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二章 乾清宫前.大雪如席.凄今悲古.忧愁良多-《英雄吁天录》

  袁承天接受了于敏中的内力相授,体内的真气不免四下游走,乱冲乱撞,似乎并不相融,好在他的本门心法内功深厚将其导引于正道,这样不受其害反为我用,心下自是感激于他,心想他虽为朝廷中人,然而心却在汉室,那些卖祖求荣之辈那堪与其相比,着实是个英雄。

  于敏中与他肺腑相谈,甚是畅快,觉得此生无憾,便自闭目养神,只是此时此刻的他形容骤变,皮肤干瘪已无有适才的少许光泽,显得骨骼凸出,仿佛行将就木之人。袁承天这时才惊觉——这不就是回光返照么?——只因他将体内的全部内功心法悉数传于袁承天,而他体内一空,便体支难支,不免形容枯槁——这本就是武学大家所忌——不能轻易授人于内功心法,否则便空乏其身,不免与寻常之人无异,甚而不如,重者有性命之虞;今日这于敏中不免有此一厄……也许冥冥之中自有安排,非是人为!

  袁承天见他体有不支,不觉悲伤忧泣!于敏中见他这样子,不由说道:“袁少侠你师从昆仑,怎么还参不透生死大道——世间万物荣枯皆有所定,非是人为;纵然人为,也不久长,所谓物极必反,否极泰来也!”袁承天心想不错世事多艰,大抵世间的事情都是这样,不以人的意志为改变,所以自己也没有觉得自己一无是处,天下岂有完人?于敏中此时气息微弱,似乎大限将至。他用手拍了拍袁承天的肩臂,语气沉深道:“世事多艰,袁少侠多多保重!”袁承天双目含泪,心想自己与这位于前辈素昧平生,而今在这牢中只是萍水相逢,他便将自己十年的内功悉数相授;这是何等的信任,自己可要不负重望,否则……否则便怎样……他竟无法想下去——因为他心中实在是乱,莫名的烦恼,是有志难伸,抑或际遇不平?皆不可知!

  袁承天见牢中只有他和于敏中,而且空气之中似乎也多了悲伤气氛。于敏中微微合上双眼,似乎心有不甘,气息已是出的多入的少。袁承天不忍见他就此而去,以掌抵他灵台穴要以气续他性命。于敏中凄然一笑,说道:“人生世间,谁人不死?生而何欢,死有何惧?只要在世,所做所行问心无愧也就是了……”袁承天犹有不肯,说道:“可是人生总有执念,于前辈你不可以就这样去了……我……我心有不舍!”他还是放不下贪、嗔、痴、念、恨这五常!于敏中双目慢慢合上,轻轻说道:“今日大欢喜,舍却臭皮囊。无嗔亦无喜,来日去回路!世间忧患多,明灯不引人!却道好欢喜,身后一世清!”言讫便气息全无,已然去了那世。袁承天见他说话中肯亦有明知明悟,心想自己这些年忍见朋友至亲之人离世,总觉得心中难受,不知道我们世人来自何方?去往何处?

  孤灯清冷,外面以乎又起了风,忽然有雪飞进牢房之中——天下雪了!他的心凉了,不知为何又想起自己幼小之时的忧患,触动心弦,一时忧愁痛苦丛生不能禁止,心想人来世上莫不是受苦受难,磨练心智的过程,是人慨莫能外!恨悠悠一场大梦,看不透虎兕大梦归,泣不尽南国红豆相思泪;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只是世上之人几人可以做到,还不是恨海情天,话不尽离别苦,说不完英雄泪!

  雪花飞,飞到天涯海角,捎去了离人相思泪!忽又念及碧儿,不知她在何处何方?一时又是愁绪满怀!想借酒消愁,可是这牢房之中那有酒来?

