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旧宅新事两纷纭-《红楼双姝记》

  次日,望舒本是打定了主意要睡到日上三竿,好好补一补连日来的亏空。

  奈何,总有人不识趣,存心不让她安生。

  天才蒙蒙亮,东平王派来的小太监便已候在了院外。

  望舒迷迷瞪瞪地被汀荷、汀雨从温暖的被窝里挖起来,睡眼惺忪地任由她们摆布梳洗。

  外间饭厅里,隐约传来林承璋刻意拔高的、拖着王爷问东问西的童音,显然是在努力为姑母拖延时间。

  待到温水净面,梳妆完毕,望舒那点残存的睡意也彻底消散了。

  她踏入饭厅,便见东平王一身石青色常服,精神矍铄地坐在主位,正慢条斯理地用着早膳。

  见她进来,掀起眼皮瞥了一眼,语带嘲讽:

  “林夫人,你这年纪轻轻的,精神头倒还不如本王这个老人家。”

  若是往日,望舒少不得要赔着小心。

  但如今有了安平郡主这尊“护身符”,她底气足了不少,当即理直气壮地回敬道:

  “王爷您自己也说了是老人家,老人家觉浅,起身早是常理。我这般年轻人,正该是贪眠长身体的时候呢。”

  东平王被她这毫不客气的顶撞噎了一下,目光扫过周围侍立的丫鬟们,试图找回场子:

  “那这些小丫头们比你还年轻,不也早早起身忙碌了?”

  望舒起了斗嘴的兴致,施施然在自己位子上坐下,接过汀雨递上的粥碗,笑道:

  “王爷若是不来,她们或许还能轮换着多歇息片刻呢。”

  “你……”东平王一时语塞,发现自己竟说不过她,只得悻悻地转移话题,说起正事。

  “安平的身子可还安好?她那伤又不让御医近前瞧看,本王着实有些不放心。

  听闻你这边认得些女医,能否请一位来府上,给她仔细瞧瞧?”

  望舒闻言,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的笑意,故意拉长了语调:

  “哦,原来王爷是不敢去打扰堂祖母休养,所以才拐着弯儿从我这儿探听消息来了?”

  不等王爷反驳,她便收敛了戏谑之色,正容道:

  “王爷且放宽心吧。

  堂祖母只是些皮外伤,已用了极好的伤药,说是两三日便能收口,行动无碍。午膳时分您便能见到她了。”

  “她不起来用早食了?”

  东平王语气中透出几分失落,随即又像是自我安慰般喃喃道,“也罢,让她多歇歇也好,养足精神。”

  望舒见机,适时提醒道:

  “王爷,我用过这早食,还得去办堂祖母交待下的差事。

  您看您是否要出去逛逛?堂祖母估摸着要到午时才会出来了。”

  “差事?什么差事?”

  果然,东平王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过来,对妹妹吩咐的事情格外上心。

  “帮她置办一处宅子。”

  望舒放下银匙,语气平常。

  “堂祖母最属意的,是您们外祖家在扬州的那处旧宅。

  王爷可知那宅子如今在谁手中?坐落何处?”

  她抛出这个问题,正是等着王爷接招。

  “外祖家的旧宅?”

  东平王闻言,眉头微微蹙起,陷入了短暂的沉思,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敲着。

  “那地方也就她当年住的时候长些,有些念想。”

  他忽然抬头,摆了摆手:

  “罢了,你不用管了,此事本王派人去办。那宅子牵扯颇多,你去办,未必能成。”

  望舒心中暗喜,总算将这烫手山芋抛了出去,面上却不肯显露分毫,只故作关切地问道:

  “那大约需要多久能办妥?我也好提前去请些可靠的匠人,待宅子到手,便能着手整饬布置。”

  “整饬之事也无需你操心。”

  王爷打断她,语气略显不耐。

  “本王自会派人将那边归置妥当,待老二到了,直接搬进去住便是。

  那宅子旧事繁杂,你就不必过问了。”

