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8章 接旨·以退为进-《凤唳九霄倾天下》

  皇帝那句“不必相送”如同最后的枷锁,沉甸甸地锁住了君临渊。他僵立在原地,暖阁内明亮的烛火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将那失血的唇色和眼中深不见底的寒潭映照得愈发清晰。他没有再开口,甚至没有再看御座上的父亲一眼,只是缓缓地、极其郑重地对着萧云倾的方向,微微颔首。那动作极轻,却蕴含着千言万语无法道尽的沉重承诺。

  昭元帝冷眼看着,对高无庸挥了挥手。高无庸如蒙大赦,立刻躬身退下,去安排旨意中提及的暖轿、随侍宫人和太医。暖阁内的空气依旧凝滞,德妃和桂嬷嬷忧心如焚地扶着摇摇欲坠的萧云倾,却不敢再置一词。

  “扶县主回榻歇息,准备启程事宜。”皇帝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目光扫过德妃,“德妃,你协理六宫,此事由你督办,务必周全,不得有半分怠慢。”

  “臣妾遵旨。”德妃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的苦涩与无奈,低声应下。她深知,皇帝这是要她亲手将安平送走,断绝任何可能生出的枝节。

  皇帝不再停留,转身大步离去,明黄的龙袍下摆拂过门槛,消失在殿外深沉的夜色中。那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帝王威压也随之消散,暖阁内只剩下劫后余生般的沉重喘息。

  “县主!”桂嬷嬷再也忍不住,抱着萧云倾呜咽出声,“这……这可如何是好……”

  萧云倾闭了闭眼,强压下胸口翻涌的气血和阵阵眩晕。方才强行起身和应对,几乎耗空了她最后一点精神。她靠在桂嬷嬷身上,声音轻若蚊蚋:“嬷嬷莫哭,扶我坐一会儿……”

  德妃连忙指挥宫女搬来铺着厚厚锦垫的圈椅,小心翼翼地将萧云倾扶过去坐下。她看着萧云倾惨白如纸的脸和额角细密的冷汗,心中痛惜万分,低声道:“安平,你受苦了,陛下他……”后面的话,终究无法出口。

  萧云倾虚弱地摇摇头,示意德妃不必再说。她靠在椅背上,微微喘息着,目光却穿过暖阁敞开的门扉,望向殿外深沉的、飘着细雪的夜空。寒意顺着敞开的殿门丝丝缕缕地渗入,拂在她滚烫的额角,带来一丝短暂的清明。

  就在这时,一个颀长挺拔的身影,逆着殿门透入的光,再次出现在门口。是去而复返的君临渊。

  德妃和桂嬷嬷都是一惊,下意识地看向萧云倾。

  君临渊并未踏入暖阁,只是站在门槛之外,高大的身影在殿内烛光映照下拉出长长的影子,几乎要将萧云倾笼罩其中。殿外的风雪似乎更大了一些,细碎的雪沫沾湿了他墨色的衣袍肩头,带来一身凛冽的寒气。他深邃的目光越过众人,直直落在萧云倾身上,那眼神复杂至极,有深沉的痛楚,有浓烈的担忧,更有一种被强行压抑的、近乎绝望的无力感。

  “本王,”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打破了暖阁内短暂的沉寂,“有几句话,需当面叮嘱安平县主。关乎皇祖母病情后续的调养之法。德妃娘娘,桂嬷嬷,可否行个方便?”

  德妃一怔,瞬间明白了君临渊的用意。他是在用这个无可指责的理由,争取最后一点独处的时间。她看了一眼皇帝离去的方向,又看了看虚弱不堪却强自支撑的萧云倾,心中百味杂陈,最终化为一声叹息。

  “王爷请便。”德妃拉着犹自担忧的桂嬷嬷,对殿内侍立的宫人使了个眼色,“都随本宫出来,莫要打扰王爷与县主商议太后病情。”她刻意将“太后病情”几个字说得清晰,带着一丝无奈的掩护。

