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纷争(一)-《东洲往事》

  林长晔这一路的灾情基本搞定,卢泽昱、应景辰、晏浩然这几位的处境就不太妙了。朝廷给的区区几百车粮食根本不够一个郡的灾民塞牙缝的,那么大的粮食缺口只能靠主事的自己解决。这三位可不像林长晔那样愿意自掏腰包为灾民购粮,当然,即使他们愿意拿出钱来,市面上也没有那么多粮食卖给他们。于是他们只好从沿途的、人脉熟的郡县筹集粮食。这三位都是位极人臣的官员,他们一旦开口要粮,一般的州郡主管官员多少会给些面子,因此,筹集粮草的任务就这么沿着郡、县、乡镇的顺序一层一层摊派了下去。可是眼下已是隆冬,朝廷又在当年多次筹粮,没有哪个郡的粮库是宽裕的。府库拿不出粮来,那就只能从民间要。百姓不愿交粮,官吏们为了完成任务便开始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不出几天的功夫,摊派演变成强迫,进而发展成了明抢。可怜那几个郡的百姓,原本从牙缝里省下来的存粮只能勉强过冬,如今官府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征粮,那可就连年关都过不去了。民愤犹如成堆的干柴遇到火星子一般被迅速点燃。

  “我们自家的粮都不够吃了,官府还要征粮,把我们的口粮都征走了我们吃什么?”

  “昨天来了几个兵勇,一脚踹开大门不由分说就进来抢,把我们明年的种子都抢走了,那我们明年种什么?”

  “听说是上头来了个大官儿,非要拿我们的粮食给别人。郡守大人不能不照办,否则乌纱帽都不保。”

  “哪个狗官这么缺德?”

  “还有哪个?就是应景辰应丞相啊。听说咱们郡守大人是他提拔的,敢不听他的话嘛!”

  “原来是‘四大奸臣’之一的应丞相啊。怪不得呢!”

  “这不是要我们的命吗?他为了自己的乌纱帽,不管我们的死活?”

  “怎么办?交了粮我们全家都得饿死!”

  “横也是死竖也是死,不交了!就算做鬼也不做饿死鬼!”

  “对对,不交!要是他们硬抢就干他娘的!”

  一位书生道:“你们疯了?这可是造反!是夷三族的罪!”

  他的声音马上被另一个愤怒的声音盖了过去:“管他是什么罪,再这么下去老子全家都要饿死了,饿死不如造反!”

  书生道:“施育,你快闭嘴吧,都是乡里乡亲的,不要连累我们!”

  施育道:“马相公,我知道一心想做官。可你不能为了自己的仕途昧了良心!十里八乡谁不知道你家地多、囤粮多,你交了粮还能吃饱饭,我们可要饿死了!”周围的百姓也纷纷附和。

  马相公一看情况不妙,忙说:“好了好了,我不跟你多费口舌。我还有事,告辞,告辞!”

  当天夜里,一群皂吏踹开了施家大门,抓走了施育。他的母亲季姜一路尾随到县衙,跪在大牢门口不住地磕头,期待官府能放过她的儿子。直到第三天,她终于见到了儿子冰冷的尸体。狱卒对她说,施育是病死的,叫她赶紧把儿子拉回去埋了。季姜仔细查看了儿子的遗体:额头、后脑、胸前、背部、臀腿都有累累伤痕,口鼻中也有干涸的血。“我儿分明是被打死的!”她心想。可是眼看着衙役们又举起了手中的水火棍,她知道如果不赶紧走就会落得和儿子一样的下场。于是,她满心愤懑地雇了一辆板车拉着儿子回家。好生安葬了儿子之后,她把家里仅有的存粮都拿出来,和着野菜一起煮成粥,分给过路的流民。尤其是青年人来要粥的,无论喝几碗她都满足他们,看他们中衣冠不整的,她借给他们衣服。那些年轻人接受了她的衣食之后也没有别的去处,多半聚集在她家周围帮她做些摘野菜、搬重物之类的杂活。

  不到一个月,季姜家中的存粮和钱财都见了底。那些受她恩惠的年轻人聚在一起面面相觑,希望季姜能给他们拿个主意。

  季姜见时机成熟,哭着对众人道:“我之所以帮助、救济大家,不为别的,只因县令不公道,枉杀我儿,我想请大家帮我报仇雪恨。”

  不等众人细细思量,只听人群中有一人高声叫道:“我小五子的家人都死光了,一路乞讨来到这里,差点饿死在路边,是施大婶给了我一碗饭,才留得我这一条命。对我来说,施大婶就是再生父母,是这世间最为仗义之人。我愿意为您儿子报仇!别说杀他区区一个县令,哪怕要我杀天王老子我也干了!”

  其他人起初还有些犹豫,但毕竟小五子说的在理,俗话说:“吃人嘴短、拿人手短”,季姜在大灾之年给他们饭吃、救了他们性命,即便让他们一命换一命也是不为过的。于是,众人都举起胳膊表示愿随她起事,季姜很快就聚集了两百余人在海曲起义。那些不满应景辰野蛮征粮的百姓也纷纷赶来加入,在不久后的共治一百五十一年春,起义队伍就扩大到数千人。

  迅速扩张的兵力给了季姜莫大的勇气,她自称“将军”,率数千起义农民与海曲县官军展开激战。由于施育枉死的事在海曲一带广为流传,守城的军士们并不愿意为昏庸的县令和官员、乡绅们卖命,战斗力陡然下降。连攻了三日之后,西门守将主动打开城门,起义军终于进了海曲城。那个草菅人命的县令本想乔装逃走,但被眼尖的城中百姓识破,将他绑起来交给起义军。

  季姜见到被绑得像粽子一般的县令,怒不可遏,亲自提刀上前正欲砍他。

  却见县令大叫道:“将军,将军,害死你儿子的不是我,是那个姓马的秀才。”

  季姜一愣:“你说的是马相公?”

