶到不了和她一样的国营大工厂,而是去了街办工厂做些没出息的事, 他们俩的关系也就算走到了尽头。

  也许是这些天陶经纶习惯了如何平息不良情绪,也许读书真能让人平添静气,放下杨卉的信,陶经纶竟然没有再次崩溃,反倒是拄着简易拐杖走出了那间偏厦。

  陶经纶一个人拄拐在贬王岛上转悠。此时北风早已停息,积雪消融,湖岸边垂柳的枝条开始变得柔软,田垄里的麦苗郁郁青青,道旁的野菜和野草只顾和他的裤腿挨擦擦。湖对岸,南湾村的炊烟袅袅升腾。怎么看,这都是一个充满希望的世界。

  陶经纶想,既然最坏的结果已经等在那儿,为什么不趁它还没来临之前搏一搏呢? 一个人势单力薄能怎么搏?眼见得的只有考大学。这是连乡下小姑娘方香姑都能想出来的办法。不就是考不上吗?等到考不上的时候,再去街办工厂骑三轮也来得及。陶经纶看着脚下那些被他踩踏着的野草。脚步过处,无不俯首。等到他的脚一离开,它们就挣扎着抬起头来,拼命地呼吸着春天的气息。

  其实,陶经纶脑海里那幅注定会浮现的图景中,应该还有一个人,那就是他自己。 只不过,当时陶经纶提着行李卷走在最后。 牛背上的香姑和牵着牛绳的财狗欢天喜地的,不停地追问陶经纶会不会忘记他们,会不会邀请他俩到他的大学去看看。看得出来,他俩为自己能够给一个刚刚考上大学的知青好朋友送行感到高兴。陶经纶也高兴。 能够通过考大学的方式回城,足以让他傲视所有知青伙伴,但给予他诸如英雄凯旋、富贵还乡的心灵享受却不多。他总有一种大病初愈的感觉,就像他在三月底彻底丢掉那根难看的拐杖一样,战战兢兢的,努力了才能站稳脚跟。就像某个刚刚使尽全力从大海里游上岸来的逃生者一样,大口喘气,浑身虚脱,惊魂甫定,慨叹劫后余生。

  所以,后来的陶经纶总想刻意忘记这一段落寞不堪的日子,他要过上一种全新的生活。只有一次,那是他和杨卉确定恋爱关系以后,他对恋人说起了他离开贬王岛时的情形。陶经纶的本意是想表达他当时是多么想离开那个伤心之地,快点儿飞奔到杨卉身边。可惜杨卉的反应,却只是说贬王岛留下了他们青春的足印,这回答完全没有领会他话语里饱含着的对她的深情厚谊,他也就不再解释了。

  再后来,陶经纶开始了教学和学术研究生涯。他是社会学老师,研究方向是乡村建设与振兴。几十年间,他调研了全国各地无数个山村和水乡。南湾村一点儿也不具有典型性,贬王岛更是微不足道。如果没有人主动提起,陶经纶是不会轻启记忆闸门的。

  生活中的陶经纶自有他关注的重点事项。当了大学老师,虽比他当小学老师的父亲高了好几个层级,陶经纶依然一刻也不能松懈。读了研究生,也不过是较为顺利地争取到一个讲师职位。你还得升任副教授、教授吧,你还得不断地拿到课题吧。这可不是虚荣,要知道这些依然和你的社会地位,甚至经济利益直接挂钩。陶经纶现在在杨卉的指导下,每天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浑身上下穿戴得整整齐齐,不是手上提着一只名贵的公文包,就是胳膊下夹着一只考究的讲义夹。这让他看上去文弱儒雅,是那种天生就应该走进象牙之塔的人。只有陶经纶自己知道,他的个人本事,还是和那个穿着香姑她爸的对襟棉祆,拄着一根树枝做成的拐杖, 做着返城梦的落魄知青一样,不过喜欢读书而已。不同的是,过去读通识类的高中教材,现在读英文里的舶来高论。对于几乎所有大学老师来说,读书不过是早就深入骨髓的本能罢了。既然大家都差不太多,那就需要你剑走偏锋,具备更多江湖上的本领和计谋。需要花钱的时候得花大钱,需要陪人喝酒的时候得喝醉,需要给人赔笑脸的时候, 脸上得笑出一朵花来。唉,这就是所谓功夫在诗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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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时候,陶经纶很幸运自己的后院有一个温柔的港湾,港湾里住着一位佳人,那就是他的妻子杨卉。对于杨卉,陶经纶一直是感恩的。在贬王岛受难时,他想得最多的人就是杨卉。杨卉也不负所望,给他通风报信,成为他下定决心参加高考的最后决定性因素,一举改变了他的命运。在他求学期间,杨卉一等就是好几年,还不间断地在经济上支持他,让他顺利完成学业。当然,陶经纶给了杨卉以回报,他和她组建家庭,让她戴上了教授夫人的桂冠,让她在家族里和国棉六厂的同事们中间获得了许多羡艳的目光。他还让她掌管了家里的经济大权,在对待自己、对待亲友、对待社会,甚至如何对待学术研究等方面,只要杨卉有所表态,陶经纶大都言听计从。

