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雪夜牌声映故知-《青衫误我半生缘》

  沈策到家的第二天,年味儿还在敦煌的街巷里缠缠绕绕。

  昨夜的一场大雪,将城外的戈壁滩封得严严实实,天地间一片苍茫,唯有呼啸的寒风卷着雪粒,拍打在窗棂上发出簌簌声响。可这彻骨的严寒,终究封不住老友相聚的热乎劲儿。

  午后时分,一阵极具辨识度的轰鸣声由远及近,像头嘶吼的野兽冲破雪幕。一辆改装过排气管的墨绿色越野车,在沈家院门外猛地刹住,轮胎碾过结冰的路面,发出清脆的碎裂声,溅起细碎的冰碴。

  “策哥!赶紧的,就等你了,三缺一!”车窗摇下,探出一张被风沙常年磨砺得棱角分明的脸——是大刘,高中时的体育委员,如今在玉门景区开起了沙漠越野项目,皮肤黝黑,笑容依旧爽朗。副驾驶上坐着的眼镜青年,是当年的班长赵鑫,如今成了市一中的地理老师,镜片后的眼睛透着书卷气。后排还挤着两个脑袋,张磊和王鹏,都是当年一起翻墙逃课、摸鱼捉鸟的死党,如今各自在敦煌扎根,日子过得有声有色。

  沈策穿着女友买的新衣推门而出,凛冽的寒风瞬间灌进衣领,呛得他忍不住咳嗽了两声。大刘早已跳下车,结实的拳头带着力道捶在他胸口:“可以啊策哥,军校出来的就是不一样,这身板硬实得跟胡杨似的!”

  车内暖气开得足足的,混合着淡淡的烟味、皮革的醇厚气息,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酒气。赵鑫从副驾储物格里掏出个保温杯,递到沈策面前:“尝尝,你爸自酿的葡萄酒,去年秋天我去你家蹭饭,顺手顺了两瓶,搁到现在正香醇。”

  车子缓缓启动,驶过结冰的党河,河面覆盖着厚厚的冰层,轮胎压上去,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裂开蛛网般的纹路,却依旧稳固。大刘单手掌着方向盘,另一只手在空中比划着,语气里满是得意:“去年带一群驴友穿越无人区,碰到狼群都没怂过,就怕这种冰路面,一不小心就得打滑。”

  几人要去的茶馆,是敦煌城里一家颇有年头的旧式仿古建筑。朱红的木门窗,雕花的廊柱,门口挂着两盏红灯笼,雪落在灯笼上,红白相映,透着几分古朴的年味。老板是看着他们长大的,见几人进来,笑着迎上来:“可算来了,里间暖炕都给你们烧好了。”穿过摆着八仙桌的前厅,走进里间,果然一盘土炕烧得滚烫,靠墙的火墙噼啪作响,暖意扑面而来。

  麻将牌被倒在炕桌上的瞬间,发出清脆的碰撞声。沈策看着那些熟悉的青绿色牌面,指尖抚过冰凉光滑的釉质,忽然有些恍惚——上一次摸麻将,还是高中毕业散伙饭那天,几人在小饭馆里凑了一桌,吵吵嚷嚷到深夜,赌注是谁先结婚谁就请全班吃大餐。

  “碰!”赵鑫率先推倒两张牌,目光落在沈策身上,“策哥,听说你年后要调去军区总队?我叔正好在那儿当后勤部长,有啥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

  “吃!”大刘猛地扔出一张牌,打断了赵鑫的话,语气里带着几分调侃,眼神却满是骄傲,“人家策哥现在是部队里的笔杆子,写的文章都上军报了,跟咱们这些大老粗可不一样喽。”

  张磊和王鹏跟着起哄,牌桌上的气氛热热闹闹。沈策一边听着兄弟们的打趣,一边专注地码牌,心里却暖融融的。这种无需设防的亲近,是无论走多远、经历多少事,都无法替代的。

  牌局间隙,手机震动了一下,是林砚书发来的视频邀请。沈策起身走到后院,后院里长着一棵百年胡杨,枯瘦的枝丫伸向天空,枝头挂满了冰凌,在午后微弱的阳光下,折射出晶莹的光。接通视频,林砚书的笑脸立刻出现在屏幕上,她正在哨所的营房门口贴春联,红色的春联被寒风刮得哗哗作响,她的脸颊冻得通红,却笑得眉眼弯弯。

  “谁啊?策哥你藏这么严实,肯定有情况!”大刘不知何时跟了出来,冻红的鼻子突然凑近镜头,咋咋呼呼地喊道,“弟妹吧?我是你策哥高中睡上铺的兄弟,大刘!”

  林砚书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捂着嘴笑了起来,然后把镜头转向哨所的全景。茫茫雪原上,五星红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营房的屋顶覆盖着厚厚的积雪,远处的雪山连绵起伏,壮丽而肃穆。

  “嚯!”大刘看着屏幕里的景象,瞬间收起了玩笑的神色,肃然起敬,突然抬手立正,敬了个歪歪扭扭的军礼,“嫂子辛苦!守卫边疆太了不起了!下次来敦煌,哥开车带你去看雅丹日落,保证让你见识见识咱敦煌的壮美!”

