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梦中梦:大梦三千》

  直到感知扫过东侧月亮门旁的紫藤架时,一股刻意收敛的生人气息,像投入静水的石子,漾开了一圈凝滞的波纹。

  那气息极淡,若不是《幻梦心经》让她对“活物”的气息格外敏感,恐怕只会当是夜行动物路过。可那气息里藏着的紧绷感,却瞒不过她——就像猎人潜伏时,强压着呼吸的克制。

  无名眼帘未抬,唇角却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

  她不动声色地引导内息流转,指尖在膝上虚点,借着功法运转的掩护,将感知再次聚焦于紫藤架。

  这一次,她“看”清了那团浓得化不开的阴影里,藏着一个半蹲的身影,玄色衣袍几乎与暗夜融为一体,只有露在外面的那双眼睛,正透过藤蔓缝隙,若有所思的盯着她的卧房窗棂。

  看来不是府里的人。

  她心里了然,指尖点过最后一道关窍,内息如春水归海般沉入丹田。

  “桃红”她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打破了夜的寂静,“去把东侧月亮门的灯点上吧,夜里风大,别让巡逻的仆妇看不清路,绊着了。”

  窗外阴影里的身影明显一僵。

  很快,桃红的脚步声从外间传来,带着几分困倦:“是,小姐。”

  接着是点灯的窸窣声,片刻后,一盏灯笼被挂在了月亮门的门楣上,暖黄的光晕瞬间驱散了紫藤架下的大半阴影。

  那身影猝不及防暴露在光线下,下意识地缩了缩,却已来不及完全隐没。

  无名缓缓睁开眼,眸中因功法运转而残留的微光尚未散去,映着窗外隐约晃动的影子,笑意里多了几分捉弄。

  她知道,他藏不住了。

  卧房内,烛火摇曳,将她的影子投在墙上,安静得像一幅水墨画。

  而墙外,那道被灯光逼得狼狈的身影,正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他不知道,自己早已成了榻上之人眼中,再清晰不过的猎物。

  突然,梦境如潮水般缓缓退入房间,无名收敛了《幻梦心经》铺展在院子的感知,周身那层因警惕而绷紧的气场瞬间消散,仿佛刚才那个洞察一切的人并非她一般。

  她端坐在榻上,指尖轻轻摩挲着膝上的素色锦缎,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深水:“你既然来了,便不必藏着了。进来吧。”

  话音落地的瞬间,窗外那道僵在光晕里的身影明显一震,似乎没想到自己不仅被发现认出,对方竟还如此直白地邀他入内。

  夜色里,那双紧盯窗棂的眼睛闪过一丝惊疑,又迅速被自信覆盖。

  僵持了片刻,院中的风似乎都停了。

  终于,那身影动了。他没有选择退缩,反而如狸猫般悄无声息地起身,几个起落便穿过了院子,停在了卧房门外。

  门板并未上闩,他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轻轻推开了门。

  “吱呀”一声轻响,打破了室内的寂静。

  烛光从门内涌出去,照亮了来人的半张脸。玄色夜行衣,腰间束着同色腰带,身形挺拔,只是脸上蒙着一块黑布,只露出一双深邃锐利的眼睛,正随意地扫视着房内。

  无名没有回头,只是侧对着门口,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杯温热的茶水,氤氲的水汽模糊了她的侧脸。

  “坐吧。”她指了指桌旁的椅子,语气平淡得像是在招待熟客,“深夜潜入,总不会是来偷我院子里那盆茉莉的吧。”

  来人脚步未动,那双眼睛死死盯着她的背影,仿佛想从那纤细的轮廓里看出些什么。

  他不明白,这个看似柔弱的深闺女子,为何面对一个不速之客,竟能如此镇定,甚至主动将他引入房中。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微妙的张力,烛火在两人之间明明灭灭,将彼此的影子投在墙上,忽长忽短,如同一场无声的角力。

  来人在阴影里站了片刻,那双藏在黑布后的眼睛始终没离开无名的侧脸,像是在判断她话语里的真假。烛火在他玄色衣料上跳动,映出衣料上暗绣的云纹,随着他呼吸微微起伏。

  “在下名‘梦’。”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得像浸在水里,带着点奇特的回响,“姑娘如何识得我?又怎会察觉我的踪迹?”

  这名字古怪得很,既不像姓氏,也不像寻常表字。

  无名却像是早有预料,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温热的茶水滑过喉咙,让她音色更显沉静:“梦公子深夜到访,总不会是为了考较我这点微末伎俩吧?”