  扑地一下油盏中的灯花打了闪,石牢之中忽明忽暗,照得人也迷茫起来,一切迷离地仿佛近在眼前忽又不可得。他不尽低声吟道:“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

  又过几日,不见天气放晴,依旧大雪连连,因为在牢中不可见的是这大雪扑天的情形,所以自然不知外面如何?只是每次送饭的牢头都是帽子上落了许多雪,而且面目都是赤红,可见天寒地冻,不见春日回暖,因为此时倒春寒最是厉害,北方犹甚于南方。袁承天早已将于敏中的尸身用草掩盖,不让狱卒得知——因为他要待得四大堂主亲临之时才将那于敏中尸身一并带去,找了安全所在葬了,也不愿朝廷拿去了他去示众,因为在他心中这于敏中可是个急公好义的英雄,光明磊落,异于常人,所以他要以国士待之,这样才心安理得,不为愧疚,否则自己余生都要不安!

  其实他本可以独自闯出去,可是因为与和硕亲王约法三章,所以不能食言自肥,只有等待袁门四大堂主来救,方是不违誓约。晚间那两个狱卒见外面天寒地冻,几乎滴水成冰,虽然有炉火取暖,但是仍抵御不了寒冷,两个只搓手驱寒。过了一会,见无人查问牢房,便放下心来取了一小坛酒,两个人便小斟起来,闲得无事便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起京城亲近的事来。袁承天于深夜沉沉之中百无聊赖,听到这两个狱卒说起宫中之事也便留神细听。原来自隆重葬了多铎亲王之后,恭慈太后行事越发不似从前,大有雷厉风行之势,将宫中各个人等执事从前安排,皇帝竟然也不得自由,听命于她。凤诏一出,天下雷动,因为这诏书中所言却是要天下各郡县州府有司衙门全权缉捕袁门,株连者斩,决不故息迁就,可说是格杀勿论,所以天下震动,以至人人自危,总怕祸临己身,似乎禁若寒蝉!恭慈太后很以为功,自恃有八旗子弟,可以踏平袁门总舵——只是不得要领——因为袁门总舵除了袁承天和四大堂主与知,其它人皆是不知!恭慈太后自然不肯罢手,因为她知道斩草除根的道理,不能任由袁门势力漫及天下,那么便危及朝廷;所以当断不断必受其害,以至调动天下兵马围剿各省分舵,只待各个分舵形销瓦解再行寻找总舵将其捣毁,只是她毕竟女流之辈,把天下事情想得太过容易,不待朝廷官兵杀过去,各省分舵便因势利导,化整为零,分散于草莽,以期保存实力,只待少主归来再整旗鼓,这也是各省分舵舵主有先见之明,而且审势度事所至,否则袁门势力只怕便在朝廷缉捕中势力分解!

  袁承天听到这恭慈太后执政,心中一惊,便知她和少年嘉庆皇帝理念不同:皇帝是以收为我用,不事武力,只要天下不动干戈也就是了;而这位恭慈太后却是雷霆手段,对人对事决不故息,而且透着阴鸷,与大行皇帝有一般地想法决不容许天下乱党有立足之地,所以天下又是风起云涌,也许正是英雄际会之时!那两个狱卒又绪绪叨叨说些风花雪夜不相干的事,便哈欠连连覆在石桌呼呼入睡。这时酒入愁肠也不觉得冷了,外面依旧北风呼号,正不知有多少人家未眠,正为明天生计发愁,不知该当如何过活,人本就是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只是众生之苦谁又知?袁承天枯坐仰看那石牢的四壁,只见潮湿之中透着一种压抑的氛围,心想世上猛虎多,有时人心更堪于鬼魅,鬼无伤我分毫,世人却伤我遍体鳞伤,可见这世上那有神明?若有何不再斩妖氛,还我一个清平世界!只是现实与梦想总有一段不小差距,有时天意难违,便如当年袁督师一心为国,镇守辽东,以至于满洲人不得志于中国,然而一旦朝廷招去受人诬陷以至于殒命不保,从此天下祸事接踵,一发不可收拾,至于过来崇祯帝在煤山以死殉国,以衣蒙面意指自己愧对天下百姓,无颜见列祖列宗!而今天下只有袁门孤勇奋战,再无人授手,因为丐帮、武当、少林、崆峒、峨眉、青城、甚而昆仑派也忘却初心依附于朝廷,而今放眼天下也只有袁门抗起反清复明的大旗,一时便觉去世无多,来日大难,自己身上的担当不可谓不重,可是又不能懈怠,只有砥砺前行,觉得茫茫无着,一时不知何处是我家乡?有时真当仰天长哭,以告生灵非是承天不努力,实在是力有未逮,并非忘了先祖袁督师的之遗志!他——袁承天怎敢有忘:一生事业总成空,半世功名在梦中!死后不愁无勇将,忠魂依旧守辽东!

