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4章 落星坡·信烬蹄-《破苍穹问天》

  风到了落星坡就矮了下去。

  从听潮渡往西北走了七日,海湾的咸涩被黄土滤成了干呛,风裹着沙砾贴着地皮滚,像无数只干瘦的手在拽人的裤脚。阿芷的两生草把叶片卷成了细筒,紧紧贴着她的靴面,草尖沾着层黄土,抖了抖,声音发闷:“草说这里的土……是累的,每粒沙都喘着气。”

  吴仙握着念归幡,幡面指向落星坡的星纹泛着土黄色的光,比听潮渡的柔白沉浊,像被马蹄踏过的泥,指尖触到,能感觉到细碎的震动,像有人在土里挣扎着要爬起来。他抬眼望去,荒坡漫无边际地铺向天际,坡上的草都贴着地皮长,被风刮得往一个方向倒,露出底下深浅不一的凹痕——是马蹄印,有的深得能塞进拳头,有的拖着长长的划痕,像人倒在地上往前蹭。

  “落星坡原是条军邮驿道,”墨渊的镇山链在腕间沉得几乎要坠下去,链环相碰的声音涩得像磨石头,“三百年前军情急如星火,从前线到后方的信,全靠这些传令兵飞马传递。我师父说,这坡是最难走的一段,春夏起黄沙,秋冬落暴雪,多少马倒在这里,人就拖着腿接着跑,到死手里还攥着信。”

  三人顺着那些凹痕往坡上走,脚下的土松得很,踩下去能陷到脚踝,拔出来时带着股土腥气,混着点淡淡的血腥,像陈年的血痂被碾成了粉。阿芷的脚边突然踢到个东西,是块磨损的马蹄铁,铁上还缠着半根缰绳,缰绳的麻线磨得只剩几根丝,她捡起来时,两生草突然往土里钻,根须勾出片残破的麻纸,纸上有个模糊的“急”字,被黄土浸得发脆。

  “是军信的碎片。”吴仙蹲下身,指尖拂过那片麻纸,纸页薄得像枯叶,却在他掌心微微发烫,“你看这墨迹,是用朱砂混了桐油写的,防水,也防磨损——他们怕信被雨水泡烂,被风沙刮碎。”

  快到坡顶时,风突然转了向,卷着些枯草打旋,旋到一块黑石边停了下来。黑石上刻着个歪歪扭扭的箭头,指向坡下,石缝里卡着支断箭,箭杆上缠着块布,布上绣着个“令”字,针脚歪歪扭扭,像是匆忙绣上去的。墨渊的镇山链突然绷直,链尖往黑石旁的土里一挑,竟挑出个小小的油布包,打开一看,里面是三封叠得整整齐齐的信,信封上的字都被风沙磨平了,只在封口处盖着个模糊的红印,是边关军府的印。

  “是没送出去的信。”阿芷的声音有点抖,两生草的根须缠上油布包,草叶映出片晃动的影——是个穿灰布短打的年轻士兵,背着个鼓鼓的信囊,牵着匹瘸腿的马往坡上爬。马的前腿在流血,每走一步都嘶鸣一声,士兵就蹲下来摸它的脖子,从怀里摸出块麦饼,掰了一半喂给马,自己嚼着另一半,嘴里念叨着:“阿黄,再撑三里,到了坡顶就能看见驿馆的旗子了。”

  “是个年轻的传令兵。”吴仙望着那三封信,念归幡上的土黄色光晕越来越亮,把周围的黄土都染成了金褐色,“这油布是他自己缝的,你看这针脚,和箭杆上的‘令’字一样糙,许是第一次学针线。”

  墨渊的镇山链绕着油布包转了一圈,链环上的清辉落在信上,信封突然自己打开了。第一封信是报捷的,字迹激昂:“狼居胥山大胜,斩敌三千”;第二封是求援的,墨迹发颤:“粮草耗尽,兵卒饥寒”;第三封最短,只有五个字:“妻产子,平安”,字迹温柔得像水,和前两封的刚硬判若两人。

  “是三个人的信。”吴仙把第三封信凑到鼻尖,能闻到点淡淡的脂粉香,混在土腥味里,“许是他在路上捡到的,想一并送出去。”

  念归幡突然剧烈地晃动起来,土黄色的光晕化作一道光柱,直直扎进坡顶的土里。被光柱扫过的地方,那些深浅不一的凹痕突然亮起,映出无数个模糊的身影——有的牵着马在暴雨里走,雨水顺着帽檐往下淌,信囊揣在怀里,紧贴着心口;有的在雪地里爬行,一条腿断了,信囊用布条绑在背上,手指抠着冻土,留下血印;有的被黄沙埋了半截,只露出只手,手里还攥着半截信,信纸被风刮得哗哗响,像在喊“到了吗?”