  陶经纶这样爱着宠着妻子杨卉,杨卉也对给自己带来荣誉的丈夫陶经纶甚为满意。 这样的夫妻关系在外人看来是如鱼得水,恩爱有加,他们自己也觉得此生幸福。

  直到他俩参加了一次知青战友的聚会, 事情竟然有了新的变化。

  所谓聚会,不过是大伙儿见见面,怀怀旧,喝喝酒,发发牢骚;该显摆的显摆,该炫耀的炫耀。

  那天的聚会地点是在锦绣江南大酒店, 他们二三十人包下了酒店最为金碧辉煌的豪华大包间,整整闹腾了大半天。谈话,吃饭,喝酒,然后是舞会。应该说陶经纶和杨卉获得了这次社交活动的成功。陶经纶不消说,每到男人们的话题有所争论的时候,大家就不约而同地说,去问问陶教授,我们以高级知识分子的观点为准。杨卉呢,则得到了女人们的夸赞,夸她穿戴优雅、皮肤保养好,人到中年了还像一个小姑娘。夸她有眼光,找到了一个如意郎君,当上了教授夫人,不像她们,自己要打工不说,还要照顾下岗的丈夫。跳舞的时候,身材小巧,体态婀娜的杨卉更是全场的中心,几乎每一个男人都约她跳舞。弄得她像一只花蝴蝶一样, 遍地飞舞。一切是那么地美妙。

  聚会的高峰是一个知青唱起了正流行的歌曲《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歌中唱道: “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长得好看又善良。 一双美丽的大眼睛,辫子粗又长……”

  那个知青一起头,马上就引来了集体同声合唱。这支歌勾起了他们共同的回忆,唱得每个人激情澎湃、热泪盈眶。

  变故发生在散场时。陶经纶吵着要去吧台结账,被组织活动的知青店长拒绝。店长现在是一家贸易中心的老总,今天的活动, 早在半年前就被他纳人议事日程,怎能让陶经纶抢了风头。哪知陶经纶不听劝,高低要付账。店长让人扶住脚步踉跄着从怀里往外掏钱的陶经纶,自己从手包里掏出一张卡来递给收银员在POS机上刷了,对陶经纶一笑,说道:“你呀,下次吧。”他走到门厅, 上了一辆早就停在那里的皇冠车,再从车窗伸出头向众人摆摆手,就走了。

  在回家的出租车上,陶经纶呼呼大睡, 杨卉却看着车窗外被各色灯光扭曲得光怪陆离的景物。她全天的好心情都被从店长嘴里轻飘飘吐出来的“你呀”这两个字所刺破。 晚上,杨卉失眠了,但她很容易就得出了结论。知识就是力量,这不错,然而,知识和金钱比起来,显然就势单力薄了。

  女人,特别是漂亮的中年女人,一旦自认为把握了生活的真谛,她对周围人和事的看法一定会发生扭转。杨卉对丈夫陶经纶, 也是如此。光环被打破以后,慢慢地,杨卉就对陶经纶有了想法。有没有水平呢?有, 但不会来事,尤其是不会想办法挣钱。所谓大学教授,就一点,会死读书而已。难道不是这样吗?家里什么事他陶经纶能办?儿子上学、老人看病、两家亲友的求告,哪一样不是杨卉想办法摆平的?就是陶经纶的高级职称,没有她杨卉出点子、想办法,陶经纶能这么顺利?

  既然对教授丈夫都能有所帮助、有所指导,杨卉在生活中就更有主见了。

  有一段时间,杨卉为找到发财的门路发愁。眼见得陶经纶就那样了,只能由她想办法。杨卉所在的国棉六厂,早已经过改制, 现在被一家民营纺织公司控股。杨卉运气好,民营企业也需要厂医,所以她得以不下岗。这样仅仅是保证了有工资发。怎样有所改变呢?杨卉连头发都急白了。

  忽一日,一位杨卉在卫校进修的同学来找她。这个同学也曾是一个厂医,却没有杨卉的运气,早就下了岗。下岗的厂医说想约杨卉一起开诊所,改变改变受制于人的命运。这个主意让杨卉眼前一亮。所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啊。

  开诊所有什么难的?不过是给感冒发烧肚子疼的病人听听心跳,诊诊脉,看看舌苔,拿几片消炎药,重头戏就是挂吊瓶了。 有了危重病人,推到大医院去就是了。

  还真如杨卉所料。她和同学费力费钱找到关系,在城乡接合部的一条背街上开了诊所之后,生意十分红火。特别是那些没有医保的小生意人,还有农民工,最喜欢到诊所来打吊瓶。他们图这样的小诊所方便,价格还便宜。价格便宜也是对本赚啊。既然赚钱,就应该加大力度。认准了发财之路的杨卉辞掉了厂医的工作,开上了新买来的小轿车,变成了诊所的全科大夫。开上了小车, 受到所有患者的信任甚至崇拜,关键是在家里,杨卉自认为从此压过了陶经纶一头。陶经纶也默认了妻子有一套。但终归,夫妻之间有了相互不服的嫌隙。有了嫌隙的家庭是一定会产生危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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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危机总是发生在事先没有做好防范的地方。诊所的光辉业绩持续的时间不长。一天,杨卉当班,诊所里来的病人特别多。正是秋冬换季之时,城乡接合部流行着感冒。 对付感冒患者的办法很简单,就是挂吊瓶。 挂吊瓶又特别来钱,成本二三十元的药,可以收费六七十元。一上午,杨卉都很忙。等到输液室里的挂钩全部挂上了吊瓶,已经十点了,她才让护士给她端来一碗热干面,开始吃早餐。杨卉正心满意足地吃着,就听护士在输液室里惊叫道:“杨大夫,不好了, 你快来!”

