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反诗4-《笼鹤槛花》

  不到一个时辰,许劲拿着签好的认罪书,从刑部大牢里慢悠悠地走了出来。

  刑部清吏司主事之一,李务跟在他后面,带着点恭维地笑道:

  “还得是大人出马,这要让我们去审不知道要耽误多少功夫。”

  刑部正常的审案流程,应该是由清吏司为核心的格司官员初审,再由左右侍郎组织复审,最后才由尚书主持三法司会审,呈报给陛下。

  今天属于越过了程序,可各地方办事哪可能都那么守规矩,“对症下药”才是治策。

  而面对李务的自贬之词,许劲也客气地说:

  “刑部事务繁重,汝等才是中流砥柱。不过这种倚祖之辈确实麻烦,若真叫清吏司去审,也是强人所难。”

  李务的笑容里多了几分真情,他拱手连称:“多谢大人体恤。”

  许劲拍拍他的肩膀,而后掂量着手中的认罪书,眉头却微微皱起。

  荀锡为并不难搞定,相反,他太好审了。

  许劲手都没脏,不过是在里面喝了杯茶,又说了几句“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的话,荀锡为就倒豆子一样,把如何蓄意接近姚怀瑾,以及如何诱骗姚怀瑾去花楼,然后模仿其笔迹,最后留下被灌醉的姚怀瑾和反诗悄然离开的事情说了个清楚。

  许劲倒没觉得荀锡为是在为了脱身而说谎,毕竟他们这种膏粱子弟最会审时度势,直白点说就是“软骨头”,为了自己的利益反复横跳,卖完身边人卖背后人,对他们来说也是人之常情。

  问题在于,以荀锡为供出的背后之人,真的会用一只这样不可信的兔子,做一个这样的经纬之局吗?

  许劲将认罪书卷成彤,在手心里敲了敲,而后对李务说:

  “你这两日辛苦点,亲自在这里,一刻不离地看着这个荀锡为。也别为难他,三餐吃食照常,不过东西要仔细试毒。除我以外任何人,哪怕是左右侍郎也不可以提审他,更不许任何人探视。”

  李务听得连连点头,虽然许劲定的规矩超乎常规,但他明白此案事关重大,再怎么小心也不为过。

  翌日。

  卯时的钟声从谯楼荡开,惊起琉璃瓦上几只宿夜的寒鸦。丹陛两侧的铜鹤舒展长喙,吐出袅袅檀香,与拂晓的雾气纠缠着漫过汉白玉栏杆。百官早已沿着御道两侧雁翅排开,绯袍青袍前后交叠,虽天边朝阳未起,也能从人群中看出几分红日乍破青穹的趣味。

  执鞭太监蟒袖翻飞,三丈余长的金丝蟒鞭在太极宫前抽出炸雷般的脆响,余音在宫墙间碰撞回旋。方才还有细微交头接耳声、冷得跺脚的衣物摩擦声骤然沉寂。

  太极宫朱门缓缓打开,百官沿着汉白玉拾级而上,鱼贯而入。

  三呼“万岁”之后,许劲站在第三排,对着前面的绯衣玉带猛看了两眼。

  眼见着那人似是要有动作,他抢先一步开口:

  “启禀陛下,臣有本奏。”

  那人拿着笏板的手抬起又放下,随后回头看向许劲,那眸子黑沉如墨,似是带着威胁之意——

  正是,陈道远。

  李惑高坐台上,眼眸微垂,和许劲一触即离。他微微抬手,刘宁海在一旁喊道:“准——”

  许劲端着笏板走出队列,站于朝臣最前方。

  “姚怀瑾虽只是举子,但此案涉后宫前朝,故微臣斗胆,已将姚怀瑾转押至刑部,审讯取证。”

  许劲这话,只有一半是真的。

  想将姚怀瑾提出京兆府是真,如今姚怀瑾就在刑部大牢也是真,但过程绝不是他这三两句。

  其实姚怀瑾一案由刑部审理也算是合情合理,毕竟他有个当妃嫔的姐姐,还有个皇子外甥,姚家再破落也和荀家不同,人家现在就是正经的皇亲国戚。

  可许劲刚接到梅瑾萱消息时,就去京兆府走过一遭,却被京兆府以“姚怀瑾身无官职,且此案为京兆府首获,已在审理”为由拒绝了。

  要知道,许劲堂堂二品大员,亲自来京兆府,却被京兆府尹一个从三品毫不留情地拒绝,要说背后没有猫腻,许劲完全不信。

  要是闹到早朝上,费一番口舌,强迫京兆府交人也不是不行,但许劲这人得李惑看重的一点就是——他能走捷径,绝不浪费功夫。

  于是,他选择了釜底抽薪。

  也就是先找到荀锡为这把“借刀杀人”的刀,得到供词,再去京兆府要人。

  这回京兆府痛快地交了人,不光是因为案中牵扯的朝廷命官越来越多、越来越大,更是因为……

  京兆府尹站在稍后的地方,有点焦躁地擦了擦头上的汗。

  给他撑腰的人都被揪出来了,他还苦撑什么?等着刑部尚书一本奏章连他一起告吗?

