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为王前驱-《燕颂》

  当海都再次从无边的黑暗与混沌中挣脱,恢复一丝清明时,已是二月十六日的清晨。意识如同沉在浑浊的水底,模糊不清。他只感到一股温热的液体被小心地灌入口中,随即,一股难以忍受的苦涩猛地炸开,刺激得他剧烈呛咳起来。

  这剧烈的咳嗽牵动了胸口的伤势,一阵钻心刺骨的剧痛瞬间攫住了他,仿佛要将他的意识撕裂。这剧痛反而像一盆冰水,浇醒了他昏沉的头脑。紧接着,纷杂而焦急的呼喊声便如潮水般涌入耳中,吵得他头颅也跟着嗡嗡作痛,几欲裂开。

  又喘息着、忍耐着捱过一阵剧痛的余波,海都才艰难地撑开了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他不得不闭眼片刻,再缓缓睁开,让眼睛适应从窗棂透入的、尚且清冷的晨光。视野渐渐清晰,围在床榻边的众人面容也一一显现。离他最近的,正是他最倚重的心腹大将,万户巴剌诺颜。

  眼见海都终于睁眼,四周的人群立刻涌上前来,脸上无不洋溢着劫后余生的狂喜,然而那眼底深处,却分明交织着深重的焦虑与彷徨。海都的目光扫过这一屋子的人——清一色都是他窝阔台系的将领,察合台汗国的将领竟无一人!这景象让他心头骤然一紧。他强忍胸口那撕裂般的痛楚,目光如刀般钉在巴剌诺颜脸上,声音嘶哑地追问起战事的详情。

  从巴剌诺颜沉重而急促的叙述中,海都得知此刻已是十六日清晨,他们正在那座名为开城的小城之中。昨日的激战结局惨烈,牙撒兀儿所率领的那五个精锐千户,竟被汉人死死封堵在狭窄的河谷之内,全军覆没。唯有牙撒兀儿本人,在麾下亲兵的拼死掩护下,才得以从地狱般的谷口杀出一条血路,侥幸逃脱。

  牙撒兀儿冲出绝境,眼见海都麾下的窝阔台系兵马几乎完好无损,一股被出卖的怒火瞬间冲昏了他的头脑。他认定这是海都的刻意算计,牺牲他们察合台部以保全自身。然而,他此行带来的一个万户兵力,此刻残存已不足四千之数,面对海都部尚存的近九千虎狼之师,纵有滔天怒火,牙撒兀儿也绝不敢轻举妄动。

  在极度的愤懑与不甘驱使下,牙撒兀儿当即召集了察合台系所有残存兵马,径直拔营,沿着来时的道路匆匆撤离开城。巴剌诺颜当时也被那场突如其来的溃败打懵了阵脚,加之骤然听闻海都重伤昏迷的消息,一时间也是六神无主,也顾不得牙撒兀儿要干什么,只得由他去了。

  当这一切残酷的真相在海都脑中逐渐清晰时,他只觉胸口那股剧痛愈发汹涌猛烈,豆大的冷汗瞬间布满额角,止不住地滚落,面色更是变得如同金纸一般蜡黄惨淡。巴剌诺颜见状,急忙上前劝慰,称汉军并未立刻衔尾追击,他已在前方山谷险要处布下防御,眼下开城尚算安全,恳请大汗务必安心休养。

  然而这番话丝毫未能缓解海都心中的沉重。此次突袭固原已然彻底失败,自己身受重伤,察合台系又在自己的统帅下遭遇毁灭性打击,原本就貌合神离的两部之间,这道裂痕已然深如鸿沟。每一桩都像巨石压在他的心头,令他焦灼万分。

  他强提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气血和剧痛,强迫自己恢复往日的冷酷与决断。他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向巴剌诺颜下达命令:大军立即拔营启程,沿来时路全速撤退;命巴剌诺颜亲自率领最精锐的四个千户殿后,务必阻挡可能的追兵;同时火速遣快骑传讯给先行一步的牙撒兀儿,请其放缓行程,等待海都主力汇合。待两军会师后,由牙撒兀儿统领中军,负责护卫重伤的海都本人;而海都则将自己麾下的两个千户调出,交由牙撒兀儿指挥,充作大军先锋,负责在前开路。

  海都此举,还是想尽力弥合两部的巨大裂痕,向牙撒兀儿表明他绝无出卖察合台部之心。他甚至不惜将自己的性命安危,交托到刚刚被自己“连累”而损失惨重、且满腔怒火的牙撒兀儿手中,以此作为最大的诚意和担保。

  这个决定自然引发了一些窝阔台系将领的强烈不满与担忧,但海都多年积累的无上威严,即便是在他重伤垂危的时刻,也足以震慑众人,无人敢出言反对他的命令。交代完这关乎生死存亡的一切,心力交瘁加之重伤难支的海都,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黑,再次陷入了深沉的昏迷。