  杨卉丢下面碗就跑过去,只见一个农民工模样的中年男人正躺在输液椅上剧烈抽搐。不用诊断就知道,这人在输液前,一定是护士忘了做皮试了。现在病人发生了药物反应,很可能有生命危险。

  陶经纶的生活再次和贬王岛有所关联, 是因为李旭初的出现。

  那天上午上完课以后,陶经纶照例收拾好讲义夹,准备离开教室。刚走出教室门, 他就被人叫住了。“陶教授,我能耽误您一点儿时间吗?我想请教您一个问题。”

  陶经纶回过头去,就认出了总是坐在教室前排的男学生李旭初。李旭初很客气也很大方,一边陪着老师往办公室走,一边诉说自己对城市化进程中乡村衰败问题的一些看法。陶经纶觉得这个学生有自己的思考,也就对他毫无隐瞒地谈了一些深思熟虑的学术观点。师生俩谈得投机,竟然在一条林荫道上走了好几个来回。临近中午,李旭初说不敢再耽误老师了,准备把今天的谈话整理成一篇小论文,待完成之后再来向老师请教。 陶经纶答应了。

  师生俩都要在一棵香樟树下分手了,陶经纶突然说:“李旭初,你是襄南人吧?”原来,陶经纶在李旭初不太熟稔的普通话里听出了襄南尾音。

  李旭初突然就有些腼腆了,红了脸,低着头。犹豫了半晌,他说:“我的父母,您都认识。”

  “你是…”

  “我的父亲名叫李够财,我的妈妈是方香姑。”

  “哦,你是财狗和香姑的儿子?你都上大学了!你的爸爸妈妈呢,他们怎么样?还好吧?"

  “我妈还好,我爸,不在了。”

  “怎么回事?”陶经纶一眼看见路旁的教工食堂正在开放,拉着李旭初就走了进去。 两人在一张简易餐桌旁坐下,陶经纶又说, “李旭初,我请你吃饭,你给我好好说说你父母的事。”

  李旭初显然早就知道老师和自己父母之间的往事,所以,他对陶经纶说起自己的家事来并无隐瞒。

  原来,成年之后的财狗和香姑顺理成章地结婚了。这样青梅竹马的一对,婚后的生活十分和谐。财狗继承祖业成了南湾村的村医。香姑勤快,除了耕种责任田,还安排一家人的生活。夫妻俩得空就到贬王岛去种植老仓库旁的自留地。南湾村的青壮年大多南下打工,贬王岛上的土地贫瘠,竟然全部撂荒。平日里除了他们家,没人上岛。那渡船虽是村里的,也只有他们家偶尔用来装载农具和收获的瓜果蔬菜。

  悲剧发生在李旭初十岁那年的夏天。那天天热,财狗和香姑商量着到岛上摘些香瓜去卖。到了岛上,香瓜不一会儿就摘好装上了渡船。财狗说他要到竹林里砍些竹子,粗一点儿的少砍几根,用来撑蚊帐,细一点儿的多砍一些,用来编晒簟。香姑撑了船到镇上去卖瓜,财狗在岛上砍竹子,削竹片。两人商量好,等到香姑卖完了瓜,再到岛上来接财狗。香姑走后不久,财狗的胳膊就被一条在竹枝上倒挂着的青色小蛇咬了一口。财狗看见它沿着竹竿蜿蜒溜走,想起了这样长有三角头形的毒蛇名叫竹叶青。此时贬王岛上再没有第二个人。财狗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几个小时以后,待香姑撑船回来, 财狗已经晕了过去,蛇毒侵入了他的身心。 香姑急忙把财狗送到镇卫生院,那里也没有解毒良药。乡亲们把财狗送到市人民医院去,在路上,财狗就昏死过去,再也没有醒来。

  陶经纶听着李旭初诉说这段往事,就像是谁在他心尖上揪了一把,他鼻头发酸,眼泪都快要止不住了。他强忍着问道:“你妈妈呢,她怎么样了?”

