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离别-《棠落江珩》

  第二天,父母还是没有回来。苏棠站在窗前,看着院里的夹竹桃在晨光中投下细碎的影子。她踮起脚尖,把额头贴在冰凉的玻璃上,呼出的气息在玻璃上凝结成一小片白雾。

  “爸妈今天会回来吗?外婆还好吗?”她在心里默默地问,但没有人回答她。

  她如常地洗漱、扎好马尾辫。临出门前,把挂在门后的钥匙取下来,放进书包隔层里。

  去学校的路上会经过一家蛋糕店,橱窗里摆着各式各样的蛋糕,最便宜的是角落里那些切片面包,标价1元,上面只涂了一层薄薄的奶油。苏棠盯着看了几秒,然后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加快脚步离开了。

  源泉小学的早读课已经开始了。早读结束后,学习委员开始收作业,苏棠猛然发现语文作业忘带了。

  “作文本...忘带了。”苏棠站在讲台上,低着头。

  班主任细长的眉毛皱了起来,用鞋尖踢了踢她的小腿:“撒谎,肯定是没写。”

  小腿传来尖锐的痛意,苏棠急道:“没撒谎,我写了。”

  “那让你爸妈送过来。”班主任分毫不让。

  苏棠涨红了脸:“我爸妈不在家...”

  班主任露出“果然如此”的冷笑,鲜红的嘴唇一撇:“撒谎!”

  前排的同学议论纷纷,有些露出了幸灾乐祸的神情。

  苏棠不再申辩,认命地挨了两下教鞭,垂头丧气地回到了座位上。

  上午最后一节是体育课,苏棠饥肠辘辘地坐在操场边的石墩上,有些眼花。几个女生在不远处跳皮筋,笑声像银铃一样清脆。苏棠看着她们,眼神里有一丝羡慕,但很快又低下头去。她知道,自己不属于那个欢快的世界。

  好不容易熬到了放学,跟随人流涌出校门,苏棠在校门口看到了一个意外的身影——老苏正靠在围墙边抽烟,烟雾在他粗糙的脸前缭绕。看到苏棠出来,他掐灭烟头,招了招手。

  “爸?”苏棠惊讶地走过去,“你怎么来了?”

  老苏没回答,只简短地说:“跟我走。”

  他们没回家,而是去了杜家沟。一路上老苏沉默寡言,苏棠也不敢多问。直到走进外婆家院子,看到满堂缟素,苏棠才明白发生了什么。

  灵堂里,杜若跪在灵床旁,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杜瑜的眼睛肿得像桃子,杜军剃了光头,披麻戴孝地接待着前来吊唁的亲友。

  “去给你外婆磕个头。”老苏推了推苏棠的肩膀。

  八岁的苏棠跪在灵前,呆呆地看着灵床上的遗体。他们给外婆穿上了彩色的寿衣和绣花寿鞋,身上盖了一层白布,双脚被麻绳捆了起来。苏棠机械地磕了三个头,然后被安排跪在杜若身边。

  “妈…”苏棠小声叫道,但杜若仿佛没听见,她双目无神,嘴唇无声地蠕动着,像是在和母亲做最后的告别。

  杜若的姑姑过来劝她:“阿若,你都跪了一天了,起来吃点东西吧。”

  杜若摇摇头,眼泪无声地滑落。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大雨,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灵棚上,像是上天也在哭泣。

  夜深了,吊唁的亲友陆续离开。苏棠的膝盖已经痛得没了知觉,但她不敢动,怕打扰到沉浸在悲痛中的母亲。盯着那陌生又熟悉的身影,苏棠恍惚觉得,外婆下一秒就会睁开眼睛,像往常一样笑着叫她,然后从口袋里摸出一块糖给她。

