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5章 白玉爪-《聊斋新介》

  隆冬腊月,长白山的冷风如同刀子,刮在人脸上生疼。老金站在山坡上,裹着厚重的老羊皮袄子,脸冻得通红,眉毛胡子上挂着白霜,几乎要结冰。他左手戴着厚实的皮手套,上面稳稳站着一只成年苍鹰,那鹰黄褐色的羽毛在灰蒙蒙的冬日里格外醒目,锐利的眼睛警惕地扫视着四周,透着一股子桀骜不驯的凶悍气。

  “金爷,今儿这风头可够硬的,鹰能撒得开吗?”徒弟小顺缩着脖子,声音在风里有点发飘,他刚跟着老金学驯鹰没多久,还在兴头上,却有点扛不住这山里的寒。

  老金斜睨了他一眼,没说话,只是把带着皮套的右臂猛地向上一扬。那苍鹰似乎早已等待这个信号,双翅“呼啦”一声展开,带着一股强劲的风,利箭般直冲阴沉沉的天幕,眨眼间就成了高空中的一个小黑点。小顺仰着脖子,眼睛都看直了,嘴里哈出的白气瞬间被风吹散。

  “瞧见没?小子,”老金这才开口,声音嘶哑低沉,像被砂纸磨过,“咱这鹰,不是花架子。风越大,它越欢实!这野性,这筋骨,这才是真玩意儿!”他眯着眼,目光追随着天际那个盘旋的黑点,像看着一件稀世珍宝。

  小顺用力点头,冻得发僵的脸上满是崇拜:“金爷,您说…咱这一片儿,真出过那种鹰吗?就老辈儿人念叨的,‘白玉爪’?”他眼神亮亮的,带着年轻人特有的好奇和向往,“网上传得可神了,说是浑身雪白,没一根杂毛,爪子跟羊脂玉似的透亮,飞起来像道白光,眨眼就没了!还说能通人性,能预知风雪呢!真有这宝贝?”

  老金脸上的皱纹似乎更深了,他哼了一声,带着浓重的鼻音:“净扯犊子!传了多少辈子的瞎话,你也信?养了一辈子鹰,白的黑的黄的,啥毛色没见过?爪子?再透亮也是骨头包层皮!还通人性?能听话就不错了!”他顿了顿,语气缓了点,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鹰就是鹰,是山神爷养的活刀子,是咱手里吃饭的家伙什儿。甭整那些神神叨叨的,没影儿的事!”他朝地上啐了口唾沫,那唾沫星子还没落地,就在寒风里冻成了小冰粒。

  就在这时,高空中盘旋的苍鹰猛地收拢翅膀,头朝下,像一块坠落的黑铁,以惊人的速度俯冲下来。山坡下的枯草丛一阵剧烈晃动,一只惊慌失措的野兔被惊起,没命地蹦跳逃窜。苍鹰精准无比地掠过,铁钩般的爪子狠狠一抓,那野兔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一声,就被带离了地面。苍鹰一个漂亮的回旋,稳稳地落在老金再次抬起的手臂上,把还在抽搐的猎物丢在脚边,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咕咕”声,带着捕猎成功的得意。

  “好小子!”老金咧开嘴笑了,脸上的冰霜裂开纹路,露出难得一见的赞许。他从随身的皮囊里摸出一小块鲜红的生牛肉,递到鹰嘴边。苍鹰毫不客气,一口叼住,仰头吞了下去。

  小顺看着这行云流水般的狩猎,又看看老金那张写满风霜却无比满足的脸,心里头那股关于白玉爪的念想,终究被眼前实实在在的本事压了下去。金爷说的对,鹰,就得这样使唤,这才是真本事!