  他提起那宅子,眉宇间便笼上一层阴翳,显然其中另有隐情。

  望舒虽心下好奇,却也深知过犹不及的道理,不再多问。

  这件麻烦事既已甩给王爷,望舒顿觉肩头一轻,可以腾出手来处理自己的事务了。

  东平王既夸下海口要全权处理宅邸之事,便也不再久坐,匆匆用了早食,便带着人出门办事去了。

  毕竟他小妹催得急,而老二据说还有十余日便要抵达,那宅子至少需得简单修整到能够住人才行。

  因昨夜林如海也熬到深夜,今日上午便告了假,未去衙门。

  望舒惦记兄长身体,便打算过府探望,顺便看看林府近日情形。

  踏入林府,望舒立刻察觉到与往日不同。

  府中的下人明显少了许多,显得有些空寂。

  秋纹得了消息,早已候在二门处,见她来了,便先引着她往望舒出阁前居住的院落走去。

  行走在熟悉的抄手游廊下,看着两旁略显寂寥的庭院,望舒心中不由泛起一丝酸楚。

  如今这偌大的府邸,只剩下兄长林如海一个主子居住,承璋又常年跟在自己身边,难免显得冷清。

  如此想来,安平郡主住在自己那边,倒是能给那宅子增添不少人气,冲淡几分寡妇门庭的孤清。

  到了昔日居住的小院,秋纹见四下无人,使了个眼色,随行的丫鬟们便默契地散开,守在院子四周。

  秋纹这才上前一步,压低声音,开始汇报关于那位辛师傅的调查结果。

  说到辛师傅极度厌恶男子这一点时,秋纹的神色变得极为迟疑挣扎,几次欲言又止。

  望舒心知有异,示意她但说无妨。

  秋纹抿抿唇,声音几如耳语:

  “姑奶奶,接下来奴婢要说的事实在有些难以启齿,更是骇人听闻。

  奴婢斗胆,还请姑奶奶听后,只当从未听闻,万莫外传,也别怪奴婢言语唐突。”

  望舒见她如此郑重,看这情形,只怕事情比想象的更为不堪,甚至可能涉及人伦惨剧。

  她点了点头,沉声道:“你只管据实说,此处说话便宜,我自有分寸。”

  秋纹这才深吸一口气,艰难地开口:

  “姑奶奶,那辛师傅厌恶男子的根源实在是因其生父,简直禽兽不如。

  赵队长那边许是男子,未能打探到这等阴私,这还是奴婢辗转托了可靠的婆子。

  费了好大功夫,才从她亲表妹口中,探听到些许实情。”

  望舒起初以为,不过是那父亲重男轻女,或是将女儿视作货物般随意买卖。

  她端起手边的茶杯,轻轻啜了一口,准备继续听下去。

  “那婆子回话说,辛师傅的姨母,也就是她表妹的亲娘,临终前曾给后人留下遗训。

  言道若他日遇到辛师傅,绝不可追问其过往,但凡她有所求,需尽力相助,不可推诿。”

  秋纹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据那位表妹言道,她娘是亲眼目睹了那场惨剧。

  那个天杀的畜牲,竟对自家的亲生女儿,起了淫邪之心,意图不轨。”

  望舒一口茶险些喷出,连忙用帕子捂住嘴,睁大眼睛不可置信。

  秋纹闭了闭眼,脸上满是愤慨与不忍,继续道:

  “而更令人发指的是,辛师傅的亲娘,为了讨好丈夫,居然帮着从外头锁了房门。

  若非辛师傅当时哭喊挣扎得厉害,惊动了做客的姨母,后果不堪设想。

  那位姨母当即气极,冲上去就给了自己亲姐姐一巴掌,抡起劈柴的斧头就砸开了门锁。

  听说当时辛师傅的衣裳都被撕扯得不成样子了。

  姨母当机立断,将吓坏了的辛师傅带回了自己家中。”

  她的声音哽咽了一下:

  “可她姨母终究能力有限,没能真正救出她。

  没过多久,辛师傅的身契还是被她那狠心的爹娘卖进了那见不得人的地方。

  她姨母无法,只能偷偷给她出了个主意,让她自毁容貌,或许能保住清白之身,只是这辈子也就绝了嫁人的念想……”

  “听说,自那以后,辛师傅有好长一段时日,如同哑了一般,再不曾开口说过一句话……”

  望舒呆呆地听着,手中的茶杯早已放下,指尖冰凉。

  她只觉得心里发冷。

  原来世上,竟真有这等猪狗不如、罔顾人伦的禽兽存在?

  不,便是禽兽,也未必会对自己的骨血下手!

  她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声音低沉:

  “这件事,到此为止。今日你我所言,悉数烂在肚子里,永不再提。”

  “是,婢子明白。”秋纹连忙应下。

  “待我们这边准备妥当,”望舒吩咐道。

  “你便派人去诚心请辛师傅出山。

  一切依她的意思,看她是在现居的院子里制作,还是我们另辟工坊。

  若她愿意来我们准备的工坊,便予她一成利;

  若她坚持在自己院子里做,便给她三成利。

  人手方面,务必挑选嘴严、本分、手脚干净的姑娘或婆子给她打下手,万不可安排那些嘴碎、是非之人。

  切记,绝不可有丝毫怠慢。”

  “是,姑奶奶,婢子记下了。”

  秋纹郑重应下,立刻便要去安排人手,并准备根据辛师傅可能的需求,提前采收各类制作胭脂水粉的原料。

  秋纹退下后,望舒独自坐在窗前,望着院中萧疏的景物,心绪久久难平。

  她努力从那股悲愤与压抑中挣脱出来,试图往好的方面想。

  那位辛师傅,在经历了如此非人的磨难后,竟还能挣扎着活下来。

  并凭着自己的双手和技艺谋得一条生路,这本身,是何等坚韧与顽强的生命力。

  缓了片刻,她又想起林府内务,问刚刚返回的秋纹:

  “府里那些到了年纪的丫鬟,可都配人了?”

