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7章 阿七-《太平天国之东方醒狮》

  罗大纲今年五十三岁,身材高大,一双虎目光彩摄人,颔下虬髯盘曲。

  他性子剽悍勇猛,打仗时常赤膊提刀,冲在队伍最前头。

  为人重诺轻财,得了银钱财货,便散与部下共享,因此极得士卒之心,都愿为他效死。

  他本是岭南天地会里,响当当的人物。

  当年神国在津田团营,他带着两千名过命的兄弟入了伙。

  那时节,他的人马,占了神国初期兵力的十分之一。

  说是开山元老,任谁都挑不出理。

  可他不愿丢弃拜关公、敬祖宗的规矩,去信那“拜天帝会”。

  就此恶了神王与杨琇青,只得了个左二军军帅的职衔。

  神国定都上京后,他这员曾统领水师、从岳州一路劈波斩浪,杀到江宁的悍将,反被高高挂起。

  不是被派作偏师策应,便是去守无关紧要的边角之地。

  如同猛虎被囚于笼,空有力气无处使。

  罗大纲胸中块垒横生,却也只能暗自咽下。

  岂料去年风云突变,上京城内血雨腥风。

  东王一系被连根拔起,北王、燕王等亦被逐一清理。

  待到尘埃稍定,翼王主政,在池州闲置数年的罗大纲,终于得到启用。

  彼时,他心下确有一丝蛰伏已久、终见云开的快慰,

  赶紧整顿兵马,意欲一展抱负,可渐渐琢磨出滋味不对来。

  翼王本人倒无门户之见,也愿用他这“外人”。

  奈何翼王的军令,总被神王那两位兄长——安王与福王横加掣肘。

  而神王对他这等,始终不信其为天帝次子的“顽石”,更是兴致寥寥。

  果然,这重新启用的头一仗,竟是被派来追剿同属神国阵营的韦志俊。

  眼下清妖正猛攻神国各处要隘,扬州、湖州、滁州等地处处告急。

  神王不遣他去那刀刃见红的前线,反让他来做这同室操戈之事,罗大纲心下如何能痛快?

  然军令如山,他只得率部离开池州,向着徽州府地界,趟入那一片烟雨迷蒙的崇山峻岭。

  时值三月下旬,江南春深,雨水绵绵不绝。

  队伍一进黄山余脉,官道便愈发崎岖,人马都陷于无边的湿绿牢笼。

  雨雾浓得化不开,湿漉漉地缠着每一个行军的人。

  冰凉的雨丝钻进脖颈,浸透号衣,贴在皮肉上,带走体温。

  粮袋受潮,米粒闷出霉味。

  更要命的是火药,虽有油布遮盖,无孔不入的湿气依旧让人心惊胆战,生怕这保命的东西,变成一团湿泥。

  罗大纲骑在马上,环顾麾下这支疲惫之师。

  他们多是追随多年的两广老兄弟,惯于岭南暖湿海风,何曾受过这等江南春寒的磋磨?

  队伍翻过池州与祁门交界的西洪岭,发现韦志俊并未在此设防。

  罗大纲心下一松,能暂缓与同袍刀刃相见,总是好的。

  队伍沿美溪河畔的池祁官道,在群山腹地间,又艰难跋涉了二百余里。

  待到四月二日,眼前横亘着祁门县北最后一道,也最险峻的屏障——大洪岭。

  翻过此岭,再向南二三十里,便是祁门县城,道路会平坦许多。

  正因险要,旧朝道广年间曾在此设关筑卡,名曰大洪关。

  常驻巡检司,保护商旅,缉捕盗匪。

  罗大纲命部队,在关北一处名为经里山的小村落,略作休整。

  雨水虽暂歇,空气中依旧饱含水汽,湿漉漉地压在胸口。

  他正望着云雾缭绕的山岭出神,哨探总管陈阿南,踏着泥水匆忙而来。

  “军帅,”陈阿南声音发紧,抹了把脸上的水渍,

  “前面关上……有兵守着,是西王府的人。”

  罗大纲心头猛地一沉。最不愿见的情况,终究发生了。

  陈阿南详述前方情势。

  那山口险极,东侧是美溪河幽深河谷,宽仅二三十米,乱石参差,平日猎户或可攀援,大军绝难飞渡。

  如今春水暴涨,河谷已成激流,更是断绝念想。

  西侧山岭高耸,官道如羊肠盘绕而上,大洪关正雄踞岭巅,卡死了这唯一通路。

  两侧山势陡峭,林木密布,绝难通行。

  罗大纲心烦意乱,却见陈阿南汇报完毕,并未离去。

  且神情郁结,嘴唇嗫嚅,似有难言之隐。

  这陈阿南是罗部最早的天地会弟兄,江湖艺人出身,自桂省便追随左右,出生入死,向来机敏乐观,少有如此刻沉郁。

  “阿南,还有啥事?”罗大纲问道。

  陈阿南长长叹了口气,手指向云雾深处的关隘,声音低沉:

  “军帅,前面守关的将领……是阿七。”

  “阿七?”罗大纲一时未反应过来。

  “覃孟七。”陈阿南吐出这个名字,仿佛用尽了力气,

  “他说……许久未见军帅,心中挂念。此刻就在关前那座凉亭里,备了薄酒,等候军帅前去叙旧。”

  罗大纲闻言,如遭雷击,浑身一震,竟半晌无言。

  覃孟七!