  日子像山涧的冰溜子,看着凝固,实则一天天往下淌,冷得刺骨。老金的几只鹰,在他手里被调教得越发精悍。小顺也跟着学了不少门道,至少不再被鹰翅膀扇起的风吓得缩脖子了。

  这天,天色比往常更阴沉,灰蒙蒙的云层压得很低,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湿冷的雪腥气。老金带着小顺钻进更深的山坳,想趁着大雪封山前再碰碰运气。

  “金爷,这天儿怕是要憋场大的。”小顺抬头看看铅块似的天,有些担忧。

  “憋就憋吧,”老金不为所动,眼神像鹰隼一样扫视着前方稀疏的林子,“雪前,兔子出来找食儿更勤快,鹰也更有劲儿。”他熟练地解开一只性子最烈、名叫“铁羽”的苍鹰的脚绊。铁羽振翅而起,带着一股凛冽的寒气,很快消失在灰暗的树梢之上。

  时间一点点过去,风更急了,卷起地上的雪沫子,打在脸上生疼。老金和小顺靠在一棵老松树背风面,搓着手,跺着脚。就在小顺感觉脚趾头快冻掉的时候,高空中突然传来一阵异样的鹰唳!那声音极其尖锐、穿透力极强,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金属质感,完全不同于铁羽平日粗砺的叫声,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铁羽?”小顺惊疑不定地抬头,只见灰暗的天空中,两个黑影正在高速盘旋、追逐、纠缠!铁羽那熟悉的黑褐色身影正被一道速度快得惊人的银灰色影子紧紧咬着,逼得左支右绌,狼狈不堪。

  “不是铁羽!”老金浑浊的眼睛猛地爆出精光,死死盯住那道银灰色的影子,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吸气声,“是它!是它!” 他声音激动得有些发抖,几乎是吼出来的,“快!快!吹哨!唤铁羽回来!别让它伤了!”

  小顺手忙脚乱地抓起挂在脖子上的鹰哨,鼓足腮帮子用力吹响。尖锐急促的哨音在寒风里显得有点单薄。铁羽似乎听到了召唤,奋力摆脱纠缠,朝着哨音方向俯冲下来,一头扎进小顺慌忙举起的皮袖套上,羽毛凌乱,惊魂未定,喉咙里还发出委屈的“咕噜”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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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那道银灰色的闪电,在驱赶走铁羽后,并未离去。它在两人头顶盘旋了一圈,速度慢了下来,似乎在观察。这下,老金和小顺终于看清了它的真容。

  小顺张大了嘴,哈出的白气都忘了飘散,眼睛瞪得溜圆,活像见了山魈。那鹰体型比铁羽略小,但线条极其流畅优美。全身的羽毛,竟如同新雪堆积而成,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色!在灰暗天幕的映衬下,它仿佛自身在发出一种柔和莹润的微光。最令人窒息的是它那双爪子,并非普通鹰类的暗黄或褐色,而是呈现出一种温润剔透的质感,宛如上好的羊脂白玉雕琢而成,在晦暗的光线下,流转着奇异的光晕!它盘旋的姿态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优雅与孤高,仿佛不是凡间的猛禽,而是从古老传说画卷里飞出的精灵。

  “白…白玉爪…”小顺的声音像是从冻僵的喉咙里硬挤出来的,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金爷!真是白玉爪!跟…跟老辈儿说的一模一样!”

  老金根本没听见徒弟的话。他像被施了定身咒,仰着头,嘴巴微张,眼珠子一动不动地黏在那道盘旋的白影上。他那张饱经风霜、向来刻板得像块老榆木疙瘩的脸上,此刻被一种近乎疯狂的炽热光芒点燃了。皱纹里似乎都流淌着滚烫的岩浆,浑浊的老眼爆射出骇人的精光,死死锁住空中那抹耀眼的雪白。几十年的驯鹰生涯,那些被嗤之以鼻、当作茶余饭后闲谈的传说,此刻竟如此真实地撕裂阴沉的天空,降临在他面前!这哪里是鹰?这分明是山神爷赐下的无价之宝,是能让他老金的名字在驯鹰人的谱系里刻下金字的活图腾!血液在血管里奔腾冲撞,心跳擂鼓般撞击着胸腔,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整个世界只剩下那片盘旋的、纯净的白。