  县令道:“他告密说你儿子要谋反,我这才派人抓了你儿子。不仅如此,他还贿赂了牢中狱卒将施育活活打死,我在他死后才得知的消息,我也是被他蒙蔽的。”

  季姜厉声道:“那个姓马的在哪儿?”

  随即有人把马秀才推了出来,说:“在这儿呢将军,我们早知道他不是好东西,特地抓来的!”

  马秀才连连哀嚎:“冤枉啊施大婶,我区区一个读书人哪有这能耐?牢头和狱卒们也不是我的手下,哪里是我花几个钱就能买通的?不信您可以把牢头叫来和我对质!”

  季姜的部下们早就恨透了县令和为虎作伥的马秀才,见此时此刻他们俩还在相互推卸责任,不由得怒从心头起,纷纷嚷道:“你们两个都是凶手!”“将军,跟他们废什么话,都杀了拉倒!”“县令是狗官,秀才也是恶人,一个都别放过!”也有些人替他俩求情:“都是底下人的错,县官大老爷不知情的,还望将军明鉴!”“毕竟马相公不曾杀人,将军您就高抬贵手吧!”

  季姜喝止了众人,哽咽道:“乡亲们,我守寡多年,施育是我的独子,他死了谁给我养老送终?他们害死的不仅只有我儿一条命,还有我这个黄土埋到脖子根的老婆子!杀人者当死,罪有应得,你们几个何必为他求情?若是再有人为他们求情,就是他们的共犯!”于是她将县令和马秀才一并处死,用他们的头颅祭奠儿子施育。

  “你说什么?城阳郡海曲县施母叛乱,暴民已有数千人之多?”林长卿看完塘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是说城阳郡去年风调雨顺、粮食丰收吗?他们为什么要作乱?”

  宋义声道:“启禀陛下,城阳郡去年的确收成不错,但恰恰是因为他们丰收了,每次征粮城阳郡的征集数量都是最多的一档,仅去年七月至十月就征了三次,总计一百万石。”

  一位姓华的御史接着道:“城阳郡的官仓早就空了,可应丞相这次去还要向他们征粮。城阳郡守夏德泓是应丞相举荐的,宁愿苦了自己的百姓也要满足应丞相的需要啊!”

  林长卿难得地发了火:“朕派他去赈灾,非但广信郡的灾情没有缓解,反而把城阳郡的百姓逼反了?应景辰他人呢?”

  尚书郎吉不辍忐忑地回复道:“陛下,应丞相目前还在广信郡。”

  “怎么还在那里?叫他赶紧滚回来!越添越乱!”

  宋义声、吉不辍和华御史都是平生第一次见林长卿用这个“滚”字,吓得齐刷刷跪倒,口称“陛下息怒!”

  林长卿只感到一股气涌上心头,令他一阵眩晕,喉咙也有些腥甜的味道。他喘了几口气,摆摆手示意众人起身,问道:“卢泽昱和晏浩然呢?”

  吉不辍道:“卢丞相正在回来的路上,晏太尉暂时回不来。只因南楚郡也有叛乱,叛军声势浩大,府兵不敌。晏太尉……晏太尉正在前线御敌。”

  “他……咳咳……咳咳……”林长卿正要说点什么,忽然咳嗽不止,喉咙中的腥甜味也更浓了。内官见状,忙端上漱口水和面巾、水盂。林长卿好不容易将喉咙口那一坨东西咳出来,定睛一看,竟然有丝丝鲜血。

  内官大惊道:“陛下!”

  林长卿示意他不要声张。但内官的脸色已经发灰,端着托盘的手不住地颤抖着。

  刚刚起身的众人见状,又跪道:“请陛下保重龙体!”

  林长卿无奈地叹道:“罢了,你们都下去吧。”

  待众人走后,林长卿一下子瘫倒在榻上,对面如土色的内官道:“你也出去吧,朕无妨。今天的事不要告诉西帝,即使她亲自问你也别透露出去。”

  内官抹了抹眼泪,道:“陛下,还是请太医看看吧!”

  林长卿苦笑道:“不必了,太医一瞧,全天下的人都会知道朕病了。再者,心病岂是药石能医的?”

  他已经许久没能好好睡一觉了。自打上一年起,水灾、旱灾、蝗灾一样接着一样,百姓疲敝、国库空虚。他自诩勤政爱民,不曾有丝毫懈怠,但不知怎么的,局势却一天比一天糟糕,自己亲手提拔的官员似乎一入官场就被老人们同化,好好的政策到了下面就变了样,朝廷的经费从捉襟见肘变成了寅吃卯粮。“叛军声势浩大,府兵不敌”几个字深深的刺痛了他。南楚郡有八万驻军,兵强马壮,为何打不过那些乌合之众?谁是叛军?那些都是为了活命不得不自卫的贫苦百姓!若是按照他的意思,这些所谓的叛军应该被招抚而不是被剿灭,可是一则容易寒了前线将士的心,二则他也没有足够的钱粮去招安那些人。他不会对他们斩尽杀绝,却也不能放任他们到处流窜、打家劫舍。他就这么被两股力量撕扯着,直到自己倒下的那一天。

  喜欢东洲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