  “我妈很好。”李旭初说。其实,早在李旭初高考前,方香姑就打听到了陶经纶在江城的这所大学任教。得知李旭初的分数达到了这所大学的录取线后,母子俩就商量着填报了陶经纶所任教的专业。李旭初上大学后,方香姑也告诉过他,有了什么为难的事,可以去找陶教授。只是李旭初性格一直比较要强,遇事喜欢自己拿主意。再说,大学生活一直很平静,也没有什么需要别人扶助的。

  师生俩相对无言,吃完了面前的饭食。 分手的时候,陶经纶叮嘱,无论是李旭初本人,还是家里有了什么事,一定要让他知道。

  回家以后,陶经纶脑补了许多香姑受苦受难的图景。一个农村女人,死了丈夫,需要怎样拼死拼活,才能养大孩子,才能把他培养到上了重点大学。关键是这个女人曾经对自己有恩。这让陶经纶五味杂陈。所以, 杨卉下班回家,陶经纶就和她说起了贬王岛的事,杨卉却一阵抢白,嘲笑陶经纶是不是遗憾过去没有对还是小姑娘的方香姑下手。 这让陶经纶无言以对。

  事实上,陶经纶杨卉夫妻俩这样的谈话方式已经持续了好些年。那年,杨卉诊所出事,死了病人,她曾经寄希望于丈夫,哪知陶经纶除了在言语上安慰她,一点儿实事也做不了,他端着教授架子,连同前来讨要说法的死者家属见个面也不去,让他拿出个谈判条件,结果他到处找依据,找了一大堆有利于死者家属的政策法律条文出来,让人哭笑不得。

  那次事故,杨卉和诊所合伙的朋友每人拿出几十万赔给了死者家属,才算了事。赔了钱,还只是明面上的损失,更重要的是, 从此以后,诊所的生意大受影响,来看病挂吊瓶的患者再也没有以前那么多了。

  出了事连丈夫也靠不住,杨卉越来越相信,只有金钱才是解决所有问题的钥匙。偏偏,这个家庭是越来越离不开钱了。陶经纶和杨卉的女儿从小成绩就不太好,为了规避高考,在高中阶段,他俩就把她送出国去留学。这花费了家里大量的存款。好不容易女儿在国外读完硕士回国,又心高气傲,不肯给别人打工,偏偏要自己独立做生意。这又让他们拿出了剩下的全部积蓄。现在,杨卉手上只有近几年零零散散攒下的一些小钱,她要让这些钱迅速保值增值。今后,要给女儿买房,自己还需要养老,家里用钱的地方多着呢。

  陶经纶呢,在妻子和女儿那里不受待见,让他很是失落,幸亏他还有一帮学生, 幸亏还有李旭初。那几年,陶经纶有意无意地把自己的感情倾注到李旭初身上。这个来自自己受过苦的地方的孩子,需要他的帮助和照顾。他的帮助和照顾又常常找不到着力点,不过是时不时请李旭初吃一顿花不了多少钱的饭,或者和他谈论谈论自己在学术上的最新进展。有时,他也会把话题引到香姑身上去,李旭初总是回答一句,我妈很好。 陶经纶也就不好再追问下去。

  李旭初本科要毕业的时候,陶经纶总算是给他帮了一个大忙。在陶经纶的大力推荐下,李旭初拿到了国家留学基金委的公派计划,顺利赴欧洲留学。李旭初上了飞机,陶经纶长吁一口气,心想,这应该给方香姑省下了一大笔钱,还让她的人生增添了光彩, 算是自己对她有所回报吧。原来,在陶经纶心里,对贬王岛,对香姑,是怀有深深的感恩情结的。

  知青点长时不时约请大伙儿回到南湾去,去看看接粮湖、逛逛贬王岛,说是故地重游,很有意义。陶经纶每次都拒绝了这样的提议。一来,陶经纶知道,这样的聚会, 自己能够得到的好处不过是跟着知青伙伴们好吃好喝一段时日,自己真正的价值却是为早已是上市公司老总的店长增添一些华彩的花絮。就像那次在锦绣江南大酒店的聚会一样,自己只能作为配角出场。二来,陶经纶在现实生活中还正在为自己的成功苦苦追求。

  中年以后的陶经纶和杨卉,早已没有了小夫妻那样的柔情蜜意。现在,他俩作为搭班过日子的伙伴,倒是达成了难得的统一,

  杨卉管着多赚钱,陶经纶管着尽量出名。不过,杨卉和朋友开的那家小诊所,赚钱越来越难了。城市的卫生监管部门对各类小诊所的限制越来越多。小诊所赚不来大钱,也还是有些好处。这里毕竟人流聚集,算是一个小小的信息交流集散地。交流最多的当属发家致富的各种门路。过去,杨卉只能把手里那点儿钱放在银行里生利息,但那点儿利息总是赶不上物价上涨的水平。如何能让钱生钱呢?杨卉想了许多办法,也请教了许多人。她最终听信了一个女患者的主意,把钱拿出去投资种树。

  把家里的钱拿出去投资,当然得征求陶经纶的意见。几经考虑,杨卉在一天晚上把自己的想法告诉给了陶经纶。那时,陶经纶刚刚写完一篇小论文,心情不错。难得杨卉给他泡了一杯香气四溢的浓茶端到书房。陶经纶一边喝茶一边听杨卉说话。杨卉的本意是她一说完,陶经纶就应该直接表示支持, 以示夫妻同心。哪知陶经纶听完后,把茶杯顿在书桌上说道:“可不要上当受骗了哦, 现在各种各样的骗子,各种各样的骗术可是花样翻新的啊。”