  “网!快!撒网!”老金的吼声带着破音的嘶哑,像是被滚烫的烙铁烫着了喉咙,猛地惊醒过来。他几乎是扑向旁边放工具的大背囊,动作快得不像个快六十的老头,一把扯出那张用坚韧细绳特制的捕鹰网,网绳上还系着不易察觉的小铜铃铛。

  小顺被师傅这从未有过的失态惊得一个激灵,下意识地跟着扑过去帮忙。师徒俩手脚并用,也顾不上冰冷的雪地,飞快地拉开那张网。网眼细密,颜色灰扑扑的,铺在枯黄的草甸上,几乎与地面融为一体。老金又从背囊里掏出一只刚死不久、还带着余温的野兔,这是他原本准备给铁羽的奖励。此刻,他毫不犹豫地将这只诱饵小心翼翼地放置在网中央最显眼的位置。殷红的兔血在雪白的皮毛上洇开,散发出浓烈的血腥气。

  “躲起来!快!”老金拉着小顺,两人迅速匍匐着退到旁边一块巨大的山石后面,只露出两双眼睛,死死盯住那片铺着死亡陷阱的雪地。老金的手紧紧攥着连接网绳末端的粗麻绳,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白,微微颤抖着。他整个人像一张拉满的硬弓,每一块肌肉都绷紧到了极致,急促的呼吸在冰冷的空气中凝成团团白雾,又瞬间被寒风撕碎。

  时间仿佛被这刺骨的严寒冻结了,每一秒都拉得无比漫长。山风呼啸着刮过空旷的山坳,卷起地上的雪粉,发出呜呜的哀鸣。铁羽似乎感受到了不同寻常的紧张气氛,在小顺的皮袖套上不安地挪动着爪子,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咕噜”声。

  突然,小顺感到胳膊上的铁羽猛地一沉,翅膀不安地扑棱了一下。他还没反应过来,只觉得眼前一道刺目的白光闪过!快!太快了!那抹雪白的身影如同撕裂灰色幕布的闪电,没有任何试探,没有任何犹豫,带着一种君临天下般的决绝和自信,以肉眼几乎无法捕捉的速度,从高空直扑网中央那只流血的野兔!

  就在那对白玉般的爪子即将触碰到诱饵的刹那——

  “起!”老金憋在胸腔里的一声暴喝如同惊雷炸响!

  他双臂爆发出惊人的力量,肌肉虬结隆起,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向后一拽!铺在地上的网绳瞬间绷直!灰扑扑的网面像一张骤然苏醒的巨口,带着细碎的铜铃声,“唰”地一声从地面弹起,精准无比地兜头罩向那道扑下的白光!

  “噗啦——!”一声沉闷的撞击和剧烈的翅膀拍打声混杂在一起。

  网住了!

  那团纯净的雪白在坚韧的绳网中猛烈地挣扎翻滚!它愤怒的唳叫声不再是之前的清越,变得无比尖锐高亢,如同无数把锋利的冰锥同时刮擦着钢铁,刺得人耳膜生疼,心脏都跟着抽搐!巨大的力量冲击着网绳,整张网都在剧烈地晃动、变形,系在网上的小铜铃疯狂地乱响,发出急促而绝望的“叮叮当当”声,像是在为这落入凡尘的神物奏响悲鸣。雪白的羽毛在挣扎中飘落,在冰冷的空气里打着旋儿。

  “按住!按住它!”老金的声音嘶哑变形,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亢奋。他像一头扑向猎物的老豹子,完全不顾自己老胳膊老腿,猛地从山石后跃出,扑向那团剧烈挣扎的白光。小顺也惊醒过来,跟着扑上去,用尽全身力气压住不断鼓胀晃动的网绳。师徒俩使出吃奶的劲儿,死死摁住网的四角,用身体重量去对抗网中那不可思议的狂暴力量。每一次翅膀的扇动都像重锤砸在网绳上,震得他们手臂发麻,网绳深深勒进掌心,带来火辣辣的疼。白玉爪那双玉色的利爪疯狂地撕扯着坚韧的绳网,发出令人牙酸的“嗤啦”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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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场力量悬殊的角力持续了足有一盏茶的功夫。渐渐地,网中的挣扎减弱了。不是因为屈服,而是那惊天动地的力量似乎耗尽了。雪白的身影蜷缩在网底,那双琉璃般纯净的眼睛透过网眼死死地盯着老金,里面没有恐惧,只有冰冷的、凝固的、仿佛能冻结灵魂的愤怒和一种穿透人心的蔑视。它雪白的胸脯剧烈地起伏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一种穿透网绳的、无形的寒意。

