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2章 望归崖·骨砌墙-《破苍穹问天》

  风到了望归崖就沉了下去。

  从传烽堡往东南走了三日,山路渐陡,风里的沙砾被峭壁滤去,换成了崖缝里钻出来的寒气,带着点潮湿的腥气,像浸过冰水的铁。阿芷的两生草这会儿倒舒展开了,叶片上凝着细碎的冰碴,却固执地朝着崖顶探,草尖颤巍巍的:“草说这里的土……是沉的,压得人喘不过气。”

  吴仙握着念归幡,幡面指向望归崖的星纹泛着青幽幽的光,比传烽堡的赤红温和,却像浸在深潭里,捞不上来,也散不去。他抬头望去,青灰色的崖壁直插云霄,断壁残垣沿着山脊蜿蜒,像条冻僵的蛇,最高处的关楼只剩半截,飞檐断了一角,悬在风里,倒像是只望着东南的眼睛。

  “望归崖原是座戍边关隘,”墨渊的镇山链在腕间转得慢,链环相碰的声音闷在风里,像敲在空心的石瓮,“三百年前狼居胥山大战时,这里是后防粮道的咽喉,守关的都是些老兵。我师父说,最后留下的那个老兵,姓秦,大伙儿都叫他秦伯,守到头发白了,粮道撤了,他还不肯走。”

  三人顺着残破的石阶往上爬,石阶被雨水冲得坑坑洼洼,每一步都能踢到些碎石,细看竟是些碎骨渣,混在青苔里,泛着青白的光。阿芷走得慢,两生草的根须缠上一块带齿痕的碎骨,草叶突然剧烈地抖动起来,映出片灰蒙蒙的影——是无数双穿着草鞋的脚,踩着泥泞往上爬,鞋上的草绳磨断了,就用布条缠,布条磨烂了,就光着脚,血珠滴在石阶上,很快冻成了冰。

  “是守关的兵。”吴仙蹲下身,指尖拂过那块碎骨,骨头上的齿痕不是野兽啃的,是常年咬着牙关留下的,“他们在这里熬了太久,连骨头都带着股韧劲。”

  爬到关楼残址时,太阳正往崖后沉,把断墙的影子拉得老长,像一道道撕开的伤口。关楼的石墙裂着大缝,缝里塞着些干枯的茅草,还有半截生锈的枪杆,枪头卡在石缝里,上面缠着块褪色的红布,风一吹就簌簌响,像谁在低声哭。

  阿芷突然指着墙根:“那里有土!”

  墙根下堆着一小堆黑褐色的土,和周围的青石格格不入,土上还插着三炷半截的香,香灰没被风吹散,显然是有人来过。两生草的根须扎进土里,草叶立刻变得油亮,映出个模糊的院落——院里有口井,井边种着棵歪脖子枣树,一个穿灰布军服的老兵正蹲在井边,用一块破布擦着什么,凑近了才看清,是块刻着“秦”字的木牌。

  “是秦伯。”吴仙望着那堆土,念归幡上的青光漫过去,土堆里突然冒出些细弱的绿芽,是些不知名的草,根须缠着细小的骨片,“这土……是他从故乡带来的吧。”

  墨渊的镇山链突然飞出,链环绕着关楼的石墙转了一圈,链尖在一块发黑的城砖上敲了敲,砖面竟簌簌落下些粉末。“这砖不对。”他伸手抠下一块,放在掌心搓了搓,粉末里混着些灰白色的碎屑,“三百年的青石砖,不该这么脆。”

  阿芷的两生草突然疯长,草叶顺着石墙的裂缝往上钻,很快从最高处的断缝里拖出一个布包,包着几本泛黄的账簿。账簿的纸页上记着密密麻麻的字,墨迹都快褪没了,仔细看才认出是“某月某日,收粮草三石”“某月某日,伤兵七人”,最后一页画着个小小的院落,院里有口井,井边的枣树上挂着个红布条,旁边写着三个字:“望归枣”。

  “是他记的账。”吴仙翻到中间一页,上面用朱笔圈着个日子,旁边写着“家书至”,字迹抖得厉害,像是写的时候手在颤,“他在等家里的信。”

  念归幡突然发出一阵轻响,青光顺着石墙漫开,那些发黑的城砖竟透出淡淡的光晕,砖缝里渗出些血丝似的红光。光晕里浮出秦伯的身影——他比幻象里老些,背驼得厉害,手里拄着根枣木拐杖,拐杖头被磨得发亮,刻着个小小的“枣”字。他正佝偻着身子,往城砖的裂缝里填着什么,凑近了才看清,是些碾碎的骨粉,混着他带来的故乡的土。