  幻象里有个老兵,头发花白,背驼得像座桥,每次送信都在怀里揣个小布包,里面是块磨得光滑的木牌,刻着“家”字。有次他在坡上遇到沙暴,信囊被吹跑了,他疯了似的追,被石头绊倒,额头磕出了血,却还是爬起来接着追,嘴里喊着:“那是张将军给老娘的信!老娘在村口等了三年了!”

  沙暴过后,他跪在地上,把散落在沙里的信纸一片一片捡起来,用自己的血粘好,再用油布包起来,继续往坡下走。走到坡中间时,他突然倒了下去,手里的木牌滚到一边,“家”字朝上,像颗望着天的星星。

  “他们大多没留下名字。”墨渊的镇山链发出低低的嗡鸣,链环上沾着的黄土簌簌落下,“我师父说,落星坡的名字,就是因为有人在夜里看见过磷火,像星星落在坡上,老人们说,是没送完信的兵,还在坡上找路。”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幻象里的最后一个身影,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背着比他还高的信囊,在暴雪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他的草鞋早就磨破了,脚底板渗着血,在雪地上留下一个个红印。他怀里揣着个热乎的东西,是临行时驿丞塞给他的红薯,他舍不得吃,想留给下一个驿馆的同伴。

  雪越下越大,他突然咳嗽起来,咳得直不起腰,信囊从背上滑下来,散开了,十几封信滚在雪地里。他慌忙去捡,手指冻得发僵,怎么也抓不住,眼泪混着雪水往下淌,嘴里念叨着:“娘说,送信的人不能哭,一哭信就沉了……”

  他把信重新塞进囊里,刚要背上,突然栽倒在雪地里,手里还攥着最后一封,信封上写着“致妻”。雪很快把他埋了,只露出信角,被风吹得轻轻动,像只拍翅膀的鸟。

  幻象散去时,暮色已经漫过了落星坡。阿芷蹲在那块刻着箭头的黑石边,把那三封信放回油布包,再埋进土里,埋得比刚才深,还在上面压了块石头:“草说他们在等,等有人把信送到……等不到也没关系,风会念给他们听的。”

  吴仙伸手握住念归幡,幡面上新添了一颗星辰,这颗星泛着土黄色的光,带着黄沙的干呛和马汗的咸涩,星纹里淌着马蹄声、喘息声、信纸的哗哗声,还有无数声被风沙刮碎的“快到了”。他忽然明白,有些名字不必被记住,踏遍荒坡的脚印,粘满血的信囊,攥在手里的牵挂,都是他们的碑文。

  “往东南走,是守书台。”墨渊望着天边最后一抹光,光里浮着些飞沙,像无数封信在飞,“我师父说那里有座石台,三百年前有个老书吏,在台上抄了一辈子军书,眼睛瞎了就用手摸,最后把自己的骨头磨成了墨,混在砚台里,说这样字就不会褪色。”

  阿芷的两生草转向东南,草尖的黄土被风扫净,露出点湿润的绿,水珠里映出座孤零零的石台,台上放着个残破的砚台,砚边的石缝里长出丛细竹,竹叶被风刮得沙沙响,像有人在翻书。

  吴仙握紧了念归幡,幡面上守书台的星纹正亮着,那光芒带着墨香的清苦,像浸了月光的砚台。他知道,那个老书吏定是把所有的心事都写进了字里,每一笔都刻着生死,等雨打竹台时,就一字字地显出来。

  落星坡的风还在贴着地皮滚,卷着那些没送完的信的碎片往东南飘,像是传令兵们没停住的脚步,在为他们引路。坡顶的黑石还指着方向,石缝里的断箭被风吹得轻轻颤,像在催着:“快些,再快些。”

  喜欢破苍穹问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