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试衣镜》-《我的时代1979!》

  “你..你要买什么?”

  “就要这碎花布。”

  “来多少?”

  “够做件褂子就行,给我妹妹做。”

  -----------------

  煤油灯的火苗突然跳了跳,把许成军的影子投在土墙上。

  他攥着铅笔的手松了松。

  刚才在百货大楼门口冒出来的念头,他决定写一写。

  顺便突破一些他来这个世界后一直守着的规矩。

  公务员也不能每天只写工作报告吧?

  ...

  那个偷偷摸碎花布的店员,镜中闪烁的布料影子,像枚刚发芽的种子,顶得他心口直痒。

  -----------------

  “还写?”钱明抱着膝盖蹲在对面,“没气够?”

  他到现在也没弄明白许成军是怎么回事?

  昨天不还说那些评论都是蝇营狗苟?

  不说历史会证明一切么?

  这成军啊,真是越来越难懂了!

  许成军没抬头:“气够了。”

  笔尖顿了顿,又添了句,“气够了才更要写。”

  许成军舔了舔笔尖的铅灰。

  等会,这玩意是致癌物吧?

  呸!

  以他站在40年后的文学视角看。

  《班主任》太刻意,像把钝刀子割肉,总想往“救救孩子”的大道理上靠。

  《伤痕》又太用力,眼泪洒得跟不要钱似的,反倒冲淡了真正的疼。

  虽然都有时代性和文学性,

  但是,他就想写点不一样的。

  就写块镜子,一个姑娘,一件想穿又不敢穿的花布衫。

  “写啥呢?”钱明凑过来,眼镜差点碰到草纸,“又要替个体户说话?”

  “不。”许成军把草纸往旁边挪了挪,露出刚写的标题,“写个售货员。”

  《试衣镜》

  三个字龙飞凤舞,带着点飘逸。

  上辈子他最得意的就是这一手字。

  领导看他行,于是承包了每年单位的春节对联。

  他笔尖一斜,往下写:

  “百货大楼的试衣镜掉了块漆,像张缺了牙的嘴。春兰每天擦三遍,布子蘸着肥皂水,把红木边框擦得发亮,却总也擦不掉镜角那块月牙形的豁口。

  像有些窟窿,藏不住,也补不好。

  许成军没停,铅笔在纸上沙沙跑:

  “今天柜台上新到了批碎花的确良,粉底撒着白星星,像她去年在公社戏台底下见过的胭脂。布料刚挂上货架,她的影子就在镜子里伸手摸了摸,指尖在布面上划了道弧线,比她自己的动作快半拍。”

  “这镜子要成精?”钱明有点纳罕。

  许成军抬眼,看见他镜片后的瞳孔缩了缩。

  你看,鱼儿上钩了不是?

  这反应比看到批判信时的愤怒更让他提神。

  好故事就该这样,像颗石子投进水里,先惊起涟漪,再慢慢沉底。

  “不是成精。”他转着铅笔笑,“是心里的念想太沉,压得影子都不老实了。”

  他想起自己写《谷仓》时,总在“集体”和“个体”里打转,。

  但这次不一样,春兰的镜子是面照妖镜,照出的不是主义,是人心底那点不敢说出口的话。

  是...

  是想穿件花衣服,想抬着头走路,想让日子活得像点样子。

  笔尖在“粉底碎花”下面画了道波浪线,突然想起翟影不符合时代的大胆穿着。

  他往下写:

  “王主任路过柜台时,春兰正对着镜子比划。镜面里的碎花布突然裹住她,领口系成蝴蝶结,镜外的布料却还乖乖挂在货架上。王主任的皮鞋声从身后传来,镜中的春兰慌忙解扣子,指尖却被线头缠住,越挣越紧,像被捆住的蝴蝶。”

  “后来呢?”钱明追问。

  许成军把铅笔往耳朵上一别,往后倚在土墙上。

  墙皮簌簌往下掉渣,落在他脖颈里,有点痒。

  “后来?”他望着窗外的月光,“后来她发现,镜子里的自己总比现实里大胆。她不敢试穿的新衣,影子敢;她不敢说的话,影子替她说;连王主任训话时,镜中的她都敢翻个白眼。”

  这写法比他之前写的所有的东西更野,比这个时代的作品都野!

  带着股不管不顾的劲。

  没有隐喻,没有试探,就直愣愣地把人心扒开条缝,让那些藏着掖着的念想顺着缝往外冒。

  他知道这不合群。

  可他就要试试。

  -----------------

  “这比《秤星》邪乎。”钱明摸着下巴,突然笑了,“不过我喜欢。那影子最后跑出来了吗?”

  “你说呢?”许成军把草纸折成方块,塞进衬衣口袋。“也许跑出来了,也许没跑出来。就像有些人,一辈子都活成了影子,有些人,影子活成了自己。

  他想起百货大楼里那个店员,攥着布角时发亮的眼睛。

  她的影子一定早就穿上花布衫了,在镜子里转着圈,裙摆扫过镜面的豁口,像只终于张开翅膀的鸟。

  钱明突然拿出了两块水果糖:“给,润润笔。写累了就歇歇,别跟自己较劲。”

  许成军剥了颗糖塞进嘴里,甜丝丝的味道漫开。

  那点愤怒早化成了别的东西。

  不是火气,是股韧劲。

  是他和这个时代的问候。

  你好啊,1979!

  微笑.jpg

  -----------------

  他重新拿起铅笔。

  “接着写。”他对自己说。

  这次要写春兰发现,镜中的碎花布每天都往她身上挪半寸;

  要写王主任的影子在镜子里总穿件旧布衫,跟他嘴上说的“艰苦朴素”对不上;

  还要写仓库里的试衣镜都长着同样的豁口,像一群睁着的眼睛,看着姑娘们把念想藏在镜角。

  煤油灯的火苗又跳了跳,把两个年轻人的影子投在墙上,一个低头写字,一个托腮看着,倒像幅安稳的画。

  窗外的蝉鸣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只有铅笔划过草纸的沙沙声。

  许成军的笔尖顿在“镜中影子偷偷换了颗红纽扣”那行,突然觉得这故事写不完了。

  1979年的镜子太多了,百货大楼的,仓库里的,供销社的,每面镜子里都藏着个不敢露面的影子,等着有一天能走出来,晒晒太阳。

  “明天接着写。”他对钱明说,也对自己说。

  明天要让春兰发现,镜子里的花布衫口袋里,藏着颗她早就丢了的红头绳...

  什么主义?

  “带有现代主义色彩的现实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