  她放下茶杯,转过身来,目光直直对上那双锐利的眼:“先谢过公子上月在聚福楼出手相助。若非公子,我那日怕是要被那伙泼皮缠上,难脱身了。”

  梦的身形明显一滞,似乎没想到她会提起这件事。

  那日他本是路过,见二楼雅间有几个地痞围着个女子起哄,随手用了点手段让那伙人陷入梦魇,转身便走了,自忖做得隐秘,竟被她记在了心上。

  “举手之劳。”他语气淡了些,却仍带着警惕,“姑娘既知我出手,便该明白,寻常人断难察觉我的踪迹。”

  无名笑了笑,指尖在桌面轻轻画了个圈,那圈的弧度诡异,像是扭曲的月:“公子那日所用,并非幻术,也非真正的雾。

  那伙人殒命前,眼神都晃了晃,像是忽然掉进了一场醒不来的梦——周遭的人声、酒气,在他们的感知里都淡了,只剩下公子刻意让他们看见的‘空无’,对吗?”

  她抬眼,眸中映着烛火,却亮得惊人:“那是借‘梦’的法则,短暂剥离了他们与现实的联结。看似轻巧,实则是在撬动虚实的界限。这种手段,寻常修士做不到,江湖术士更仿不来。”

  最后几个字落下时,房内的烛火忽然“噼啪”爆了个灯花,明明灭灭间,梦脸上的黑布竟微微颤动了一下。

  他那双始终平静无波的眼睛里,第一次掀起了惊涛——那不是被识破身份的慌,而是被看穿核心秘密的震惊。

  “你……”他喉结动了动,声音竟有些发紧,“你怎会识得‘梦之法则’?”

  这世间知晓他名字的人或许有几个,可能一眼看穿他能力根源,点出“梦之法则”四字的,从他出道至今,从未有过。眼前这个看似养在深闺的女子,到底是谁?

  无名看着他眼底翻涌的震惊,心里忍不住悄悄吐了个槽:“这有什么好惊讶的,你用的那招我也会啊,说不定我练的《幻梦心经》比你这野路子还正宗些呢。

  小年轻,论对梦之法则的理解,姑奶奶我都用了三百多年了,还没你这个二十多岁的小子懂吗。”

  但面上,她却像是没瞧见他的失态,指尖漫不经心地划过茶杯边缘,忽然话锋一转,目光落在他身上那身单调的玄色夜行衣上。

  带着点促狭的笑意:“说起来,梦公子今日这身打扮,倒是比上次素净多了。怎么没穿那日在酒楼见的那件紫色锦袍?”

  她咂咂嘴,故意拖长了语调:“就是绣着银线流云纹,领口还镶了圈孔雀翎毛的那件——那般张扬惹眼,瞧着可真……骚包。”

  “骚……骚包?”

  梦几乎是咬着牙重复出这两个字,黑布下的脸肉眼可见地沉了下去。

  那双刚被震惊填满的眼睛里,此刻像是泼了墨,又像是燃着两簇小火苗,死死盯着无名,仿佛要将这两个字在舌尖嚼碎了吞下去。

  他自修行以来,行事向来隐秘,那日为了混入酒楼才特意换上那身显眼的衣袍,原是觉得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才更不易引人注意,却没料到会被人用“骚包”二字形容。

  无名见他这副模样,眼底的笑意更深了些,嘴上却一本正经地补充:“哦,或许是我用词不当?那换个说法——过于明艳,招摇过市?”

  “……”梦的脸色似乎更黑了。

  他忽然觉得,眼前这女子能看穿他的梦之法则,或许并非什么难事,毕竟她这张能气死人的嘴,杀伤力恐怕比他的法则还要厉害些。

  见梦那副被噎住的模样,无名眼底的笑意淡了些,放下手上的茶杯,语气也沉了几分:“好了,不逗你了。说正事吧,深夜潜入我院中,总不会真是为了那盆茉莉?”

  提到正事,梦脸上的紧绷感重新凝聚。

  他没再站着,几步走到桌旁的椅子上坐下,动作干脆利落。目光扫过桌上的茶具时,恰好瞥见无名手边那杯喝了一半的茶水,杯沿还沾着一点淡淡的唇印。

  无名正等着他开口,冷不防见他伸手过来,竟直接端起那半杯茶,仰头便饮了个干净。动作快得让她都没来得及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