  固原之战的爆发已令蒙古人意想不到,而固原战后的走向,则更加令他们捉摸不透。奉命殿后的巴剌诺颜率领四千精骑,原本已抱定与追击的汉军决一死战的决心,然而对面汉军主帅姚继业的举动却让他一头雾水。

  追击而来的秦军,正是由姚继业亲率。固原一战,秦军自身损失有限,全歼蒙古五个千户堪称大捷。然而,姚继业亲自率领冲阵的那一千重装铁骑,却也折损了近两百骑。那些昂贵的精良甲胄和兵器尚可修复,但损失的良驹以及百里挑一、训练有素的精锐重骑兵,也着实让姚继业感到肉疼不已。

  因此,此番追击蒙古溃军,姚继业并未带上剩余的重骑。一来,接下来的长途追击山路崎岖,地形复杂,重骑难有驰骋发挥的空间,带上反而是累赘;二来,姚继业实在舍不得这些压箱底的宝贝再有任何闪失。

  检了四千骑兵和一万步卒,姚继业带着大军浩浩荡荡的缀在了蒙古人的身后。说是追击,姚继业却全无再与蒙古主力决战的意图,只是偶尔派出小股骑兵进行袭扰。

  每当巴剌诺颜的后军试图停下脚步,列阵迎战,意图反击时,姚继业便严令部下不得接战,甚至主动后撤一段距离,与蒙古殿后部队保持若即若离的状态。如此反复几次,巴剌诺颜也终于咂摸出味道——这位小秦王似乎并无将他们彻底留下的打算。他心中稍定,不再尝试接战,只是谨慎地护卫着中军,随着大部队一同缓缓后撤。

  巴剌诺颜这边断后的任务虽有惊却无险,然而前方负责开路的蒙古先锋部队,日子却陡然变得艰难起来。在尚未离开秦境时,一路尚算畅通无阻。然而,一过礼县,踏入吐蕃人控制的岷州地界,蒙古人却遭遇了意想不到的阻碍。

  那些首鼠两端的吐蕃首领们,早已通过自己的渠道探知了海都大军在固原惨败的消息,更得知汉人的大军正紧随其后追击而来。他们想当然地以为,汉人这是要毕其功于一役,将海都这股蒙古势力彻底歼灭在归途之中。

  先前为海都大军提供补给,已然耗费了他们大量物资,更被蒙古人以武力强行征调了大量战马和壮丁,早已弄得吐蕃各部怨声载道,心怀怨恨。若海都大胜而归,吐蕃人自然还会卑躬屈膝地逢迎。但如今海都兵败如山倒,身后又跟着气势汹汹的汉人大军,吐蕃人哪里还敢轻易放这支败军过境?

  若是放走了海都,汉人的滔天怒火岂不是要倾泻在自己头上?吐蕃首领们私下盘算,若能在此阻截海都,配合后方的汉军前后夹击,将这些蒙古人歼灭于此,岂不是向汉人递上了一份绝佳的投名状?此战过后,蒙古人短期内必然无力再深入此地,那么提前讨好强大的汉人,就成了吐蕃人必然的选择。只可惜,这些吐蕃人既未能真正洞察姚继业驱虎吞狼的战略意图,也大大低估了困兽犹斗的蒙古人残存的可怕战力。

  得知吐蕃人竟敢阻断自己唯一的归途,海都立刻下令强攻,破城掠夺粮草补给。蒙古人凭借其悍勇和求生意志,一路攻城拔寨,每破一城便疯狂搜刮粮秣物资,然后毫不停留地匆匆离去。而姚继业则率领着秦军,如影随形地跟在蒙古人身后,从容不迫地将蒙古人用鲜血“清理”过的岷州、洮州等一众州府,一一纳入囊中。

  后来,躺在一辆颠簸马车上的海都,也渐渐看穿了这残酷的把戏——那位年轻却深谙权谋的小秦王,分明是在驱赶着他们这支败军,为他扫清通往这些吐蕃州府道路上的障碍!然而,看穿归看穿,却无济于事。为了活命,为了获得维系生命的粮草,海都和他的军队只能如同被驱赶的猎物,一路浴血奋战下去。再憋屈,再愤怒,再不甘,海都此刻也只能沦为姚继业手中开路的利刃,无可奈何地做着这“为王前驱”之事。

  姚继业就这样稳坐钓鱼台,一路不疾不徐地跟随着,坐收渔利。直到蒙古人的兵锋为他们“攻下”了河州城,姚继业才终于勒住了战马。借海都的刀,姚继业兵不血刃,便将兰州以南的岷州、洮州、河州这三州之地收入囊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