  林砚书笑着连声道谢,又和沈策说了几句家常,叮嘱他注意保暖,才挂断了视频。

  重回牌桌时,桌上的茯茶已经煮到了第三泡,茶汤色泽醇厚,散发着浓郁的茶香。赵鑫一边摸牌,一边提起女儿学钢琴的烦恼:“这孩子,练琴三分钟热度,天天得我盯着,愁死我了。”

  大刘则抱怨起越野车的报废指标难批:“现在政策严,想换辆新车,指标一直下来不了,生意都受影响。”

  张磊和王鹏也跟着吐槽起各自生活里的琐事,沈策静静听着,偶尔插一两句话,指尖摩挲着冰凉的牌面,心里却满是踏实。

  “和了。”沈策轻轻推倒面前的牌,清一色一条龙,牌面整齐排列,引得众人一阵惊呼。就在这时,窗外忽然飘起了细雪,雪花纷纷扬扬,落在胡杨枝头,像是撒了一层薄薄的糖霜,把枯槁的树枝装点得格外好看。

  不知不觉,天色渐暗,牌局也散了场。返程时,雪下得更大了,越野车在白茫茫的戈壁滩上碾出第一道清晰的车辙。大刘开车比来时慢了许多,双手紧紧握着方向盘,神情专注。车载音响里放着刀郎的老歌,苍凉的嗓音在车厢里回荡,与窗外的风雪相得益彰。

  车子经过沈策当年就读的中学门口时,赵鑫突然开口,语气带着几分迟疑:“其实,当年你表白的卓玛,去年离婚了。”

  车厢里的空气瞬间凝滞。沈策指尖无意识地叩了叩膝盖,眼前闪过一张带着高原红的笑脸——卓玛,他的高中同学,那个穿着藏袍、会唱《高原的祝福》的藏族姑娘,曾是他整个青春里最明亮的光。他们从高中的懵懂好感,走到大学四年的朝夕相伴,她在民族大学读汉语言文学,他在军校淬炼筋骨,那些年的火车票攒了满满一铁盒,她会在雪地里给他唱家乡的歌谣,会把亲手做的酥油茶装进保温桶,跨越大半个城市送到他的军校门口。毕业时,她想回甘南考公职,趁着政策利好试试专项招录的公务员岗位,而他早已注定要奔赴边关,未来规划的分歧像一道鸿沟,让这对校园情侣终究没能熬过毕业季的现实考验,平静地分了手。

  “她带着个女儿回敦煌了,前几天我在超市碰到,模样没怎么变,就是看着瘦了些。”赵鑫补充道,声音压得更低了些,“听她说还在找工作,一边看敦煌本地国企的招聘,一边也没放弃备考,想等下次招录再试试。”

  车内瞬间陷入沉默,只有刀郎的歌声和车轮碾过积雪的声音在回荡。那些年少时的悸动、大学四年的相伴、以及最后因异地与现实无奈分开的遗憾,像被风雪吹开的旧书页,在脑海里匆匆翻过,却已没有了当年的波澜。

  他想起卓玛当年说过,想让更多家乡孩子学好汉语,也想把藏族文化讲给更多人听,如今她回到敦煌,或许也是在坚守这份初心。

  过了片刻,大刘猛地按响喇叭,尖锐的喇叭声刺破雪幕,惊飞了路边枯草丛里的几只沙鸡,它们扑棱棱地飞向远方。“扯那些干啥!”大刘粗声粗气地说,“都过去多少年的事儿了,卓玛是好姑娘,踏实肯干,找工作肯定不难!但咱策哥现在找的砚书嫂子,更是天仙似的人物,俩人都是保家卫国的,心往一处想,比啥都强!”

  赵鑫讪讪地笑了笑,没再说话。沈策望着窗外熟悉的中学大门,雪落在玻璃上,模糊了那些青涩的记忆。他知道卓玛的坚韧,就像家乡的雪山一样,无论遇到什么困难都能扛过去,如今再听闻她的消息,心里只剩一句淡淡的祝福,那些过往早已在岁月的冲刷下沉淀,取而代之的,是对眼前人的珍惜与笃定。

  车灯刺破浓重的雪幕,远远就看见院门外等着的身影。是周玉梅,她抱着一个暖水袋,裹着厚厚的棉袄,身后的葡萄架上积满了雪,冰棱垂挂,像一座晶莹剔透的水晶宫。

  “受冷了吧!”母亲快步迎上来,伸手拍打他肩上的积雪,语气里满是关切,像在问放学归来的孩童。

  沈策笑着点点头,把赢来的一沓钞票塞进母亲口袋里,纸币还带着牌桌上的温热。他回头望去,越野车的尾灯在漫天风雪中化作两粒小小的红豆,渐渐缩小,最终消失在敦煌沉沉的黑夜里。

  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是林砚书发来的照片。照片上是哨所窗玻璃上凝结的冰花,形状奇特,有的像舒展的枝叶,有的像飞舞的蝴蝶,最妙的一丛,竟真的像极了敦煌的胡杨,枯瘦却挺拔。配文只有一句话:像你描述的敦煌胡杨,坚韧又好看。

  沈策站在院中,仰头望着漫天飞雪,任凭雪花落在他的脸上,融化成小小的水珠。寒风依旧凛冽,心里却暖烘烘的。这一刻,故乡的雪与他乡的冰花,牌桌上的笑语与远方的牵挂,年少的过往与当下的笃定,在这片苍茫的天地间,达成了奇妙的和解。他知道,无论身在何方,总有一些人、一些事,像这敦煌的胡杨一样,扎根在心底,给予他无尽的温暖与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