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14章 风起于青萍之末-《锦绣年代》

  不能再这样了!

  她得做点什么。必须做点什么!

  这念头一生根,就像藤蔓一样疯狂滋长,瞬间缠绕住她的四肢百骸,带来一种近乎窒息的紧迫感。她再也无法在这逼仄的房间里待下去。

  经过思想的挣扎和沉静,她决心走出一条自己的路。

  黎明刚至,她就钻进晨光中,一股料峭的晨风扑面而来,带着早春特有的清冽和尘土的气息。她挺直了腰背,迎着风,脚步第一次如此坚定地朝着大院外走去。

  她不知道具体要去哪里,但方向是清晰的——离开这死水般的锦绣里,去那传说中开始“活”起来的地方看看!

  新风巷。

  这个名字,她以前只觉得是条破败的旧街。此刻,这三个字却在她心头反复滚烫地烙着。

  越靠近目的地,空气里的味道就越发驳杂。

  劣质烟草的呛人烟雾,油炸面食的焦香,隔夜潲水的酸腐,还有一股浓烈的、牲口粪便和泥土混合的气息……种种味道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异的、粗粝的、却生机勃勃的市井味道。

  巷子口早已不是记忆中的冷清。

  狭窄的巷道两边,歪歪扭扭地挤满了各式各样的摊子。一块块木板、破席子、甚至直接在地上铺块塑料布,就成了营生的地盘。

  一个胡子拉碴的老汉蹲在墙根,面前摆着几个修补好的铁锅、搪瓷盆,手里的小锤子叮叮当当地敲打着。

  旁边一个裹着蓝布头巾的妇人,守着两筐沾着泥巴的新鲜蔬菜,扯着嗓子用浓重的乡音吆喝:“水灵灵的菠菜!刚下地的哟!”

  越往里走,景象更让人心惊。

  有人推着板车,上面堆着高高的竹编箩筐,里面是咯咯叫的活鸡;有人用扁担挑着两个大木桶,盖子掀开一角,露出白花花的豆腐脑;甚至还有个穿着邋遢汗衫的汉子,脚边拴着两只半大的猪崽,正唾沫横飞地向人推销……

  地上污水横流,菜叶子、鸡毛、各种垃圾混杂其中,几乎无处下脚。

  林秀云小心翼翼地避让着地上的污秽,感觉自己的心跳得又急又重,擂鼓一般敲击着胸腔。

  这里的混乱、粗鄙、甚至肮脏,都和她熟悉的、秩序井然的棉纺厂、整洁的锦绣里大院截然不同。

  可偏偏是这种混乱,透着一股子不管不顾、野蛮生长的旺盛生命力!像雨后疯长的野草,带着泥泞,却硬生生顶开了压在上面的石块。

  她的目光像探照灯,急切地在那些简陋的摊位和人流中搜寻。她不是来看热闹的。她在找,找一个能放下她的缝纫机,能让她堂堂正正亮出“林秀云”招牌的地方!

  “老板,这铺面……”她鼓起勇气,拦住一个正忙着把一筐蔫头耷脑青菜搬进店里的中年男人。那铺面位置还行,靠着巷口。

  男人直起腰,用搭在脖子上的脏毛巾抹了把汗,斜睨了她一眼,看清她朴素的衣着和怀里那个扎眼的蓝布包,嘴角一撇:“租铺面?干啥的?”

  他嗓门很大,带着一种国营单位职工特有的、居高临下的腔调。门口挂着的牌子上,“锦绣市国营第三蔬菜副食品店”几个红漆大字已经褪色剥落。

  “想…想开个小裁缝铺,做点衣裳。”林秀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

  “裁缝铺?”男人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嗤笑一声,唾沫星子差点喷到林秀云脸上,“个体户啊?嗤!丢人现眼!我们这可是正经国营单位的地盘!不租!走走走,别挡着我搬菜!”

  他像赶苍蝇一样挥挥手,转身又去搬那筐菜,嘴里还嘟囔着,“什么阿猫阿狗都想租房子做生意了,世道真是变了……”

  那“丢人现眼”四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林秀云脸上。

  没再说话,转身挤进了更嘈杂的人流。背后还能隐约听到那男人不屑的嗤笑声。

  继续往里走,巷子更深,光线更暗,味道也更杂。

  一个自称姓孙的瘦高个男人,叼着烟卷,眯缝着眼打量她,眼神滑溜溜的像泥鳅。

  “妹子想租铺面?巧了!我手头就有一个,位置顶好,宽敞亮堂!前头开过杂货铺的,现成的货架!”

  他热情得过分,唾沫横飞地吹嘘着,领着林秀云七拐八绕,钻进一条更窄更黑的岔巷尽头。

  一股浓烈的、令人作呕的腐烂气味扑面而来。

  所谓的铺面,不过是个半塌的棚子,门板歪斜地耷拉着。里面黑洞洞的,借着门口漏进来的光,能看到地上堆着小山一样的东西,盖着破草席。

  “喏,就这儿!地方够大吧?”孙二房东一脚踹开歪斜的门板,扬起的灰尘呛得林秀云直咳嗽。

  他随手掀开一角草席——底下露出的,竟是满满一堆早已腐烂发黑、淌着粘稠黑水的萝卜!恶臭瞬间爆炸开来,熏得人眼睛发辣。

  一群肥硕的老鼠被惊动,吱吱尖叫着从萝卜堆里窜出来,顺着墙根飞快地溜走。

  林秀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猛地后退一步,差点摔倒。

  “哎呀,小意思!清理清理就好啦!”孙二房东毫不在意地摆摆手,依旧嬉皮笑脸,“妹子,看你人实在,便宜点租给你!先交点定金,我立马找人收拾!”