  秋纹回道:“回姑奶奶,大部分都已安排妥当了。

  只是原先夫人身边有两位贴身的大丫鬟,执意不肯配人。

  她们是夫人陪嫁嬷嬷的女儿,口口声声说是夫人临终前为老爷备下的通房。

  如今夫人不在了,她们要代替夫人‘照顾’老爷……”

  望舒刚听完辛师傅的悲惨遭遇,心中正堵着一口气。

  此刻再闻此等争着做妾、自甘堕落之言,一股无名火顿时窜了上来,“啪”地一声将茶杯顿在桌上:

  “去告诉她们,想给兄长当通房,可以。

  只要兄长亲口应允,我绝无二话。

  若兄长不答应,立刻将她们发卖出去。

  让她们自己选,是老老实实配人,还是去搏那虚无缥缈的通房之位。

  林府仁至义尽,给她们选择,免得日后说我们断了她们的活路。

  兄长不愿意要的人,凭什么留在府里碍眼?”

  “是!”秋纹得了明确指令,心下大定,却又顾虑道:

  “那她们全家毕竟是夫人的陪房,身契不知是否在老爷手中……”

  望舒冷笑一声:

  “若身契在兄长手中,按我的意思办。

  若不在,直接捆了,连同她们的‘忠心’一并送还荣国府。”

  她语带冰冷:“不必担心得罪人,不过是几只离了米缸就活不了的蛀虫罢了。”

  处理完这桩烦心事,望舒心绪稍平,信步走回自己出阁前居住的房间。

  这里她上次归宁时也曾住过,如今再度踏入,更是物是人非。

  当年与嫂嫂贾敏从最初的疏离客套,到后来的日渐亲密,直至最后的临终托付……一幕幕往事浮上心头。

  她缓缓巡视着屋内熟悉的陈设,指尖拂过冰凉的桌面、窗棂,在那留下了无数回忆的地方驻足,默然良久。

  随后,她又转向生母柳姨娘曾经居住的厢房。

  这处院落,她其实并不常来,属于原主的记忆于此地也颇为模糊。

  房间依旧保持着整洁清爽,却弥漫着一种久无人居的清冷气息。

  柳姨娘的卧房内,陈设简单。

  望舒目光扫过,忽然落在床头一个不起眼的紫檀木匣上。

  她心中一动,走上前打开匣子,里面竟是几卷保存尚好的画轴。

  望舒微感诧异,姨娘商户出身,并不以丹青见长,难道这是收藏的哪位名家的画作?

  她怀着好奇,小心翼翼地展开其中一幅。

  映入眼帘的画卷,却让她一时有些无言。

  能看出作者竭力想描绘出人形,笔触稚拙而认真,但实在难以分辨画中究竟是老是少,是男是女。

  望舒不觉莞尔,又展开第二幅。

  这一幅稍好些,至少能看出是个成年人的轮廓,只是五官模糊,性别难辨。

  她一幅幅看下去,笔触似乎在慢慢进步,但始终带着一种笨拙的诚挚。

  直到展开最后一卷,画中终于隐约可见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发型,虽然下面的衣饰身形依旧简单潦草。

  而画卷旁边,却用工整却略显僵硬的字迹,题写数行:

  吾儿望舒,母笨拙,习画多载,终不能绘汝容颜于纸上,憾甚!

  不知吾儿在北地可好?夫家待你可善?日夜思之,心如油煎。

  此生最后,唯敢在此自称一声‘娘’。

  是娘对不住你,贪慕侯爷风姿,自甘为妾,累我儿生而庶出,远嫁边陲,骨肉分离……

  若有来生,望儿莫再投我腹中,当托生嫡母膝下,为真正高门贵女,一世尊荣。

  字迹到这里,略显凌乱,旁边似乎还沾染着一点早已干涸发暗的褐色痕迹,似是血渍?

  这画卷,想来是柳姨娘在生命最后时光,偷偷写下,又悄悄卷起藏好的吧。

  她至死,都不敢在人前坦然自称一声“娘”。

  只能在这无人可见的画卷上,倾泻一个母亲最深沉的悔恨、愧疚与无边无际的牵挂。

  望舒默默地看着那几行字,指尖轻轻拂过那疑似泪痕或血渍的印记,缓缓闭上了眼睛。

  她将这几卷承载着一个卑微母亲全部情感的画作,仔细地重新卷好,紧紧抱在怀中。

  这虽是留给原主的遗物,但如今她既承了这具身躯,便替“林望舒”,好好珍藏这份迟来的、沉重的母爱吧。

  ? ?情意深深深几许,那边的骨肉淡薄,这边却是骨肉难离,家家真的不一样,并不是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