  老金被这眼神刺得心头一凛,但旋即,更大的狂喜淹没了他。成了!真的成了!传说中的白玉爪,此刻就在他手中!他喘着粗气,脸上却绽放出一种近乎狰狞的狂喜笑容,汗水混合着雪水从额角流下,他也顾不上擦。

  “小顺!快!皮套!脚绊!最软最厚实的那个!”老金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带着破音的颤抖,手却异常稳定地开始解开缠绕在白玉爪身上的绳网,动作小心翼翼,生怕伤到一根羽毛。

  当那双温润如玉、却蕴含着恐怖力量的爪子终于被套上特制的软皮脚绊,当那雪白的身影被迫屈辱地、沉默地站在老金特制的加厚皮套上时,老金感觉自己的心脏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指尖触摸到那冰凉柔滑、如同顶级丝绸般的羽毛,一股巨大的、几乎令人眩晕的满足感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什么山神爷的活刀子?不!它现在是只属于他老金的活宝贝!是他这辈子驯鹰生涯最辉煌的勋章!

  驯服白玉爪的过程,比老金预想的还要艰难百倍,简直是一场无声的酷刑。它被安置在老金家后院那个专门清理出来的、铺着厚厚干草和崭新毛毡的宽敞鹰房里。铁羽和其他几只鹰被挪到了更偏远的角落,似乎连它们都感受到了这位新“房客”带来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老金拿出了前所未有的耐心和谨慎。最好的新鲜牛心、羊肝,切成最细嫩的条,小心翼翼地用长竹夹子递过去。白玉爪看都不看,只是偏着头,用它那双琉璃般的眼睛冷冷地注视着老金,那眼神像冰锥,直直刺进人心里。喂食?它绝食!用行动宣告着宁死不屈的意志。

  “祖宗!我的活祖宗哎!”老金端着食盘,在鹰房外急得直跺脚,像热锅上的蚂蚁,“您倒是赏脸吃一口啊!这上好的牛心尖儿,我自己都舍不得尝!”他压低声音,带着近乎哀求的语气。可白玉爪只是高傲地扬起雪白的头颅,仿佛老金和他手中的食物不过是地上的尘埃。几天过去,那原本神骏非凡的身姿明显消瘦了一圈,雪白的羽毛也失去了几分光泽,但眼中的倔强和冰冷丝毫未减。

  “闯!必须得闯!”老金咬着牙,下了狠心。闯,是驯鹰行里最狠的一招——熬鹰!就是不让鹰睡觉,用无尽的疲惫消磨它的野性意志。老金搬了把吱呀作响的旧藤椅,裹着厚重的老羊皮袄,就坐在鹰房门口,点着一盏昏黄的小油灯,死死盯着里面的白玉爪。只要白玉爪脑袋一耷拉,显出半点困意,老金就立刻用一根细长的竹竿,隔着笼子轻轻捅它一下,或者突然吹响一声尖锐的鹰哨。

  “熬!看咱俩谁熬得过谁!”老金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闪烁着偏执的光芒,对着那沉默的白影喃喃自语。

  白天黑夜,周而复始。小顺看着师傅日渐憔悴、眼窝深陷的样子,又看看鹰房里那日渐憔悴却依然眼神如冰的白影,心里直发憷:“金爷,算了吧?再熬下去,怕是要出事儿啊!这鹰…邪性得很!”