  林秀云看着他那张油滑的脸,再看看那散发着死亡气息的萝卜堆,心头那点微弱的希望彻底凉了。

  这分明就是个坑!声音冷了下来:“不用了。”转身就走。

  “哎哎!别走啊!价钱好商量!”孙二房东在身后喊。

  林秀云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里走,泥水溅脏了裤脚。她屏着呼吸,避开那些令人作呕的垃圾堆和虎视眈眈的野狗。一直走到巷子快尽头的地方。

  一棵歪脖子老槐树,半死不活地杵在那里,虬结的树根拱破了地面。

  树下,一个穿着脏兮兮黑棉袄、头发花白稀疏的老头正蹲着抽旱烟。

  烟袋锅子一明一灭,映着他那张布满沟壑、缺了颗门牙的脸。浑浊的眼珠慢吞吞地抬起,上下打量着林秀云这个格格不入的“闯入者”。

  “找谁?”老头声音嘶哑,像破风箱。

  林秀云攥了攥手心,指甲掐进肉里,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大爷,听说…您这儿有铺面出租?”

  老头浑浊的眼珠在她洗得发白的工装上转了一圈,又落在她脸上,似乎在掂量什么。

  半晌,他慢悠悠地抬起枯瘦的手指,朝着老槐树斜后方一个更阴暗的角落指了指:“喏,就那间。靠公厕的,味儿冲点,”

  他咧开缺牙的嘴,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最便宜。八块钱一个月。”

  林秀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

  那是巷子最深处,紧挨着公共厕所的一个低矮棚子。

  墙是用碎砖和黄泥胡乱垒起来的,墙皮剥落得厉害,露出里面参差不齐的砖头。屋顶盖着几块破石棉瓦,边角都碎了。一扇摇摇欲坠的、用几块烂木板钉成的门板,歪斜地挂在门框上。门板底下,渗出一滩可疑的、散发着强烈尿臊味的黄水。

  林秀云的心沉了沉。她深吸一口气,屏住,走到那扇破门前。伸手,轻轻一推。

  “吱呀——嘎——”

  刺耳的、仿佛随时会散架的声音响起。

  门轴大概锈死了,推开得异常费力。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浓重霉味、灰尘味、老鼠屎味和隔壁公厕飘来的、令人窒息的氨水臊臭的浊气,猛地扑面而来!呛得她眼前发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她强忍着恶心,侧身挤了进去。

  里面光线极其昏暗,只有门缝和墙壁高处几个破洞里透进点微光。

  巴掌大的地方,地上积着厚厚的灰尘,踩上去软绵绵的。

  墙角结着蛛网,几只受惊的潮虫飞快地钻进墙缝里。墙壁更是惨不忍睹,大片大片的墙皮像鱼鳞一样剥落下来,簌簌地往下掉着灰渣。空气里那股霉味浓得化不开。

  创业太难了,林秀云的心情五味杂陈,她决定租下这个门面,尽管位置偏僻荒凉,但在这个敏感时期,还是低调点好,希望酒香不怕巷子深吧。

  定好铺子,林秀云开始悄悄谋划开业的日子。

  半个月后,正在家捣鼓缝纫机,厂里的广播突然响了。

  “通知!通知!全厂职工请注意!锦绣棉纺厂一九七九年技术大比武结果,现予公布!”

  林秀云心里咯噔一下,看向蜷缩在工具箱旁的周志刚,他的身体明显僵硬起来。

  广播员的声音继续,刻板地念着一个个名字和奖项:

  “……挡车工组第一名:细纱车间,张秀芬同志!……保全工组第三名:前纺车间,刘大勇同志!……”

  每念一个名字,都像小锤子敲在人心上。

  终于——

  “……机修工组!优胜者名单如下:”

  广播员的声音顿了一下,仿佛在制造悬念。

  “第三名:准备车间,王强同志!”

  “第二名:后纺车间,李卫东同志!”

  “第一名——”

  空气仿佛彻底凝固了!连小海都感觉到了那股不同寻常的紧张,抱着布老虎,大气不敢出。

  广播员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公式化的激昂,响彻整个家属院:

  “第一名:梳棉保全车间——”

  “机修组周建刚同志!”

  听到这个名字,林秀云的眼睛突然湿润了,为周志刚感到高兴,她知道他是一个多么固执而自尊的男人。也为自己,为生活,为这个矛盾的时代迸发出莫名伤感的情绪。

  “你真要干?”周建刚的声音响起,嘶哑得厉害,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他的目光扫过林秀云的脸,又落在那台冰冷的机器上。

  林秀云没有立刻回答。她的沉默,本身就是一种回答。

  “我知道,你租了房子,到了晚上我们悄悄搬过去吧。”

  说完,他推开门出去了。

  “我去找个推车。”

  门关上的瞬间,林秀云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

  小海扑进她的怀抱,兴奋不已的说:“妈妈,爸爸获奖了吗?我是不是又有肉肉吃了?”

  林秀云抚摸着他的额头动情的说:“有,你爸爸很了不起的。”

  深夜,喧闹一天锦绣里终于平静了下来,哄睡好小海,她们俩默契的交换了一下眼神,开始深夜行动。

  终于“秀云裁缝铺”的纸牌子挂在歪脖子槐树下。

  风一吹,哗啦啦响。

  林秀云蹲在门口刷浆糊补墙缝,干的热火朝天,却又悄无声息。

  周建刚闷头刨木头,尘屑飞扬,黢黑的脸盘俨然又多了一层沧桑。

  “招牌歪了。”

  他哑着嗓子,踮脚把牌子扶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