  杨卉白了丈夫一眼,再不理会他。杨卉的精明,岂是只会掉书袋的教授能比的?她岂是轻易能够上当受骗的?杨卉早把一切打听得清清楚楚。那个女患者就住在诊所附近新开发的高档小区里,平时一直保持着高标准的生活水平。她的丈夫就是一家银行的高层管理人员。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杨卉找机会到一个高级宾馆见了女患者的丈夫一面。 那个银行高管好好地给杨卉上了一次理财课。原来,他们参与的这个投资种树的项目,是国家三北防护林的一个子项目。因为三北防护林工程浩大,所以会一边种植一边砍伐。植新林砍老树,这样,既保证了工程的延展性和可持续性,也保证了投资者的资金可以随时有收益。女患者还把自家的每月收益单拿出来给杨卉看。在杨卉将信将疑的时候,人家拿出了盖有国家林业和草原局大红印章的批文。女患者告诉她,种树可是实业,他们的项目是国家的重大工程。杨卉这才确信无疑。她试着投了一单,果然每月都有比银行高出不止一倍的利息收入。这让她彻底放下心来。杨卉想着,几年下来,他们家的资产就会翻番,也算是给在南方不停歇地做着各种险象环生生意的女儿留下一点儿牢靠的根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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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相比之下,陶经纶的路走得艰难多了。 其实他不是杨卉所想象的只知道死读书的书呆子。至少,在所研究的领域里如何成功, 陶经纶是清楚的。他的专业-乡村建设与振兴,与时下的大国策精准扶贫,还有美丽乡村建设,都是密切相关的。问题是,研究室里的理论成果要被运用到实践中去,你才有前途,才能成为高级官员的座上宾。实现这一目的的路径也是明确的。多发表文章, 尤其是在核心社科期刊上发表有影响的文章,争取能被大领导注意到。但核心期刊就那么几本,每一本的版面就只有那么多,要想发表就需要你本身有一定地位。像陶经纶这样的普通教授可不行,你至少得是大学的学科带头人,有个什么学院院长副院长之类的头衔。不然,你都不能主持或者出席某项重要的学术活动,不能和人平等交往。这条路实在是有些难走,陶经纶半辈子就在这条路上挣扎。

  临近退休时,陶经纶才算是摆脱出来。 他的仕途最终走到系副主任的位置上止步。 他也算是想清楚了,他这样一个小学老师的儿子,顶着大学教授这样的头衔走下人生舞台,也已经够了。古人说,达则兼济天下, 穷则独善其身。独善其身也是一种境界吧。 算了,见好就收吧。

  就在陶经纶下定决心回到家庭和杨卉过相濡以沫的小日子的时候,黑天鹅再次降临。

  那天上午,学院党委书记找陶经纶谈了话,算是给了退休教授最后一个交代。他可以办理退休手续了。谈完话后,他一身轻松地回到了家,甚至准备邀请杨卉一起到附近小餐馆去喝一杯,以示庆况。他打开门走进客厅,就发现了茶几上的字条。字条没有落款,只是简单写道:“老陶,我走了,别找我。祝你晚年幸福。”

  陶经纶惊骇之余,疯了一样地寻找杨卉。整整一周,他穷尽了所有方法,打听了所有和杨卉有一丁点儿关联的人,但毫无线索。一天晚上,陶经纶失魂落魄地回到小区,一个邻居递给他一张晚报,晚报上登载了一条认尸消息。他拿着晚报找到西郊殡仪馆,工作人员带着他来到遗体保管室,拉开了冰柜。冰柜里躺着的那具溺水女尸,果然就是杨卉。

  李旭初的到来,把陶经纶从心灵的历史拼图中拉了回来。

  李旭初通过手机在河街找到了陶经纶。 在回宾馆的路上,他们就急着开始交流各自的情况。其实,师生俩早就了解到了对方的大致情况。李旭初知道老师新近丧偶,也已办理退休手续。陶经纶也知道学生回国,就是回母校任教。李旭初到底年轻,不知道如何安慰自己的老师,只能给陶经纶介绍一些国外的学术研究现状和自己的求学经历。

  陶经纶问:“欧洲的学术研究环境还是很宽松的,你怎么就决定回国了?”

  李旭初说:“老实说吧,一是我们这个学科,即使是在西方,也比较边缘化,除了研究所和大学,其他地方用不上。二是我感觉到,作为一个东方人,不大容易真正融入人家的世界里去。”

  “你是一个人文学者呀,有条件做一个世界公民嘛。”

  “怎么给您解释呢,给您说一段故事吧。 我曾经和我的博士生导师一起合作,写过一篇我国香格里拉旧时代社会研究方面的论文。导师也承认,旧香格里拉是贫穷落后的,但他总认为,那样的生活方式更接近自然,因此更有人文价值。我问他:‘那您怎么看今天的中国正在实施的精准扶贫?'导师不假思索地说:‘你们彻底打乱了香格里拉似的平静。,”