  “你懂个屁!”老金猛地一瞪眼,声音嘶哑却异常严厉,“这是神鹰!神鹰懂吗?熬过了这一关,它才真正认主!这点苦都吃不了,还配做我的鹰?”他固执地认为,白玉爪那冰冷的眼神背后,终将被他的“诚意”和手段融化。

  这场意志的拉锯战持续了七天七夜。到了第七天深夜,老金自己都快熬成人干了,眼皮沉得像灌了铅,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突然,一声极其微弱、带着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妥协意味的低鸣响起。

  老金一个激灵,猛地睁开眼。昏黄的油灯光下,只见白玉爪微微侧着头,不再是那副拒人千里的冰冷姿态,琉璃般的眼珠里似乎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雾气,它极其缓慢地、试探性地,啄了一下食槽里早已冷透的牛心条。动作很轻,很慢,带着一种屈辱般的迟疑。

  老金的心猛地一跳,一股巨大的狂喜瞬间冲散了所有疲惫!成了!它终于低头了!他激动得手都在抖,赶紧又夹起一块最新鲜的牛肝,小心翼翼地递过去。这一次,白玉爪没有拒绝,它默默地、一口一口地啄食起来。虽然姿态依旧高傲,但那层坚冰似乎裂开了一道微不可查的缝隙。

  “好!好啊!”老金兴奋地搓着手,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放出光来,对着旁边被惊醒的小顺得意地说,“瞧见没?再神的鹰,也得认主!铁杵磨成针,功夫到了家,没有熬不熟的鹰!”他仿佛已经看到白玉爪在他手臂上展翅翱翔、震慑群伦的景象。这漫长的煎熬,这无尽的疲惫,在这一刻似乎都值了。他沉浸在驯服神物的巨大成就感中,却忽略了白玉爪低头啄食时,眼底深处那瞬间掠过的一丝难以言喻的、如同寒潭深渊般的冰冷光芒。那不是屈服,更像是某种更深的、更可怕的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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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玉爪肯进食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快地传遍了小山村,甚至惊动了县里。它带来的轰动效应远超老金最狂野的想象。先是村里那些半信半疑的老少爷们,挤破了老金家的门槛,探头探脑地想看一眼传说中的神鹰。当白玉爪那雪白得不染尘埃的羽毛和玉色的爪子真的映入眼帘时,人群爆发出阵阵惊叹和啧啧称奇。

  “老天爷!真白啊!跟雪团子似的!”

  “看那爪子!我的妈呀,真是玉做的吧?”

  “老金头,你这回可真是祖坟冒青烟了!”

  “金爷,这鹰…卖不?开个价!我家小子结婚,就想弄个稀罕物撑场面!”村里的富户王胖子腆着肚子,眼睛放光,直接开始报价。

  老金咧着嘴,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心里得意得像喝了二两烧刀子,嘴上却故作矜持:“去去去!一边儿去!这是神鹰!是能拿钱衡量的吗?山神爷赏的,得供着!”他像守护绝世珍宝一样挡在鹰房门口,享受着众人羡慕嫉妒的目光。

  这股风很快刮到了县里,甚至市里的电视台都闻讯而动。这天下午,一辆贴着“探索发现”字样的电视台采访车,卷着尘土,颠簸着开进了这个偏远的小山村。扛着摄像机、举着话筒的记者,还有看热闹的村民,把老金家那不大的院子挤得水泄不通,嘈杂得像开了锅的粥。

  “金师傅!金师傅!我们是市电视台‘奇闻探秘’栏目的!听说您捕获了传说中的白玉爪神鹰?这可是重大发现啊!能让我们拍摄一下吗?给全国的观众看看!”一个穿着时髦羽绒服、妆容精致的女记者挤到最前面,话筒几乎要戳到老金脸上,语速快得像机关枪。

  老金看着这阵仗,心里有点发懵,更多的是被巨大荣誉感冲击的眩晕。他这辈子哪见过这么多长枪短炮对着自己?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清了清嗓子:“咳…这个嘛…神鹰是有点认生…”