  他这时日已然心力交瘁,所以便茫茫然入睡,又见清心满面忧愁,似有难言之隐!忽地起了一阵妖氛,只见其后额驸海查布气势汹汹手持长剑向清心砍杀,口中兀自凶巴巴地说她罪该万死。他见清心受难怎能不出手,于是便向背后抽取轩辕神剑,可是却是入手空空,一无所着,不觉心惊,要知这轩辕神剑非但是袁门信物,更是天下汉人的信念象征,所以说干系重大……只是触手冰冷!忽地有物落下,打断了他想法——所见忽明忽暗,却在牢房之中——是南柯一梦!也许是心有所想,便梦有所见,顿觉失落也多!心想如果梦不醒来多好,偏偏是老天弄人,造化无端,以至世间多了多少人恨事难休!

  他正忧愁不解时,忽然重重的牢门被人打开,只见傅传书施施然走来,官服在身——位列九门提督,可说位高权重,责职所在,自然气宇不凡,而且腰悬着轩辕神剑,剑鞘闪着光芒,耀人眼目——原来这轩辕神剑竟无意之间被掌门大师兄取了去。自己此时出手似乎也可以再夺取轩辕神剑,只是这样似乎胜之不武,自己待得将来重整袁门,再行夺剑也是不迟。

  傅传书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桀桀笑道:“怎么?袁师弟你是不是想重夺回这轩辕神剑?”袁承天见大师兄神情之间都是不怀好意,心想目下却是不想,将来未始不能。傅传书又道:“袁师弟我已向太后求肯,让她对你网开一面。太后说也无不可,只是有个条件!”袁承天心中已猜到这太后所提的条件,无外乎让自己交出袁门名册且又要说出总舵的秘密所在——因为袁门主舵朝廷无由知道,所以既便出兵也是不得要领,便是无功而返。傅传书又自说道:“袁师弟,只要你双手交出袁门名册,太后便允你死罪可免!如若情愿效忠朝廷,那么还可以位列朝堂,官爵在身!”袁承天看了看大师兄那似是而非的样子,心想你有这样的好心?只怕你另有图谋?我又怎会如你所愿?他冷冷道:“大师兄你的好意我领了,只是恕难从命,——因为人各有志不能强求,况且我纵粉身碎骨也决然不会做出那无耻小人行径——出卖自己兄弟!”他虽未说傅传书是无耻小人,然而语含影射已是不争事实!这傅传书焉有听不出来的意味,心下不免恼火,心想若不是太后要我劝降你,我才懒得理会于你!只是他虽心中恼恨,脸上却不显现,嘻嘻笑道:“师弟你还是这个样子,好你既然要做你的英雄好汉,我也不拦着!——只是太后有言如果你一味倔强,不肯归顺,那么便要定你忤逆反上乱党元凶的名头,行刑菜市口!——这是太后拟得凤诏!另有一份却是只要你答允交出名册,不再出任袁门少主,那么既往不咎!师兄生头关头,何去何从?你可要十分斟酌,不要意气用事,人生一世无非功名利禄,其余的何管关他?什么仁义道德,忠信廉耻那都是虚文,何必做真呢?当年你的先祖袁督师便是太过耿直,对事不会融会贯通,以至受死!其实可以避免,偏偏他不肯屈就,也不向皇帝认错,所以……”袁承天对这故事自然知道,心想若天下人人都畏首畏尾,不肯直谏,那么岂不是又回洪荒时代?天理公道何在?只是这道理说给他听,他也未必明白其中的道理!因为对一个利欲薰心的人来说世间大义已不重要,重要的是个人得失,而无关乎天下百姓!