  宫人们如蒙大赦,鱼贯而出。德妃最后看了一眼萧云倾,带着桂嬷嬷也退出了暖阁,并轻轻掩上了殿门。沉重的门扉隔绝了内外,也将一室昏黄的烛光与殿外呼啸的风雪隔绝开来。

  偌大的暖阁内,只剩下他们两人。

  空气仿佛凝固了。炭火盆里微弱的噼啪声显得格外清晰。

  君临渊大步走了进来,带着一身风雪的气息。他没有靠近,在距离萧云倾几步远的地方停住。烛光跳跃,映着他棱角分明的脸,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紧紧锁住她,所有的情绪不再掩饰,翻涌着心疼、愤怒、不甘,还有一种近乎毁灭的沉痛。

  “倾倾……”他开口,声音干涩得厉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

  萧云倾却在他开口的瞬间,轻轻抬起了手。那手纤细苍白,微微颤抖着。她的目光清澈而平静,如同暴风雨后沉寂的湖面,直直望进他翻涌着惊涛骇浪的眼底。

  “殿下,”她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稳定,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不必再说。我懂。”

  只这简单的三个字——“我懂”,便像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抚平了君临渊心中翻腾的戾气和绝望。他所有的愤怒、不甘、质问,都在这双清澈沉静的眼眸和这三个字面前,化为了无声的叹息。

  “皇觉寺……并非龙潭虎穴。”萧云倾看着他,缓缓说道,嘴角甚至努力牵起一丝极淡的弧度,试图让他安心,“百日光景,不过弹指。我此去,一是遵旨,全了这‘孝道’之名,不授人以柄;二则……”她顿了顿,眸中闪过一丝极锐利的光芒,快得让人难以捕捉,“亦是暂避锋芒,静观其变。陛下心意已决,此刻硬抗,徒劳无益,反生祸端。”

  她微微喘息了一下,继续道:“太后娘娘病根虽深,然性命已无碍,只需按时服用我留下的方子,精心静养即可。殿下在京中,务必稳住自身,谨言慎行。朝堂之上,暗流汹涌,废后、三皇子、太子……余烬未熄,更有四皇子虽被圈禁,其党羽未必甘心。陛下今日之举,亦是投石问路,试探殿下反应。殿下万不可再冲动行事,授人以‘恃功骄狂’之口实。”

  她的话语条理清晰,冷静得近乎冷酷,完全不像一个刚刚被无情放逐的病人。君临渊看着她苍白却坚毅的脸庞,听着她字字句句的筹谋与叮嘱,心头的痛楚被一种更深的震撼和怜惜取代。他的倾倾,在如此境地,想的不是自身的委屈,而是如何保全大局,如何替他筹谋!

  “那……你呢?”君临渊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浓得化不开的担忧,“你的身体……”

  “殿下放心,”萧云倾打断他,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我自有分寸。风雪严寒,于常人或许是苦,于我未必不是一种历练与沉淀。百日之期,正好养精蓄锐。况且,”她目光微闪,意有所指,“皇觉寺乃皇家寺院,主持方丈亦非常人。吉星福将之名既已传开,寺中之人,未必不会另眼相看。或许别有天地。”

  君临渊瞬间捕捉到她话语中隐含的深意,暂避锋芒,静观其变,养精蓄锐,甚至可能在寺中另有机缘。她并非全然被动接受,而是在这冰冷的旨意下,寻找着转圜与反击的缝隙!

  一股热流猛地冲上眼眶。他的倾倾,从来就不是需要他时刻护在羽翼下的娇花,她是能与他并肩翱翔于九天的凤凰!即便折翼,亦能浴火!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向前一步,单膝半跪在萧云倾的圈椅前,目光与她平视,一字一句,郑重如誓言:“好!我答应你!在京中,我必稳住大局,剪除余孽,静待时机!倾倾,你在寺中安心休养,万事以自身为重!百日之后,无论风雨,我必亲赴皇觉寺,接你回京!大婚之期,谁也阻不了!”

  萧云倾看着他眼中燃烧的坚定火焰,感受着他话语中沉甸甸的承诺,心中那块冰冷的巨石似乎被撬动了一丝缝隙。她伸出冰凉的手,轻轻覆在他紧握的拳头上,传递着无声的信任与力量。

  “好。我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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