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13章 前进还是后退-《锦绣年代》

  下午,林秀云揣着那十八块毛票,又添上自己之前省下的三块多零钱,凑足了缝纫机的尾款,去了陈志远家。

  陈志远正翘着腿听收音机,邓丽君咿咿呀呀地唱着。

  看见林秀云递过来那卷厚厚的毛票,他脸上笑开了花,手指麻利地捻着票子,对着灯泡一张张看水印。

  “瞧瞧!我就说嘛!秀云妹子是能干大事的人!”

  他拍着胸脯,把钱揣进贴身的衬衣口袋,还用力按了按,“这‘蝴蝶’啊,算是彻底落在你家炕头上了!”

  林秀云心里那块大石头总算落了地。缝纫机,真正是她的了。

  “对了,秀云,”陈志远凑近些,压低声音,带着蛊惑,“早上跟你提那事儿,考虑得咋样?供销社那批劳保手套!量大!工钱比裤子还高点!一双给一毛二!做熟了,一天弄个几十双不成问题!”他伸出两根手指比划着,“一天就是好几块!顶厂里干好几天!”

  一天好几块!林秀云的心猛地一跳!这诱惑太大了!缝纫机的钱还清了,可家里哪哪都需要钱。

  小海的衣裳短了,煤块又快烧完了,那盏昏黄的灯泡…可一想到过去九天那炼狱般的日子,那磨破的手指,那熬红的眼睛,那磕在台板上的剧痛…她本能地打了个寒颤。

  “陈哥…这手套…”她嗓子发干,“量大,时间紧吗?”

  “紧是紧点,”陈志远满不在乎地挥挥手,“可架不住工钱高啊!供销社急着要货,年前就得交!咬咬牙,熬个把月,过年的钱都挣出来了!”

  他看林秀云还在犹豫,又加了一把火,“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你要是不接,我立马找别人!新风巷那边,等着接活的人可排着队呢!”

  “新风巷”三个字,像根刺扎了林秀云一下。那是刚兴起的个体户聚集地,鱼龙混杂。

  陈志远路子广,要是真给了别人…她看着陈志远笃定的眼神,又想想那“一天好几块”,挣扎的念头渐渐被压了下去。家里太需要钱了。

  “…行吧,陈哥。”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带着点疲惫的妥协,“我接。啥时候要料子?”

  “痛快!”陈志远一拍大腿,“料子我明天就给你送来!厚帆布和棉线!你就擎等着听那‘嗒嗒嗒’数票子的声儿吧!”他笑得志得意满。

  走出陈志远家,冬日下午的阳光惨白无力,照在身上没多少暖意。

  林秀云只觉得心里沉甸甸的,像刚卸下一座山,又扛上了一座更沉的。手套…又是没日没夜的赶工。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贴身的衣兜,里面剩下几块零钱,是她的“战利品”。

  她拐进供销社,咬咬牙,买了一小条肥瘦相间的五花肉,又挑了个二十五瓦的新灯泡。肉用油纸包着,新灯泡揣在兜里,玻璃壳冰凉。

  回到家,小海看见肉,高兴得直蹦。

  林秀云把新灯泡换上,拉下灯绳。

  啪嗒。

  屋子里瞬间亮堂了许多!昏黄的光晕变成了清亮的白光,把屋里每个角落都照得清清楚楚,连墙角缝纫机盖布上的褶皱都清晰可见。

  “哇!好亮!”小海拍着手,新奇地在灯下转圈圈。

  林秀云看着这满室清辉,心里那点因手套订单带来的阴霾,似乎也被驱散了些。

  她系上围裙,开始切肉。肥肉在热锅里滋啦作响,冒出诱人的油香和焦香。

  她奢侈地切了两片厚厚的五花肉,煸出油脂,然后下了一大把腌好的咸菜炒香。最后,把剩下的杂粮饭倒进去,翻炒均匀。咸菜的咸香、猪油的荤香、米饭的焦香混合在一起,在亮堂的屋子里弥漫开。