  傅传书见小师弟低头不语,以为心动,又道:“小师弟你不是一直心心念念于清心格格么?如果你此次幡然醒悟,投靠朝廷,为太后赏识,也许她会破格让清心以身相许!”袁承天也知道他们满人虽然有满汉不通婚,然而对于汉人世俗从一而终的理念从来嗤之以鼻,不以为然,所以清心未始不能与自己在一起,只是自己怎么可以做出背信弃义的事情,置袁门兄弟于生死不顾,所以虽然他执念于清心,可是也不能做不仁不义之事,否则可枉为袁门少主了。其实他也知道清心一直洁身自好,臂上守宫砂犹在,可见在她一直袁承天不能忘怀,正是情之所钟,正在我辈,只是他们之间这满汉隔阂却不容许在一起,也许冥冥之中注定两个人天各一方,只有相思成愁,永无相见之时!有时袁承天便想:也许此生相见便是有缘,无须天长地长,所谓: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傅传书见袁承天不言不语,自然无法猜透他心中所想,心想这位小师兄从来都是痴情如一,而且性情执拗,不知道变通,假若是我早已为太后所用,清心也可以归我所有,因为她天人一般的姿容实在让人难以割舍……袁承天见大师兄并不走去,不由想到今日我和大师兄已然是水火不融,他想助朝廷灭我袁门,当真岂有此理,先前几次三番我敬你为掌门大师兄,处处不为己甚,处处容让,你却得寸进尺,想要一统武林,且又不思量君临天下,野心不谓不大!可惜师父生前侠义的令名被你毁于一旦,其实可悲!更可恨者他不思悔改,竭尽全力要助朝廷锄除天下英雄好汉,已然是丧心病狂,自己再也不能顾及他是掌门大师兄而容让,否则天下岌岌可危矣!

  傅传书知道这位小师弟心意已坚,是无论如何也开化不了的了,只有拂袖而去。袁承天见他去远,只是心中意难平,想到这些年出生入死,久经忧患,每当见到天下灾民便心中无尽的酸楚,心道上天本应爱人,然而世事却是背道而驰,于是总是悲天悯人,伤感连连。忽然石牢的门被监内的两个狱卒打开,而且他们身后是两名侍卫——是皇帝身边的御前侍卫,只见他们面目肃然,带着肃杀之气,令人不寒而栗!

  其中一个狱卒低声道:“大人要提这朝廷命犯可有太后凤诏?”其中一个侍卫瞥了他一眼,怒道:“我是皇帝身边的贴身侍卫,难道你还信不过我?”这狱卒镇定一下又道:“只是和硕亲王发下话来,没有太后手诏任何人不得带走这朝廷要犯,非是小的难为大人,只是皇命在身不得以而为之,还望二位大人原囿!”这侍卫见他们不到黄河不死,不见圣诏不放人,便怒气冲冲从怀中刷地取出了嘉庆皇帝草拟的圣旨,让他自己看。两个狱卒自然不能公然违抗于圣旨,那可是仵逆掉头的重罪,所以忙跪下山呼万岁。这侍卫见状便收起圣诏,带袁承天走出天牢。

  外面北风怒号,风卷大雪,飘飘忽忽荡满了乾坤,一眼看去仿佛玉妆的世界!虽然天寒地冻,可是袁承天那心事重重,正不知嘉庆为何要宫中侍卫带他去乾清宫?踏雪而行,竟有种离世的况味,而且这莫名的感觉愈发明显。这大内禁城百多年前是朱明王室的宫阙,而今已成别人的宫殿,景物依旧只是换了朝廷,便如那天上的星辰万古如一,从不会更改,其在轨道运行,各司其职,便如那中天的紫微星座,周遭由群星相拱,似乎该当总理其职,位尊人显;而那天煞孤星,冷落如一,孤寂无着,仿佛流浪于天宇之外的一颗微不足道的一颗孤星,竟无人看顾于他,只因他身世也不显赫,本是出身低微,自然不受待见;——可是他从不气妥,反而孤高傲岸,敢与天比高,因为他明白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谁也不是生来英雄好汉,都是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所以每个人也没有毕要觉得自己一无是处,因为有时命运皆不是天定,而在于你的把握,你若灰心丧去,不去努力颓废下去谁也没有办法,所以在世上重要的是你要看重你自己,要知道人生本就是“除死无大事”,无事不可为!