  “你是怎么回答的呢?”陶经纶问。

  李旭初说:“导师见我不说话,就长篇累牍地引用了大量典籍,论证旧香格里拉的生活方式是如何和谐,当地居民们对宗教是如何虔诚,对大自然是如何敬畏。我实在忍不住,就说:‘导师,您难道不知道旧香格里拉的人均寿命只有不到现在的二分之一吗?您难道不知道那是个等级森严,人压迫人、人剥削人的世界吗?您难道不知道所有的人都有享受现代化成果的权利吗?您这是要香格里拉人永远生活在博物馆里啊。'听了我这些激愤的话,导师奇怪地看了我老半天才说:‘李,我们可能永远是活在两个世界里的人。'”

  陶经纶听了,不置可否。良久,他说: “我们倒是有一个共同的世界,贬王岛。”

  “是啊是啊,光顾着说话,把正事忘记了。”李旭初忙着帮陶经纶收拾好行李,陶经纶退了房,师生俩就开着车往南湾村进发。

  其实,陶经纶此时的正事是要把他的决定告诉给李旭初,他想和方香姑结婚,但他不知从何说起。所以,陶经纶坐在副驾上想心事。

  杨卉的死让他有了一个大反思。这样的事发生在他的家庭是如此荒唐。他本人是大学教授,当之无愧的高级知识分子。杨卉, 虽然初始学历不高,但也做了半辈子医生, 总是在教导别人如何健康生活。偏偏,这样的一家人栽在并不高明的诈骗路数上。杨卉死后不久,陶经纶就从公安部门披露的案情里找到了置杨卉于死地的缘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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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家有着所谓三北防护林背景的众筹植树造林公司借口又一次拿到了国家的大项目,临时需要资金组织大面积植树造林,因此暂时不能支付每月一次的利息收益,还需要所有股东再次投资。当然,骗子们宣称, 这次投资的收益必会翻倍。鉴于以往公司良好的信誉,杨卉对此深信不疑。她不仅把家里的剩余存款全部拿了出来,还临时要来了女儿准备买房的部分款项,通过那个女患者的银行高管丈夫一股脑儿地投了进去。哪知到了约定得到利息的日子,她的手机没有收到进账的信息。打那个女患者的电话,没人接听。等到第二天去那家银行找女患者的丈夫,人家压根儿就不认识他。再找到他们的住处,房子里住的却是一个影视导演。当初投资,是杨卉一个人做主,现在找人,也是杨卉一个人心急火燎地忙碌。得知上当受骗,杨卉只能一个人去承受这巨大的压力, 她的路也彻底走到了尽头。

  杨卉死了,她遭遇了典型的杀猪盘。她是如何走到这一步的呢?究其缘由,不过是想多赚钱。陶经纶在南湾插队的时候就听老农民说过,猪往前拱,鸡向后创,天下的生灵莫不如此。就如陶经纶自己,不也是上了大学想教大学,当了教授想当系主任,还想着做学院院长,想着影响所在城市的政策走向,成为大领导的座上宾,觉得这样才算是实现了人生的价值。问题是凡事不能过分。 就如在马路上开车,人人都争先恐后,总会发生剐蹭,甚至碰撞。只要有针锋相对,就会发生死人翻车的事。只不过,这一次,落到了杨卉头上。

  陶经纶有些伤感。走进人生的深秋,失去了妻子,这是通常意义上的人生不幸。不知为什么,他又有些庆幸。他退了休,总算是跳脱在一旁,所有的是非都不再与他有关,他可以看得更透彻,也可以更达观。眼下,最重要的是安排自己的晚年生活。这个时候,陶经纶想到了南湾,想到了贬王岛,想起了香姑。

  陶经纶想,贬王岛算一个好去处,香姑是一个合适的结婚对象,也许他还谈不上爱她,但香姑是乡下人,勤劳,质朴,更重要的是,她一定会以他为荣,与他和光同尘, 踏踏实实地生活在一起。远离了尘世,环境清幽。没有喧闹的夜夜笙歌,只需要简单的一日三餐。还有比这更省心的日子吗?自身条件也是具备的。大学教授的退休待遇在省城也许很一般,但到了贬王岛,支撑一个只需要养老的二人世界,应该足够。当然,还需要有一个前提条件,这就是香姑的同意。 陶经纶认为,香姑还是孩子的时候,就应该对他有着好印象,只是由于年龄的差距,还有当时社会交往的普遍规则,他们不可能在一起。现在,两个人都已经丧偶,具备了应有的条件。至于感情,可以慢慢培养。再说,和陶经纶组建家庭,香姑也应该没有什么不满意。试想,香姑有了一个即将在大学教书的儿子,现在再来一个退休的教授丈夫,这不也是一段佳话吗?