  这是真正的咸菜肉丝炒饭。油汪汪,香喷喷。

  小海扒在桌边,眼巴巴地看着,小鼻子一耸一耸。

  林秀云盛了两大碗。一碗推给小海,一碗放在周建刚常坐的位置旁边。

  她给自己盛了小半碗杂粮饭,就着点咸菜。

  看着儿子狼吞虎咽,小嘴塞得鼓鼓囊囊,满嘴油光,她心里那点沉甸甸的感觉,又被一种细微的满足感填满了。

  天色渐黑,周建刚回来了。

  他推开门,目光扫过桌上那碗油亮喷香的炒饭,又扫过墙角那盏散发着清辉的新灯泡,最后落在正低头扒饭的林秀云身上。

  他沉默地放下工具袋,走到桌边坐下,狼吞虎咽一碗饭很快见了底。

  林秀云的心跳有些快。她鼓起勇气,轻声说:“那个…缝纫机的钱,我还清了。陈志远的。”

  周建刚捻筷子的手指顿住了。

  他依旧没抬头,也没说话。只有那粗重的呼吸声,在安静的空气里格外清晰。

  “还剩了点钱,”林秀云的声音更轻了些,带着点试探,“买了点肉…换了灯泡。”她指了指头顶。

  周建刚缓缓抬起头,看了好几秒。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喉结剧烈地滚动了几下,但最终,一个字也没吐出来。

  “建刚,”沉默了一会儿,她忽然又开口:“你说…陈志远他们,是真能挣着钱吗?”

  周建刚扒饭的动作猛地一顿,几颗米粒粘在嘴角。他抬起眼皮,那双因为常年盯着机器而显得有点浑浊的眼睛看向林秀云,眉头立刻拧成了疙瘩。

  “你咋又提这茬?”他语气硬邦邦的,带着明显的不耐烦,把筷子往碗上一拍,“啪”的一声脆响,“投机倒把!那是正经人干的事儿?早晚得出事!你看看吴宏海……”

  “吴宏海是偷!”林秀云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度,像被针扎了一下,身体也绷直了,“陈志远他凭自己力气跑货,光明正大!”

  “光明正大?”周建刚嗤笑一声,那笑声干涩得像砂纸摩擦,“穿个喇叭裤,留个大鬓角,放些靡靡之音就叫光明正大了?厂里风言风语都传成啥样了?他李红梅是泼辣能顶事,可顶得住上面查?到时候哭都来不及!”

  他越说越气,唾沫星子都溅了出来,手指头梆梆地敲着桌面:“咱们是工人!是正经端国家铁饭碗的!秀云,你心思别活泛,厂里不会亏待老实肯干的!你看我,季度先进!照片都贴光荣榜上了!你又是挡车工状元,这比啥不稳当?风吹不着,雨淋不着!”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带着一股突兀的力道,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刮出刺耳的声响。

  他不再看任何人,抓起墙角的工具袋,像逃避什么洪水猛兽一样,几步就跨到门口,拉开门,高大的身影瞬间消失在楼道昏暗的光线里。

  林秀云端着碗,僵在原地。

  一股巨大的失落和冰冷的委屈,像潮水一样漫上来,瞬间淹没了刚才那点细微的满足。她放下碗,手指冰凉。

  就在这时,厂里的喇叭突然响起。

  “通知!通知!全厂职工请注意!为响应厂党委号召,激发职工钻研技术热情,提高生产效率,我厂将于本月二十五日,举行全厂技术大比武!挡车工、机修工、保全工…所有技术岗位职工,均可报名参加!优胜者,给予表彰奖励!报名截止日期,本月二十日!请各车间积极组织,踊跃报名!再广播一遍…”

  她下意识地又看向墙角那台盖着帆布的缝纫机,冰冷的机身,在清亮的灯光下泛着幽光。

  陈志远那手套订单的“嗒嗒”声,仿佛又在耳边响起,和王师傅那句“靠工人的手艺”碰撞在一起,在她心里掀起惊涛骇浪。

  突然,门又被猛地推开!

  周建刚高大的身影去而复返!

  他站在门口,胸口微微起伏,脸上带着一丝未褪尽的仓促和…一种极其罕见的、近乎莽撞的急切!

  他根本没看林秀云,也没看小海,盯着他的工具箱,像在宣布一个重大的决定,又像是在对自己说:

  “机修组,周建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