  他们经过隆庆门,七转八折便到了乾清宫,只见大殿之内烛火映得殿内通明,不似黑夜而如白昼。袁承天先前也是来回这大内禁宫,虽然不甚稔熟,却也知道大概情形,所以知道这隆庆门的重要性,在大风雪吹打中犹可见到那隆庆门当年丘方绝所射箭羽留下的痕迹,由此可见当时宫中杀声四起,宫人乱走,守卫之兵之惶惶不安的样子似乎便可见于眼前,最后虽然死了不少复明社的英雄好汉,然则也给朝廷很大的打击,不得己下“罪己诏”以期挽回天下的民心。这些事当年丘方绝在宁古塔服役时便向他说起来,当时豪情壮志不可言表,只是天妒英材,丘方绝帮己以刎颈酬知己的行为而自裁,着实让人扼腕长叹,后来群龙无首,复明室便烟消云散不复存在,少了一支反清复明的中坚力量,现在只有他袁门还在四处奔走呼号,虽然呼声大而应者寥寥无几,但是他并不灰心丧气,想起丘方绝帮主的遗言,还有丐帮陈平陈大哥当年以轩辕神剑相授,托付他的志向,还有师父的民族大义,他怎么可以弃之不顾?

  嘉庆皇帝本在乾清宫大殿中游走,忽见侍卫带着袁承天走来,风雪交际之中只见他头上的雪花未化,神情似乎有些不堪,可是双眼却是炯炯有神,透着不屈的毅志,虽然衣衫破烂可是难掩他倔强的本性。侍卫见了皇帝躬身施礼。嘉庆皇帝嗯了一声让他们出去,在外面廊下守卫安全,然而趋步而前,执手嗄声道:“袁兄弟你受苦了……”他话未说完已是泪水流下。

  袁承天神情泰然道:“皇上你又何必悲伤?你是这天下的皇帝——满洲人的首领;而我却是袁门少主——反清复明,已然不可相融,所以咱们也许只有兵戎相见,再无情谊可言!”嘉庆皇帝听他说这决绝的话,不由一怔,神情黯然,可是他不愿意承认,然后又执其手神情决然道:“怎么会?纵使太后要杀你,可是我可以这皇帝之位不做也要护你周全!”袁承天听了苦笑一下,说道:“我袁门的宗旨是反清复明,恢复汉人天下,你不怕?既使你不在乎,可是太后却在乎,她不会坐视不管!”嘉庆皇帝沉默不语,因为袁承天一语中的——他的慷慨只是暂时的,因为既使他不在乎,可是顾命四大大臣他们不能不在乎,因为祖宗社稷大于天,其它之事尽可以置之不管!

  袁承天见说中他的心事,他沉默不语,又自转头看着外面天空中银蛇乱舞,换了人间,也许这白雪茫茫的世界才是本来的面目,因为污浊的世界已然不在眼前,想起这些年忧患人间,看透生离死别,不觉五内翻滚,几乎又要悲伤,有时他便想这世上人间果有神灵?若有为何让好人蒙受不白之冤,而恶人却逍遥法外?忽然一片片雪花在北风吹动之下旋转落入这偌大的乾清宫,一时让人感到了个人的无力感,终究是上天主宰了这世上人间!

  嘉庆皇帝见了这大雪,不由感叹连连,性之所至不由负手于后,踱到大殿的廊下,抬首望那天空中仿佛又见玉龙翻舞,吟诵道:“天丁震怒,掀翻银海,散乱珠箔。六出奇花飞滚滚,平填了,山中丘壑。……谁念万里关山,征夫僵立,缟带占旗脚。色映戈矛,光摇剑戟,杀气横式幕。貔虎豪雄,偏裨英勇,共与谈兵略。须拼一醉,看取碧空寥廓!”袁承天自然知道这首词乃是金主完颜亮所写,透着英雄豪气,少时曾是心中有乾坤,志在天下,后来弑君夺取天下,而后对大宋虎视眈眈,行兵杀戮甚众,乃为后世所诟病,只是做的词却好,有时透着壮志说天阔,怒指乾坤错,是后人所不能,非为常人也!只是此人生前虽贵为君王,不思量天下民众苦难,反而心有吞宋之念,一旦掌权便兵临宋室,以至天下生灵涂炭。虽然在当时之世是为英雄,可是后人对他却是褒贬不一,也许世上之事总是如此,便如那袁督师当年蒙冤而死,世人多以为他里通外国,欲通敌卖国,可是后来还是乾隆皇帝为其平反,否则真的含冤莫白了。