  要京兆府尹说,他其实一点不想蹚浑水,奈何哪边他都得罪不起,真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听到许劲的话,李惑点了点头,算是为许劲这番动作扣上了一个“合理”的通行帖。

  随后,许劲接着禀奏:

  “臣将当日与姚怀瑾一同前往银春阁的同伴,荀复礼之子荀锡为带入刑部。荀锡为已招认,当日姚怀瑾身边散落的诗词,皆为他人模仿其笔迹撰写,并非姚怀瑾亲笔。”

  许劲话音一落,身后群臣忍不住议论纷纷。

  “这怎么可能?”

  “一个小小举人,诬陷他有何用?”

  许劲感受到了来自身侧的视线,仿若毒蛇盘踞树端,但他不为所动,继续朗声道:

  “经荀锡为供认,他受人指使接近刚刚入京的姚怀瑾,假意交好后将人骗到银春阁灌醉,随后将早已准备好的诗稿放于其旁,行栽赃之事。”

  “你血口喷人!”

  站在两班最后面的荀复礼如同被人扎了屁股,跳出来骂道。

  许劲根本没给他一个眼神,他只注视着上座的帝王,毫不停顿、一字一句说:

  “而经臣审讯,荀锡为指认幕后主使正是吏部尚书——陈道远,陈大人。”

  哗!

  冷水入油锅,不外如是。

  别说下面群臣震惊得不能自已,就是龙椅上的李惑都有点不敢相信。

  许劲,你真的没说错吗?是吏部尚书,不是礼部尚书?

  李惑差点把心里话问出来。

  但他不好问,自然有人替他问——

  “许大人审理案件无数,自然知道所有案子都逃不过一个‘动机’。请问许大人,我陈某与姚家一无利益瓜葛,二无仇怨纠缠,我为什么要陷害一个见都没见过的黄口小儿呢?”

  与旁人的惊异对比,陈道远看起来还是风度翩翩的。

  他走出班列,站到许劲身旁,先是执象牙笏板对龙椅上俯身行礼,而后不疾不徐质问。

  这正也是李惑心中所想。陈道远官场上没和姚家有过交集,后宫里,陈淑芳已死更不可能和姚家有矛盾。只是为了报复梅瑾萱?可贵妃已被他夺权禁足,这报复到姚菁笙身上有些太过于“隔山打牛”了。

  其实许劲自己也没想明白,但他断案多年从无错漏,一路青云的原因,除了会变通还有就是“认死理”。

  他只认证据,不认人情逻辑。

  无数的血淋淋的事实告诉他,很多时候案子是无法用常人逻辑思考的,这其中到底“想要什么”只有犯人自己知道。

  所以,许劲也没有去理睬陈道远的质疑,他只是从怀中掏出认罪书:

  “陛下,这是荀锡为的认罪书。荀锡为和姚怀瑾二人现皆在牢中,若陛下和诸位大人有所疑问,只要提来,一问便知。”

  不用李惑示意,小太监就快速挪动小步,来到许劲面前,双手接过认罪书,呈到御座之上。

  这认罪书清楚直白,李惑只从头扫了一眼便了然于胸。

  他看了看阶下的许劲,又看看他身旁站得笔直好似从无阴私,坦然看着自己的陈道远。

  只停顿了一刻,就把认罪书收了起来。

  他没有把认罪书给陈道远看,就是没有给他从中辩解的机会。

  不过……

  李惑在龙椅上敲了两下,对刘宁海说:

  “去把两人提到御前,朕要亲自问。”

  听到这话,严太傅突然回头和陈道远对视一眼。

  两两相望,腹中各有心思。

  刑部大牢与皇宫还有段距离,毕竟谁也不敢用腌臜之气冲撞皇帝。

  在提审荀锡为和姚怀瑾的时间里,李惑还抽空问了问地方政务,户部拨款。

  正常来说,面圣之前要给犯人梳洗一下,再给身体面衣服,一来二去得起码得花上两炷香。可今日,只过了一炷香,传旨的太监就急匆匆纵马而回。

  从看到他一个人拎着衣摆跨进太极宫的门槛时,许劲心中就咯噔一下,一股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

  果然,下一刻——

  “回禀陛下,那荀锡为——死了!”

  太极宫的大殿顿时死寂一片,连呼吸声都静止了。

  啪嗒!

  随着荀大人手中笏板摔在地上,太阳正好从东方升起,穿过层层瓦舍宫墙,将朝阳的光辉洒进这片萦绕这死亡氛围的地方。

  你看,无论人间悲欢离合,日月星辰从来不管。它们只是自顾自照耀着这片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