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之所起,有始无终-《谋娶金枝》

  进了隔间,白鹿茗掀了一角帏帽,露出半边脸,向陆宴舟亮明身份后,随即又放下。

  陆宴舟今日仍是一身水蓝色的装扮,皮肤白皙,只是他眼周的精神看着大不如从前。

  白鹿茗而今的心境有所不同,虽说自打那件事发生以来,陆宴舟就不曾为她说过半句话,不曾信任,亦不曾探视。

  可如今见了他这幅模样,再对比起自己如今的境遇,白鹿茗心里突然觉得他也有几分可怜。

  说到底,他也是受害者。

  陆宴舟看了一眼她掀开帷幔的样子后,便一直垂着头,像个没有生气的人一般。

  听雨只立在门边,白鹿茗一人缓步而前,坐到陆宴舟对面。

  半晌无言。

  白鹿茗率先开了口,“陆公子……”

  “白鹿茗,晔王妃的日子可好过?” 陆宴舟露出淡淡一笑,表情和说出来的话矛盾撕裂着,十分别扭。

  他那两只无神的眼,似是要沿着红血丝裂开一般。

  白鹿茗沉默。

  她给自己斟了一杯茶。

  “宴舟,人和人之间的缘分很奇怪,儿时相遇,你温文尔雅、彬彬有礼,令人如沐春风。你从来都对我关怀备至,我永远都会感念你曾经的好。”

  只是后来,他的冷漠,他的怨怼,让她失去了所有期待。

  从第二世开始,她就没再想过要求助于他、寄希望于他。

  她饮着茶,淡淡看了他一眼,“只是,人们常说‘有缘无分’,大抵便是如此吧。”

  若非那日他恰好路过御花园,他们之间根本不会有交集,她也不会感觉到他的善意、他的关怀,她更不会想要回报他,也不敢擅自接近他。

  她清楚自己的身份,有名无实的嫡长女,白府上下不会苛待,却也不会善待。

  若非他一步步的靠近示好,付以真心,她一定不会想过要耽误他。

  她曾经以为他们是真心对真心,追求的东西都一样。

  可在赵姵连同白姬语的生辰八字一同交给陆母,并暗示陆母白鹿茗的真实身份后,陆家的这条大船就变了风向。

  而陆宴舟,他并非这只大舟的掌舵人,他不过是这条船上的一个乘客。

  他无力改变船航行的轨迹,亦不会为了自己所向往的孤岛,而叫自己落水,离开大船的庇护。

  甚至,白鹿茗想,如有一日他成为了这条老船的掌舵人,想必他也会同前任掌舵人一样,选择让这艘船顺风而行。

  这才是,他们最终无法在一起的真正原因。

  “呵……呵呵”陆宴舟却笑了,发出一阵阵颤音,笑得迟缓而凄凉,“你可知道吗?当年在御花园遇见你时,我根本不会凫水。”

  “我知道。”白鹿茗心平气和,没有一丝波动。

  当年她醒来,第一眼见到的便是陆宴舟,先入为主,她同他说的第一句话便是,“谢谢你救了我。”

  当时的陆宴舟并没有解释,只是急忙带着她离开,换衣裳,找娘亲。

  后来她发现,陆宴舟的衣裳是整洁干爽的,所以将她从水里救起的那个人并不是他。

  只是他没否认,她就没有拆穿。

  虽然当年陆家不知她的身世实情,可陆宴舟已是她那时候能够抓住的唯一的一根救命稻草。

  他光明美好,她也不想轻易舍弃。

  “不过简王府那日,的确是你救的我。”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那日救你的人是晔王。”

  两人同时脱口而出。

  晔王?!

  陆宴舟从她惊讶的神情中读出了答案。

  她只知救她的人并非陆宴舟,却不知道竟是晔王。

  “原来说出来之后,反而是轻松的。当年,我根本没打算进御花园,是九皇子迎面跑来,他全身滴着水,说有人落水了,让我过去看看。”说到这里,陆宴舟的咽喉里已有些哽咽。

  “第二日,白侍郎命人送来了答谢礼,我一直以为是你误会了。胆战心惊地揣着这个谎言随同父亲拜访白府。正式相见,觉得你灵巧可爱,一直将我看作恩人一般,心里也是欢喜。一来二去,情愫渐累,而我却总忧心着谎言终有一天会识破,便才在两年前寻了个契机练习水性。”

  陆宴舟自嘲一笑,“原来我不过是在为了一个不曾存在的谎言,而努力圆谎罢了。你早就知道了。”

  陆宴舟端起茶杯,又放下,他多么希望这杯子里装的是酒。

  他的眼眸里盈了一层水气,眼前出现的是当年在御花园湖畔,被刚刚苏醒的少女揪住衣裳的木讷少年。

  “谢谢你救了我。”