  “金师傅您放心!我们就拍几个镜头,绝对不惊扰它!这可是宣传我们地方文化、保护珍稀物种的好机会啊!”旁边一个戴眼镜的男编导赶紧补充,语气诚恳。

  小顺在一旁看着师傅被围着,又看看鹰房里那只自从人群涌进来后就一直沉默地站在栖木上、背对着所有人、羽毛微微炸起的白玉爪,心里莫名地升起一股强烈的不安。那鹰沉默的姿态,透着一股山雨欲来的压抑。“金爷,要不…算了吧?白玉爪好像…不太对劲。”他凑到老金耳边,小声提醒,声音里带着焦急。

  “怕啥?有我在呢!”老金此刻正被巨大的虚荣心包裹着,哪里听得进去。他大手一挥,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豪气,仿佛自己就是这神鹰的代言人,“各位记者同志,乡亲们!今天,就让大家伙开开眼,见识见识什么叫真正的神鹰!”他转身,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鹰房那扇沉重的木门。

  门轴发出“嘎吱”一声刺耳的呻吟。就在门开的一瞬间,原本背对着众人的白玉爪,猛地转过了头!那双琉璃般的眼睛,不再是冰冷,而是燃烧着熊熊的、几乎要焚毁一切的怒火!它死死地盯住门口黑压压的人群,尤其是那些闪烁着红点的冰冷机器,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得如同滚雷般的“咕噜”声,雪白的颈羽根根倒竖!

  院子里的嘈杂声瞬间安静了一瞬,所有人都被这猛禽突然爆发的凶戾之气震慑住了。

  “金师傅,快!让它站您手臂上!我们拍个特写!”女记者没察觉到危险,还在兴奋地指挥着。

  老金也被白玉爪这突如其来的暴怒惊了一下,但箭在弦上,他不能退缩。他定了定神,脸上挤出笑容,伸出套着皮套的手臂,嘴里发出平日里呼唤鹰的轻柔口哨声,慢慢靠近:“来,宝贝儿,过来…听话…”

  就在老金的手指即将碰到白玉爪脚绊的刹那——

  “唳——!”

  一声穿云裂石、饱含着无尽愤怒与屈辱的尖啸,如同无形的冲击波,骤然在小小的鹰房内炸开!那声音尖锐到极致,带着金属撕裂的质感,震得离得近的人耳膜刺痛,心脏都跟着漏跳一拍!连院子里看热闹的村民都吓得捂住了耳朵。

  伴随着这声震魂摄魄的尖啸,白玉爪动了!不是飞向老金的手臂,而是用尽全身力量,猛地一蹬脚下的栖木!那对温润如玉的爪子爆发出恐怖的力量,“咔嚓”一声脆响,精心鞣制、坚韧无比的软皮脚绊,竟如同朽烂的草绳般应声而断!

  挣脱束缚的白玉爪没有丝毫犹豫!它化作一道撕裂空气的白色闪电,带着决绝的、一去不返的惨烈气势,朝着鹰房那扇敞开的门猛冲过去!速度快到极致,雪白的翅膀几乎是擦着老金惊愕僵硬的脸颊掠过,带起的劲风刮得他脸颊生疼!

  “啊!”院子里的人群爆发出一片惊恐的尖叫!摄像机被撞翻,三脚架“哐当”倒地。女记者吓得花容失色,手里的麦克风掉在地上。人群像炸了锅的蚂蚁,你推我搡,乱成一团!

  “拦住它!快拦住它!”老金目眦欲裂,发出撕心裂肺的狂吼!他像疯了一样扑向门口,伸手去抓,却只抓到了一把冰冷的、带着神鹰体温的空气!白玉爪的身影已经冲出了混乱的人群,如同一道白色的复仇之箭,带着刺耳的破空声,直射向阴沉沉的天空!