  嘉庆皇帝道:“这首词是写着这北方之地大雪漫天,苍穹寥廓,有一种万古如一的况味,想那过往英雄豪杰而今安在哉?只是朕有时想起先前的袁督师忠义满天,苌弘化碧,只是遇人不淑,结果身死国灭。朕每每读及便泪流如倾,想这英雄岂难道从来都是命运不舛?”他看了看袁承天又道:“袁兄弟你之先祖袁督师只因为性格耿直不会变通,所以……”他长长叹气,满是遗憾,又自说道:“袁兄弟你之英勇气慨远迈前代,而今若为朕所用,岂不是好,想那恭慈太后也不会一味强横,你……”袁承天知他语出真诚,可是自己从来都是初心不变,怎么也不会出卖自己的良知,所以……便在此时忽然外面有匆匆脚步声,有慈宁宫的执事太监匆匆而来,昂然进了大殿,忽地从袖中取出凤诏,看了殿中二人便自郎声宣读道:“太后有诏,着赵、武二侍卫拿朝廷逆犯押入刑部大牢,无关人等毋自探看,否则斩立决!听旨!”嘉庆皇帝和袁承天二人起立,只是皇帝心惊不知为何太后倾刻间便得悉袁承天到了自己的乾清宫?其实恭慈太后早防范于皇帝,因为害怕这位少年皇帝意气用事,私下相授放了这袁承天,所以便安置了自己亲信在皇帝身边,监视其一行一举,不让他有越轨的行为,所以袁承天一到乾清宫便有亲信急匆匆禀报恭慈太后。恭慈太后听后大为震怒,心想皇帝焉也气盛,不通事理,你也不想想祖宗的法规不到万不得已之时不可任用汉人为重要官爵,再有便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你难道全然忘却了?可是自己身为太后,不能见皇帝越陷越深,要及时止损,所以便让宫中太监宣诏拿袁承天重回刑部大牢,只待来日问成死刑于菜市口问刑,以儆效尤,否则天下岂不乱哉!

  嘉庆皇帝虽贵为君王,可是也是力有未逮,眼睁睁看着袁承天被两名侍卫拿去,虽有反抗之意却不能施使,因为他不能公然违抗皇额娘之命,只有隐忍,不由长长叹口气道:“朕枉为君上,竟不能护他周全!”忽地一个轻灵灵声音道:“你又何必叹息?也许太后自有她的想法,皇上遵从也就是了!”嘉庆皇帝见是上官可情——不知何时她从殿后走来,透着无尽的关怀。他又何尝快心过,因为天下君王事,那一件不是关系于民生,其实他也想做一位励精图治的好皇帝,可是有时却是力有未逮,便如当下他便有所不能,只有叹息。上官可情见嘉庆皇帝依旧郁郁寡欢,又说道:“你也不必为袁承天担忧,我看他命是天煞孤星,似乎不那么容易便死,因为冥冥之中自有神助,所以皇上你也用不着长嘘短叹,那样徒自伤神,于事无补!”

  嘉庆皇帝听她言之在理,便打消了心头阴云,说道:“可情,天这样晚了,你怎么还不就寝,一个人走来?”上官可情道:“我见你总是深夜不寐,批改奏折心中便不安稳,不想走来正见他们带走袁承天,便知你心中不快,可是也许世上之事一切皆有定数,非是人为,你又何必耿耿于怀呢?”嘉庆皇帝忽然说道:“不知朕何时能得自由?”上官可情道:“太后总是囿于成见,不能超脱世人俗见,认为祖宗之法不可改,所以处处都要规法,反而显得有些泥古不化,其实依我之见天下为公,让天下人各尽其能,这样不会有人起忤逆之心!可是只怕太后知道又要大发雷霆,以为这天下岂容他人插手?”嘉庆皇帝听她见识异于旁人,心想朕岂有不知民为上,君为下,社稷次之的道理,可是自古及今谁又能做到?只是世人私心过重,不能放下执念罢了。