  但外婆再也不会醒来了。

  第二天盖棺时,杜瑜突然扑到棺木上嚎啕大哭,几个长辈费了好大劲才把她拉开。当男人们开始钉棺时,那“咚咚”的声响像锤子一样砸在苏棠心上。

  棺材被抬了出去,苏棠看到妈妈端着外婆的遗像跨出门槛,面色灰白;小姨哭得肝肠寸断;还有好多人,好多哭声,交织成一片深不见底的黑色漩涡。

  苏棠回过神来,看到堂屋里只剩外公,他高大的身躯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十几岁。他没注意到角落里的苏棠,伏案痛哭,像呜咽低泣的野兽。苏棠从未听过这样的哭声,它不像女人们那样宣泄,而像是从灵魂深处挤压出来的悲鸣。

  外婆下葬后,雨连续下了一周。杜若说,这是老天爷在为一个好人的离世而哭泣。苏棠不懂这些,她只知道,杜家最疼爱她的外婆,永远地睡在了杜家沟后山的那片坟地里。

  时光如白驹过隙,转眼苏棠已经三年级了。这天,朱老师走进教室,脸上带着掩不住的笑意。

  “上周的英语竞赛成绩出来了,”她环视教室,“我们班有三位同学获奖。”

  苏棠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桌面上的一个小凹坑。她并不期待什么,英语这门课她开蒙比较晚,如果不是朱老师坚持鼓励她开口,估计她到现在连“pencil”都不会读。

  “三等奖,苏棠同学!”

  苏棠猛地抬起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朱老师微笑着看过来,教室里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夹杂着几声惊讶的私语。

  “苏棠平时很安静,但她的英语发音是全班最标准的。”朱老师对全班说,“这次竞赛作文也写得很有感情,进步很大哦。”

  苏棠的脸红得像熟透的苹果,她腼腆地低头抿嘴,小心掩饰快要飞起来的唇角。放学铃响起时,她几乎是跑着回家的,迫不及待想把这个消息告诉杜若。

  “妈妈!我英语竞赛得了三等奖!”苏棠气喘吁吁地跑回家,一进门就冲进厨房,“奖状这周五放学的时候就会发下来!”

  杜若擦了擦手,疲惫的脸上露出惊喜的笑容:“安安真棒!想要什么奖励?”

  苏棠习惯性地摇摇头。这些年,她已经学会不向家里提任何要求。但今天,或许是获奖的喜悦冲淡了往日的谨慎,在母亲鼓励的目光下,她小声说:“等奖状发下来,我想吃...蛋糕店里的奶油面包。”

  杜若欣慰地笑了:“安安真懂事。”

  周五放学前,学校开了表彰大会,苏棠在安为民洪亮的嗓音里跑上了领奖台。

  安为民笑着递上奖状,轻轻拍了拍苏棠的肩膀:“再接再厉!”

  苏棠只觉得脸快要烧起来了,心里被从未有过的成就感和喜悦填满,恍惚间被安排和其他获奖同学一起合影,连怎么走下台的都忘了。

  放学后,苏棠攥着钱,一路小跑到蛋糕店,指着那片向往已久的奶油面包。老板娘笑着把面包装进小纸袋:“今天怎么舍得买了?”

  “我英语竞赛得了奖,妈妈奖励我的。”苏棠骄傲地说,但声音依然很小。

  她小心地打开纸袋,小口小口地吃着,面包上的奶油比她想象的还要香甜。

  傍晚,老苏先回来了,苏棠献宝似的把奖状捧到老苏面前,期待地看着他:“我英语竞赛得了三等奖呢!”

  “哦。”老苏反应平平,“得奖了,又能咋?”

  苏棠大失所望,小脸垮了下来,从继父的语气里,她敏感地察觉到了不耐烦甚至不屑。可是...为什么?她竞赛得奖了,难道不好吗?九岁的苏棠还不明白,老苏看到她拿奖,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苏棠有多争气,而是他那初中辍学、不学无术的儿子。

  晚上,杜若回来了。苏棠重振旗鼓把奖状捧给妈妈看。杜若看着奖状上苏棠的名字,久违地展颜,当下就贴在了家里最醒目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