  “我的鹰!我的白玉爪!”老金跌跌撞撞地冲出院子,朝着白玉爪消失的方向狂奔。小顺也反应过来,脸色煞白,紧跟着追了出去。电视台的人和村民面面相觑,院子里的混乱渐渐平息,只剩下倒地的设备和一片狼藉,以及回荡在寒风中的、老金那绝望而嘶哑的呼喊。

  老金和小顺深一脚浅一脚地在积雪覆盖的山林里狂奔,树枝刮破了棉袄,雪灌进了鞋子,冰冷刺骨,他们却浑然不觉。老金的眼睛死死盯着前方灰暗的天空,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喘息和含混不清的呼唤:“回来!回来啊!”声音在空旷的山谷里回荡,显得无比凄凉。

  他们翻过一道山梁,又钻进一片密林。小顺眼尖,指着远处一棵高大的落叶松顶端,声音带着哭腔:“金爷!看!在那儿!”

  老金猛地抬头望去。只见那棵光秃秃的松树最高处,一根孤零零的枝桠上,停驻着那抹熟悉的雪白。白玉爪静静地立在那里,像一尊冰雪雕琢的塑像,背对着他们,面朝着更远处苍茫的群山。凛冽的山风吹拂着它纯净无瑕的羽毛,它微微仰着头,似乎在凝视着铅灰色的、厚重低垂的天幕。那个姿态,孤傲而决绝,仿佛与这片冰冷的天地融为了一体,又仿佛随时会乘风而去,彻底消失在这片孕育了它传说的大山深处。

  老金的心沉到了谷底,一种冰冷的绝望攫住了他。他知道,这么高的树,这么警惕的神鹰,他根本不可能再靠近了。他停下脚步,胸膛剧烈起伏,呼出的白气瞬间被寒风卷走。他不再呼喊,只是呆呆地望着那个高不可攀的白点,浑浊的老眼里第一次涌上了水光,不是因为寒风,是因为一种巨大的、无法挽回的失落感。

  “金爷…”小顺看着师傅瞬间佝偻下去的背影,心里发酸。

  就在这时,树顶的白玉爪似乎有所感应,缓缓地转过了头。那目光,穿透了冰冷的空气,遥遥地落在老金身上。不再是愤怒,不再冰冷,那琉璃般的眼眸里,是一种彻底的、近乎悲悯的平静。它看着老金,如同看着一个在尘埃里挣扎的、渺小的影子。然后,它极其缓慢地、优雅地张开了那对雪白无瑕的巨大翅膀,仿佛在进行某种古老而神圣的仪式。

  “它…它要干什么?”小顺的声音带着惊恐的颤抖。

  老金没有说话,只是死死地盯着。他看到白玉爪没有立刻飞走,而是低下头,用它那玉色的喙,异常轻柔地,一下一下地梳理着自己胸前最柔软、最洁白的羽毛。动作舒缓而专注,充满了难以言喻的珍惜和一种即将远行的庄重。每一下梳理,都像是在告别。

  梳理完毕,白玉爪再次抬起头,最后看了一眼下方渺小的老金。那眼神,如同深潭,平静无波,却又包含了千言万语。然后,它猛地一振双翅!

  “呼——!”

  没有之前挣脱牢笼时那种撕裂空气的爆响,这一次,巨大的翅膀扇动带起的风声异常低沉浑厚,如同远古的叹息在山谷间回荡。它没有冲向更高的天空,而是平展双翼,像一片巨大的、纯净的雪花,又像一道被无形力量牵引的白色流光,以一种无比优雅而恒定的姿态,朝着西方铅云最厚重、光线最晦暗的天际线,稳稳地滑翔而去。那速度看起来并不快,却带着一种无可阻挡的决绝和从容。它越飞越远,雪白的身影在灰暗天幕的衬托下渐渐模糊、缩小,最后化作一个难以分辨的白点,彻底融入铅灰色的云层深处,消失不见。

  山风依旧在呼啸,卷起地上的雪沫。老金像一尊被风雪冻结的雕像,僵立在原地,一动不动。他仰着头,目光死死地钉在白玉爪消失的那片天空,仿佛要将那片灰暗看穿。脸上纵横交错的沟壑里,不知何时,有两行滚烫的东西蜿蜒而下,瞬间又被刺骨的寒风冻成了冰痕。