  记忆闸门轰然打开,时光倒流回十几年前的浔江岸边。

  那是个月明星稀的夏夜,江风带着水汽和渔火的气息。

  梧州城外荒僻的河滩上,篝火噼啪作响,映红几张年轻激昂的面庞。

  那时,他罗大纲还不是军帅,只是天地会中一个敢打敢拼的堂主。

  覃孟七,那时大家都叫他“阿七”,是个在码头出力的光棍,性子烈,拳头硬,最重义气。

  那夜,他们八人,面对临时垒起、插着粗香的简陋香案。

  案上摆着的,不是神国那套天父天兄牌位,而是一尊红面长髯的关公木雕。

  那是从会中一位香主借来的,巴掌大小,雕刻栩栩如生,是会内兄弟结拜时,请出的“圣像”。

  代表“忠义”二字,也是彼此相认的凭证。

  红面关公在火光映照下,目光如炬,不怒自威。

  “皇天在上,后土在下!关圣帝君见证!”

  罗大纲率先割破手指,将血滴入盛着米酒的粗瓷碗中,声音洪亮,压过江涛,

  “我罗大纲!”

  “我覃孟七!”阿七紧随其后,动作干脆,眼神灼灼。

  “我陈阿南……”

  八人依次歃血,八道声音在静夜中融在一起,掷地有声。

  众人跪倒,对着关公像和滔滔江水,异口同声发下重誓:

  “自今日起,我等八人结为异姓兄弟,誓同生死,福祸与共!有难同当,有福同享!”

  “若违此誓,天诛地灭,人神共弃!”

  声音在江面回荡,惊起数只水鸟。

  八人轮流嘬饮那碗混合着血腥的辛辣酒水,气息直冲胸膛。

  罗大纲最后饮罢,将空碗重重摔在地上,瓷片四溅,声如裂帛。

  覃孟七与陈阿南对视一眼,一同转身,面向罗大纲,单膝跪下,抱拳行礼:

  “大哥!”

  身后兄弟几人,动作一般无二。

  “大哥,命交给你了。”

  阿七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那一幕,那份肝胆相照的热血,那份生死相托的义气,至今想起,犹在眼前,滚烫灼人。

  后来他受胡以晃引荐,率众投奔津田团营,决心反了旧朝。

  阿七因家中老母病故,回乡奔丧,未能同行。

  待他处理完丧事,风尘仆仆赶到津田时,遇见西王萧朝桂正广纳人手。

  见阿七骁勇,极力招揽。

  阿七见西王性情豪迈,颇为投缘,就投了西王府。

  当时罗大纲率领的水师,也多随西王帐下作战,兄弟几人,倒是常见。

  然而世事无常,自从常沙城下,阿七随新西王萧云骧向西突围,便一去杳杳,音讯全无。

  想不到今日,率部堵在他前面的,竟是阿七!

  往事如潮,冲击着罗大纲的心房。

  昔日八拜之交,血誓犹在耳畔,如今却要在这险关之前,刀兵相向么?

  他心绪翻腾,难以自已。

  耳边传来陈阿南迟疑的问话:“军帅,阿七就在前面等着。咱们……去是不去?”

  他猛地回过神,几乎是下意识追问:“他带了几个人?”

  “就带了两个护卫,还都远远站在亭外。凉亭里,就他一人,几碟菜,一壶酒。”

  陈阿南答道。

  闻听此言,罗大纲心中更是思潮翻涌。

  阿七,果然还是那个阿七!

  胆大,重情,也更懂得如何戳中他心中最软的那块肉。

  这般磊落姿态,是在告诉他,此番不是鸿门宴,只是兄弟的叙旧。

  “备马!”罗大纲深吸一口湿冷空气,沉声下令。

  胸腔里,那颗久经沙场磨砺的心,此刻却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

  他只点了两名最亲信的护卫,与陈阿南一起,四人四骑,离开小村,向着那座扼守要冲的大洪关,向前驰去。

  马蹄踏在泥泞的官道上,发出沉闷声响。

  行了约三四里,道路愈发狭窄,顺山势盘旋上升。

  抬眼望去,大洪关的轮廓,在雨后薄雾中,显得格外森然。

  关楼不算雄伟,但凭借山势,确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险峻。

  在岭前半山腰,路旁有一座凉亭。

  一侧倚着官道,另一侧临着深渊,可俯瞰山下那条因暴雨而狂躁的美溪河。

  此刻,凉亭中,一个熟悉的身影背对着他们,负手而立,眺望着山下翻涌的浊浪。

  两名卫兵,果然如陈阿南所言,守在几十步开外的路旁,手按刀柄,神情警惕,却无上前之意。

  四周空寂,除了风声、水声,便只剩下他们几人沉重的呼吸和马蹄声。

  山脚下,美溪河失去了往日的温顺。

  黄浊的河水裹挟断枝泥沙,如同一条发怒的黄龙,奔腾咆哮。

  浪头狠狠砸在岸边崖壁上,发出持续不断的“轰隆”巨响。

  那声音沉闷有力,一声声撞击山岩,也重重撞击在罗大纲心头,与他此刻汹涌难言的心绪,混成一片。

  望着凉亭中那既熟悉又陌生的背影,勒住马缰。

  片刻后,他翻身下马,将缰绳扔给护卫,与陈阿南对视一眼,一同向着凉亭走去。

  --------------------------------------------------------------------------------------------------------

  (请大家继续支持,乌鸦拜谢!)

  明天休息一天,后天恢复更新,给大佬们报备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