  陶经纶不止一次地幻想过自己今后在贬王岛的生活场景。离湖岸不远,是一处竹林。竹林掩映的,是一栋三明两暗的平房。 平房前院,栽种了四季的花卉。穿着随意的陶经纶就在花丛旁的藤椅上看书,或者上网。香姑呢,操持着两个人简单的家务。香姑闲暇的时候,陶经纶可以给她深入浅出地说说自己所读所写的书。她小时候,就是这样听他解题的。香姑在离家不远的菜地里莳弄时,陶经纶当然也会起身帮忙,就像他们年轻时一样。陶经纶甚至想到,在每一个清晨,他和香姑都能透过竹林看见接粮湖的日出,在每一个黄昏,他和香姑都能一边在晚风中散步,一边倾听接粮湖的涛声。

  “老师,我们到了。”

  陶经纶一凝神,李旭初已经把车停在了一栋二层小楼的前院里。

  “旭初,你妈妈在家?"

  “不,她在贬王岛开了农家乐,估计现在正忙着呢。”

  陶经纶移动了一下脚步,就看见面前这一排整齐的小楼后面,正是碧波荡漾的接粮湖。远处湖面上,那一大团青黛色,正是他曾经受苦受难的贬王岛。

  贬王岛就在眼前,香姑就在岛上。陶经纶想,他应该把自己的想法告诉李旭初了。

  在岛上生活了好几天,陶经纶也没有搞清楚他应该以什么样的身份来住下。李旭初还在的那两天,他的生活比较有规律。每天早晨起床,随着香姑农庄的客人们一起吃早餐,然后到岛上随意散步,呼吸新鲜空气。 散步回来就上网浏览当天的新闻,然后帮李旭初整理将要用到的本科生讲义。等到李旭初上岛,已是陶经纶午睡以后,师生俩就说一说学术上或者大学里的事,毕竟李旭初马上要去上班,陶经纶可以帮他熟悉一下状况。到了晚上,李旭初陪着母亲回村里去。 陶经纶晚餐后,再次跟着留宿的游客散步, 然后回房休息。香姑全天都忙着自己的生意,只是在两人相遇时,搭讪说上几句话。 李旭初到襄南办理有关户口,还有档案资料转移手续去了,陶经纶才感到有些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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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梳理了一下自己的感受。最初是有些惊讶的。陶经纶和李旭初一起坐渡船到贬王岛,只不过那渡船早就不是香姑当年用竹篙撑动的那条小筏子,而是一条能够一次运载几十名游客的画舫。李旭初介绍说:“一家旅游企业投资了贬王岛,在岛上种植了四季的花木,吸引了不少远近的游客。贬王岛除了名字用来保留历史遗存外,已经实实在在变成一座百花岛了。”

  陶经纶问:“现在南湾村的人都从事旅游业吗?”

  “只是部分人,其他大部分人还是种养殖业。襄南市的小龙虾产业可是全省有名, 东荆镇的虾稻连作模式也已经完全成熟,吸引了不少农民。”

  李旭初是带着他随着众多的游客一起沿着一条鲜花丛中的小径走到农庄去的。沿途是大片大片的向日葵和格桑花,这些花朵招摇在秋日的艳阳下,开得精神抖擞,开得肆无忌惮。放眼望去,高阜处,缓缓转动的是红白相间的风车。湖岸边的芦苇丛里,蜿蜒着九曲回廊的游道。远处那些云霞一般的芳草,李旭初称它们为粉黛乱子草。游客们都忙着照相,留下鲜花掩映下的倩影。有的游客干脆在风车下或者亭榭旁打开随身携带的小帐篷小吊床,坐着或者躺着,享受着微风和阳光里的休闲时光。陶经纶记忆里,他和李够财下土榻捉黄鼠狼的地方早已不知去向。

  方香姑也像是换了一个人。那天,李旭初带着他在原木框架茅草顶的香姑农庄前站住了。陶经纶正仰头看着屋檐下迎风飘洒着的杏黄色酒旗,就听得农庄内一个热情的女声招呼道:“是陶哥吗?欢迎你呀。”陶经纶一抬头就看见酒店前两个身穿红底细白花对襟衬衣的姑娘屈膝对他俩行了一个万福礼, 轻声说道:“欢迎光临。”陶经纶觉得她俩有些像小时候的方香姑。正恍惚间,一个身着蓝色旗袍的中年妇人走出酒店大门,向他迎了上来。正是方香姑!她留着时髦的直板发型,尽管眼角布满鱼尾纹,但目光依旧晶亮。如果不是脸上蜜合色的皮肤缺乏保养, 让人根本认不出她是一个农妇。

  香姑对陶经纶自然是热情的。她又是感谢陶经纶对李旭初的帮助,又是询问他现在的生活状况。陶经纶也询问着香姑的过往。

  香姑果然经历曲折。李够财不幸去世以后,香姑凭着自己包下的贬王岛上的几十亩田养活着母子俩。幸得李够财在世时,把这些田亩都平整好盘熟了,又教会了香姑用祖传的手艺种植中药材。市里后来时兴养小龙