  外面的雪似乎更加大了,泼天而来,不见宫殿只见白雪,成了玉琼的世界!嘉庆皇帝身处大殿廊下,看这大雪,不无感慨道:“朕好久没见过这样大的雪了!”上官可情道:“北国的雪不比江南!”嘉庆皇帝转头问道:“怎么?”上官可情道:“我所处的江南极少下雪,既使有也是薄薄的一层,哪里似这泼天的大雪,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嘉庆皇帝对汉人的诗歌多有所知,知道上官可情所说的这诗句乃是唐玄宗之时的青莲居士李太白的《北风行》中的句子,透着豪迈。

  嘉庆皇帝听闻也是性之所至,负手于后,抬首看了看漫天无边无际的雪,说道:“箭空在,人今战死不复回。不忍见此物,焚之已成灰。黄河捧土尚可塞,北风雪雨恨难裁!”这是《北风行》的后几句,透着悲凉。侍卫已在那几乎成了雪人,只是不能离开,因为这是他们职责所在,皇帝不能有半点差池,否则关乎他们一家老小的身家性命!

  嘉庆皇帝见他们忠于职守,心下不安,天寒地冻甚是冰冷,便他们回到侍卫守卫所去避避这风雪之夜,因为这样大的风雪走路也难,岂会有人前来行刺?上官可情见他将那几名侍卫退去,知道他关心他们,因为在他眼中世上之人一律平等,无所谓贵贱,所以他才语出真诚,从来不以为自己高人一等,所以他与袁承天情交莫逆,丝毫没有机心,反而处处透着真诚!

  上官可情见夜深了,天上的大雪还在簌簌下个不休,丝毫没有要停的样子,似乎万物寂寥,这时反而心灵有些空灵,莫名的伤感。她竟用衣袖揾去泪水。嘉庆皇帝见她忽然伤心,便问道:“可情你是不是又想你远在江南的爹爹和娘亲?”上官可情不置可否,其实她内心却然是想起爹娘,可是她又不能离开嘉庆皇帝而去,因为她还是愿意为他付出一切,也许这便是: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吧!

  夜沉沉,黑暗无光,只见这满天大雪笼罩京城,成了琼枝玉砌的世界,再也不见污诟,只见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嘉庆皇帝回到殿中,这时才感到温暖,背后有上官可情掌灯为他照亮光明。嘉庆皇帝心头忽然一热,心想:今生有她,夫复何求?记得前人曾说爱江山更爱美人,天下英雄谁能放弃?朕亦是凡人,亦不是开脱于尘世之外的神仙!是人便难免七情八欲,所以他不觉双目湿润,再看可情那执着的眼神,竟有一种欲说还休的困惑,也想她不明白为何皇家偏偏有那些不近人情的劳什子的祖宗之法,总是囿于成见,束缚人的思想,将人固化在一个死的空间,只有循规蹈规,不可以私自逾越,否则轻的便是大不敬,重者牢狱之灾甚而是重刑要犯;以至有人便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不敢轻易冒犯,所以人人都谨小慎微,不敢轻越雷池一步,天下从此无声无息。其实这也正是恭慈太后所期待的,在她以为可以天下人心归一,不再有逆党出现,既使他们私下结党只怕也不会做大,因为朝廷的侍卫和血滴子四下出击,不容许他们结社行事。一时之间天下似乎归于沉寂,然而死水微澜之下却是暗流涌动,不得朝中而且民间亦是伺机而动,因为人的思想很难统一,又况且还有反清复明的帮派在蠢蠢欲动呢?所以正是山雨未来风满楼!