  小顺站在旁边,看着师傅凝固的背影和脸上那两道刺目的冰痕,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安慰的话,却发现喉咙像被冻住了,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有寒风呜咽着掠过光秃秃的树枝,发出空洞而悠长的悲鸣,像是在为那远去的精灵唱着最后的挽歌。

  第二天,一场罕见的大雪如期而至,鹅毛般的雪片纷纷扬扬,一夜之间就将连绵的群山染成一片无垠的纯白,掩盖了所有的痕迹。

  老金病倒了。连续几天的低烧和咳嗽,让他整个人迅速憔悴下去,眼窝深陷,脸颊塌陷。他躺在烧得滚热的炕上,盖着厚厚的棉被,却总觉得有一股寒气从骨头缝里往外冒。更多的时候,他只是睁着浑浊的眼睛,望着糊着旧报纸的房顶发呆,眼神空洞得吓人。小顺日夜守在炕边,端水送药,看着师傅的样子,心里像压了块大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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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爷,您喝口水吧?”小顺小心翼翼地端着一碗温水。

  老金没动,半晌,才嘶哑地开口,声音飘忽得像一缕烟:“顺子…你说…它走的时候…是不是…一点念想都没留?” 他问得没头没脑,小顺却瞬间明白了“它”指的是谁。

  小顺鼻子一酸,想起树顶上那梳理羽毛的、悲悯而平静的眼神,想起那道决绝滑向天际的白光,他用力摇摇头,声音有些哽咽:“金爷,它…它看您的最后那一眼,我觉着…像是在说…‘放了我,也放了你自己吧’…” 这话说出来,连他自己都觉得像梦呓。

  老金枯槁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望向窗外。窗外,大雪依旧无声地飘落,世界一片寂静的银白。

  几天后,老金的烧退了,人却沉默得像块石头。他不怎么说话,只是每天裹着厚棉袄,坐在屋檐下,望着被大雪覆盖的远山,一坐就是大半天。小顺知道师傅心里憋着东西,也不敢多问。

  这天清晨,雪终于停了。天空像水洗过一样,呈现出一种冰冷的、透亮的瓦蓝。金色的阳光洒在无垠的雪原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老金早早地起来了,他没惊动小顺,自己默默地走进后院。他来到鹰房,打开了关着铁羽的笼门。

  铁羽似乎有些意外,歪着头看着主人。

  老金伸出手臂,铁羽习惯性地跳了上去。老金仔细地检查着铁羽的羽毛、爪子,动作缓慢而轻柔。然后,他解开了铁羽脚上那副陪伴了它很久的皮绊。

  “去吧。”老金的声音低沉沙哑,却异常平静。他抬起手臂,朝着那片被阳光照耀得闪闪发光的、广阔无垠的雪野。

  铁羽似乎有些疑惑,它看了看主人平静无波的脸,又看了看那片纯净自由的世界。它试探性地张了张翅膀,然后猛地一蹬老金的手臂,有力的双翅展开,带起一阵风,朝着湛蓝的天空飞去。它在空中盘旋了两圈,发出一声嘹亮的唳叫,像是在告别,又像是在宣告自由,然后朝着远方的山林,越飞越高,最终变成了视野尽头一个自由翱翔的小黑点。

  老金一直抬着头,眯着眼睛,目送着铁羽消失的方向。阳光照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那些深刻的皱纹在明亮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仿佛承载着岁月的所有重量。他的眼神却不再浑浊,不再有狂热的执念,只剩下一种沉淀下来的、如同脚下这片厚重雪原般的平静。那平静里,似乎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释然。

  小顺站在屋门口,远远地看着这一幕,看着师傅那在冬日暖阳下显得格外苍老却又格外平静的侧影。他没有上前,只是默默地站着。院墙根下,几丛耐寒的冬青在厚厚的积雪中,透出点点倔强的、深沉的绿意,像是不灭的生命在静默中积蓄着力量,等待着下一个春天的到来。凛冽的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猛禽振翅的余韵,以及某种无形枷锁被彻底打破后的、辽阔的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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