  “秦伯,您这是做啥?”一个年轻的士兵路过,背着捆柴,“这墙都快塌了,填这些没用。”

  秦伯抬起头,脸上的皱纹比城砖的裂缝还深,他咧开嘴笑了笑,露出没剩几颗牙的牙床,声音哑得像磨石头:“填上,就结实了。”他指了指东南方,“你看,从这儿能望到云台山,我家就在山脚下,院里那棵枣树,结的枣子甜得很。”

  士兵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有灰蒙蒙的天,他挠了挠头:“秦伯,您都望了三十年了,能望到啥?”

  秦伯没说话,只是把手里的骨粉往缝里塞得更实些。那骨粉不是他的,是当年和他一起守关的弟兄们的,有的死在箭下,有的冻毙在雪夜,临死前都盯着东南方,说想再看一眼家。

  幻象里的日子一天天过,秦伯的背越来越驼,头发从花白变成全白,像关楼顶上的霜。他还在填墙,每天清晨就爬起来,把收集的骨粉混着故乡的土,一点点塞进砖缝。有年冬天特别冷,雪没到膝盖,他在关楼里生了堆火,火塘边堆着几十封没寄出的信,收信人都是“云台山秦氏”,寄信地址却写着“望归崖”。

  “秦伯,粮道早撤了,这里没人守了,您跟我们走吧?”最后一批换防的士兵来劝他,马车就停在崖下。

  秦伯摇了摇枣木拐杖,指了指那堵填满骨粉的墙:“我走了,谁给弟兄们说家乡的事?你看这墙,填上他们的骨头,就能站得更直,就能一直望着东南。”他从怀里摸出个布包,里面是些晒干的枣核,“帮我带回去,种在我家院里,说我……还在这儿望着。”

  士兵们走的那天,秦伯站在关楼顶,拄着枣木拐杖,像一尊石像。风把他的灰布军服吹得猎猎响,他望着东南方,嘴里念叨着什么,声音太轻,被风卷走了,只留下拐杖敲击城砖的笃笃声,像在数着回家的路。

  最后一个幻象里,秦伯躺在关楼的草堆上,气息已经很弱了。他让来看他的猎户把自己的骨头也碾碎,填进最顶上的那块砖缝里:“我身子沉,压着这儿,弟兄们就不会被风吹得歪了方向……”他指了指窗外,“你看,今天的云像不像我家院里的枣花?”

  猎户眼泪掉了下来,点头说:“像,太像了。”

  秦伯笑了,眼睛望着东南方,慢慢闭上了。他手里的枣木拐杖滚落在地,拐杖头的“枣”字对着东南,像颗不会动的星辰。

  幻象散去时,暮色已经漫过了望归崖。阿芷蹲在那堆故乡的土前,两生草的根须把土拢得圆圆的,上面插着根草叶,像根新的香:“草说,他听得到,每年枣花开的时候,风都会把花香带过来。”

  吴仙伸手抚过那堵发黑的城砖,砖面温温的,像有体温。念归幡上又多了一颗星辰,这颗星泛着青灰色的光,带着泥土的腥气和枣花的甜香,星纹里淌着拐杖敲砖的笃笃声、写信时的沙沙声,还有无数声被风刮碎的“回家”。他忽然明白,有些守望不必说出口,混在砖里的骨头,填在缝里的土,望着东南的眼睛,都是秦伯的乡音。

  “往东北走,是听潮渡。”墨渊望着崖下翻涌的云海,“我师父说那里有个船娘,守着艘破船,三百年前在渡头救了无数落水的士兵,最后船沉了,她就化作了礁石,还在潮声里哼着救人的调子。”

  阿芷的两生草转向东北,草尖的冰碴化成了水珠,水珠里映出片白茫茫的水,水上漂着艘破船,船帆烂成了布条,却像还在鼓着风,往对岸去。

  吴仙握紧念归幡,幡面上听潮渡的星纹正亮着,那光芒带着水的清润,像潮声漫过脚背。他知道,那个船娘定是把所有的牵挂都织进了船帆里,每道布纹都记着一个名字,等潮来的时候,就一遍遍地喊。

  望归崖的风渐渐沉了下去,带着枣花的香气往东北飘,像是秦伯没说完的乡音,在为他们引路。关楼顶的断檐还望着东南,砖缝里的草芽顶着骨粉,在暮色里轻轻摇晃,像无数只招手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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