  原本嘉庆皇帝是要以德服人,让他们那些逆党心悦诚服,归为朝廷所用,这些可以免了刀兵相见,——可是恭慈太后的想法却与之相左,以为那样非但不会感化那些乱党,反而让他们以为少年皇帝可欺,毫无作为,所以便要行雷霆手段,将他们一网打尽,永消祸患;只是当务之急却是袁门,所以她便命和硕亲王亲力亲为,审问袁承天让他交出袁门门册,这样一来可以按图索骥,将天下袁门南七北六一十三省的分舵一举歼灭,只是她还是忘了一点这位袁门远不是她想像那样畏刀避剑,贪生怕死之辈,而是意气殊高洁,肝胆昆仑的人物,所以她之希望要成空!想那自古以来,千年以降的大英雄都是面对民族大义,义不畏死,因为他们知道国之兴亡,匹夫有责……所以便杀身成仁,舍身取义!

  袁承天又回天牢,他自然不会知道嘉庆皇帝此时的心情,正为不能救他这位袁兄弟而私下懊悔不已,以为都是那四位顾命大臣撺掇恭慈太后用强,否则太后也不至于非要置皇帝于不顾,非要致袁门于死地而不可,因为之前皇额娘也不是不明事理的人,为何忽然之间便变了性子,行杀伐果断之作风,一时朝野震动,虽有人以为不可躁进,只有循序渐近才可以将袁门锄,可是这位恭慈太后是铁了心,要在她的制下将袁门逆贼悉数歼灭,否则难已心安!自然众人也知道这位太后随先帝多年,也耳濡目染了先帝的杀伐手段,所以而今做起事来也是雷霆作风,谁也别想劝她,因为那样只会惹火烧身!

  袁承天此时已被上了重重脚镣和手镣,这是恭慈太后的吩咐,因为当她见到袁承天手脚无伤,也无铁镣加身的痕迹,便知这是皇帝所为,吩咐和硕亲王不可对袁承天加刑于身,否则他可不答应。其实这倒不是这位和硕亲王阴奉阳违,皆是皇帝之命不可违,虽然目下只是她执政,可是太后总有退位之时,那时嘉庆皇帝实权在握,怕不收拾当年敢逆龙鳞之人,所以和硕亲王不得不未雨绸缪,以免日后祸及己身,要知这位少年皇帝也是心机颇重,平常并不显露锋芒,处处隐忍,让外人看来以为懦弱可欺,少有处事之能,实则是待时而为,便是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因为他毕竟是紫微星座,在世上无人可挡,他之所以不发难,只是因为不愿逆皇额娘之意,否则他岂能容忍?

  袁承天来到于敏中的牢房——他是取下那石砖,窜身而入,当见到这位前辈依旧面目如死,脸上不嗔不喜不怒不笑,仿佛看透这世事,仿佛一位智者,参透生死,于这世上了无牵挂而此而去!因为天气寒冷,所以尸身不腐,犹如生人——只是再也不能与袁承天慷慨激昂,抒发胸中所累!死者已矣,生者且艰辛!袁承天虽然有时也看透生死,可是今时又执念于心,有一种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伤感!是否他太过悲天悯人,处处怀着怜我世人,苦难良多!

  沉沉云退晚风幽,皎皎蟾光奋九洲。万里碧天清照夜,四效黄叶冷飞秋。高空似睹虾蟆现,大野还知魍魉囚。洒脱圆明孤且洁,飘飘尘外不淹留!不知为何他忽然想起当年秋天师父赵相承在昆仑山玉指峰玉虚宫中所吟诵的这首诗。诗出道派全真道士丘处机,世传所谓神仙也!诗词清新脱俗,异于当时之人,且又为人慷慨多义,因为当时是金人统治北方大地,宋国百姓当时处于金人制下,可是说苦难深重,而这位全真道士每每刺杀金人官员,只因他们不行人道,所以要为天下百姓出口恶气,所以他侠名冠于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袁承天现在见到于敏中遗骸,心中不知为何感慨万千,觉得胸中总有股恶气在胸中不能抒发,所以不免悲天悯人,心想:看江山如此多娇,多少英雄折腰,都说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开疆拓土,以至广有天下是古来帝王未有广疆界,可是最后不免身死国灭,不复存在!只有英雄事迹流传世上,至于功过自有后人评说,只是那些枉死的魂灵无处安息,每到阴天雨潇潇,不免令人凄然生悲!人之在世,究竟为何?竟而无人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