  那一刻是他第一次产生了一种,自己有能力去做点什么且被需要的感觉。

  随着后来的相处,他发现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骨子里并不柔弱。

  她的身体里仿佛有股劲儿,唯独在面对他的时候,才会表现出一副纤弱和羞赧的模样。

  就是这样的感觉,更加令他贪恋。

  在别人眼中一向都是文弱书生的他,第一次产生了要保护一个人的冲动。

  为了不让她失望,他开始躲在房里,一次次地将脸埋进盛满水的脸盆里,练习水性。

  鼻子里不知呛了多少水,只为了克服对水的恐惧。

  后来,他的这些小动作被来自乡下的表姑母发现了。

  姑母笑话他,还告诉他老家门前就有一条溪,那时候啊,陆家的孩子就没有一个不会凫水的。

  陆宴舟想象着那条宽阔而湍急的溪流,眼睛里闪着夏日里熠熠发光的水面,他激动地抓着表姑母,“姑母,快带我去,我要学凫水。”

  “宴舟你是书生,将来是要考取功名的,学凫水没过个把月,哪里学得会哟!再说了,你爹哪里肯呀!”陆容川黝黑朴实的脸上笑意盈盈。

  “姑母,你帮帮我。”陆宴舟像个孩子一样对着陆容川撒娇。

  那个夏天,在陆容川的帮助下,陆宴舟以回老家探望陆老太爷为理由,跟随陆容川回了老家。

  虽然只在每日辰时之前、酉时之后才待在水中,可才过了几日,他就蜕了一层皮下来。

  夜里,陆容川就捣碎了一些青草,帮他敷在脱皮的伤口上。

  叫他痛得“哇哇”直叫。

  “臭小子,你这般辛苦,究竟是为了讨好哪家的姑娘?”陆容川又心疼,又欣喜。

  “等回京都的时候,姑母自会知晓了。”

  待他学成归来,重新站在白鹿茗面前。

  看着她脸上吃惊的神色,他的心里别提有多得意了。

  “你……?”她的表情呆萌可爱。

  “我晒黑了。”他展开身子,在她身前转了一圈,满满的自得。

  陆宴舟自然不会告诉白鹿茗他回老家学凫水了,他现在是刚刚学成,一看到水就有股跃跃欲试的心情,希望能在她面前有所表现。

  他只是告诉她,老家门前有条溪,他早晚都会在溪里凫水,所以晒黑了些。

  他还说以后他一定要带她回老家看看那条清澈的大溪,如果她想学的话,他还可以教她凫水。

  年轻女子要如何才能跟着一名男子回老家,男子的这些话不言而喻,有着暗藏的心思。

  ……

  陆宴舟捏着茶杯,他盯了半晌的茶水,仿佛都跑到了他的眼眸中,令他的视线渐渐模糊。

  如今,他终于说出了实情,才发现,原来他们一直以来对彼此的感情,不过都是错觉和误会罢了。

  她喜欢的是那个予她温暖的人,而他喜欢的则是她的柔弱和对他的崇拜。

  这两样感情,从源头上来盘算起来,根本从一开始就错置了。

  那个教他凫水的表姑母,那个爱屋及乌的表姑母,死在了白鹿茗的院子里。

  一切都乱了。

  这场乱局之后,不论是真心实意,还是错置的感情,通通都回不去了。

  事发后,他只知道躲避,不见,不听,不想。

  既是为了惩罚她,也是为了惩罚他自己。

  她要嫁给晔王,他追到她的院子里,拿刀刺向她,说不清那一刀,是为了原谅她,还是为了救赎自己。

  他也想两清,可看到她在晔王身边熠熠生辉,琴瑟甚笃。

  他突然明白,一开始,他就缺乏孤身向前的勇气,却期望着对方能够跨过千难万险来到他身边。

  他开始痛恨自己。

  ……

  一室寂静,两相无言。

  白鹿茗并不怀疑陆宴舟曾经的真心。

  可在这份真心之外,她也早就明白了,陆宴舟除了书生的意气风发之外,还有着与生俱来的仕族通性。

  就跟她的父亲白择元一样,想要兼顾,欲图两全,哪边都不愿轻易得罪。

  既要选择对自己有利的,又要选择自己所爱的。

  钟无艳他要,夏迎春他也要。

  可这世上的钟无艳和夏迎春又能有几个呢!

  陆容川死后,他们就再也没有这样心平气和地交谈过。

  也许将前情后果说明了之后,他们之间便真的能够情尽缘断吧。

  时过境迁,今日一见,白鹿茗心里忽地有了异样的感觉。

  原来还没放下的那个人是他。

  将自己一直困在深渊里的那个人也是他。

  一条路,走到分叉口,不算尽头,却永远划为了两条不会再相交的线。

  有始无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