  虾,香姑又跟人做贩运小龙虾的生意。等到贬王岛开发成旅游景点,香姑转让了土地权属,开起了农家乐,家里的经济状况才算是彻底好转。

  “很难吧。”陶经纶问。

  “走一步摸一脚吧,每一步都实实在在, 也就都过去了。嗨,憨做事呗。”香姑的话语里,有不可名状的艰难困苦,也听得出坚强。

  陶经纶在上岛的那天晚上就判断失误了。贬王岛变成旅游景点,完全没有了原有的农村特征。陶经纶原以为,就连香姑农庄也只是一个酒店代名词,哪里知道还有令他瞠目结舌的景象。香姑带着陶经纶参观整个农庄的布置。陶经纶发现,农庄的各个房间甚至走廊都使用早就淘汰了的农具或者农家旧式的生活用品来装饰,连下雨用的蓑衣、 斗笠,还有春米用的石白,打豆腐用的石磨都变成了装饰品。在香姑安排陶经纶晚餐的那间包房,餐桌旁边,甚至布置了一个火塘,这让陶经纶想起了多年以前在仓库偏厦里养伤的情形。陶经纶摇摇头,一句话不觉冲口而出:“想不到我们那时的苦难到今天也变成了人文景观。”

  香姑说:“我也不懂,听人说,现在的人稀罕这些东西。”

  李旭初说:“如果这里还是和您年轻做知青时一样,我妈可没有条件把我培养到欧洲去留学。”

  陶经纶一惊。他想起了李旭初对他的欧洲导师说过的那句话,“您这是要人永远生活在博物馆里”,这个话题不可持续。

  唯一残留下来的真实农家痕迹,不过是香姑怕浪费泔水,在后院的竹林边搭建了一间猪圈和一个鸡窝,养了几十只鸡和两头猪。至于香姑本人,当然不再是坐在财狗牵着的水牛背上那个小辫弯翘着的水红衫子小姑娘了。她现在是女老板,私营业主。这样的地方可以容纳自己安身立命?这样的女人可以和自己双宿双飞?陶经纶想起自己曾经打算用一个教授的退休待遇支撑一个新家, 想起在这个家庭里自己和香姑的分工,不觉汗颜。

  陶经纶倒是直截了当地问过香姑:“在财狗走后有没有想过再找一个?”香姑叹一口气说道:“找过,没有找到合适的呀。”

  陶经纶讪讪地说:“我也是。”

  两个人就没有话了。

  陶经纶上岛前就把自己此行的目的告诉过李旭初。李旭初是赞同的,他说,他希望自己的母亲和老师都能得到晚年幸福。 但他又说,这到底是母亲自己的事,他不能代为决定。陶经纶不知道李旭初把自己的意思转告给香姑没有。不过,李旭初在离岛去襄南时,香姑对他说:“陶哥,你就在岛上安心住上一些日子,多适应适应这里的环境。”陶经纶觉得这句话里有香姑额外的好意。

  陶经纶在岛上无事可干,有的是时间思考问题。他想,不论贬王岛变成了何种模样,不管香姑现在变得怎样高贵,无论如何,陶经纶本人是冲着娶香姑为妻的初衷而来。现在,香姑大致知道他的意愿,却并没有表示拒绝,他就应该拿出自己的诚意来。 如何拿出诚意?陶经纶认为,所谓黄昏恋, 就是要和香姑同呼吸共命运。香姑不是开农庄,做生意吗?那就和她一起做生意,一起生活。

  从李旭初离岛的那天开始,陶经纶就主动在农庄找事做。早晨,他要帮着香姑去进料,香姑说,岛上的食材和各种辅料都是商家统一配送的。中午,他要去厨房帮厨,香姑说,这些都是农庄里的员工做的,他不必帮忙。午休起床以后,陶经纶看见香姑舀了一瓢玉米在竹林边喂鸡。他灵机一动,总算是找到活鱼了。他到厨房去提了泔水,到猪圈里喂猪。

  陶经纶提着那只笨重的泔水桶,有些担心它弄脏了自己的裤子。香姑站在农庄后门的台阶上看着他,提醒他慢慢走,小心不要闪了腰。

  见香姑关心自己,陶经纶一得意,就哼起了那熟悉的旋律:“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 长得好看又善良,一双美丽的大……”

  陶经纶一边哼唱一边全力移动着泔水桶,一不留神,脚上突然被地上的一根竹鞭绊了一下。他一个趔趄摔倒在地,泔水被泼得满地都是。陶经纶左脚上一阵剧痛传来, 他不觉叫出了声。

  香姑赶过来,让陶经纶半躺在她的身上,挽起他的裤腿查看伤势,只见陶经纶的左脚踝处已经红肿了一大片。香姑说:“哎呀,怕是旧伤复发了。”

  “恐怕是这样。”陶经纶忍着痛说道。

  香姑说:“我先扶你到客房去,让岛上医务室的人给你处理一下再说。”

  陶经纶说:“香姑,你还是给旭初打个电话吧。简单处理以后,让他送我回江城。”

  方香姑看着陶经纶,一字一顿地说: “陶哥,到底,你还是省城的人啊。”

  这话让陶经纶再次受到重重的一击。他恍惚觉得,这几天似乎听到过同样的话。 哦,是了,李旭初的欧洲导师曾表达过类似的意思。面对李旭初有关香格里拉人有没有资格享受现代生活的质疑,那导师却答非所问:“李,我们可能永远是活在两个世界里的人。”陶经纶坐起身来,既不知道如何回答方香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要回到江城去,还是要在贬王岛继续住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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