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3章墨痕疑踪-《千秋我为凰之异世大陆》

  一夜无话。

  次日,沈千凰依旧在晨光微熹时起身,吐纳,更衣,用过早膳,然后准时打开藏书楼的门锁。一切与前一日并无不同,仿佛昨日那几张便笺引起的细微涟漪,从未在心中荡开。

  但有些事,一旦看见,便再难视若无睹。

  她今日的计划,是继续整理“景和十四年至十六年”的文书,范围略作扩展,不局限于河工。动作依旧不紧不慢,从架上一摞摞取下积着薄灰的文卷,仔细翻阅,分类,记录,归置。晨光在高窗投下的光斑,在长案上缓缓移动。

  她有意无意地,总会留意到带有那个特殊“璟”字花押的痕迹。它并不常见,但不止出现在那张河工便笺上。在一份关于边镇军马补充的奏报副本边缘,在几页礼部呈送的藩王朝贡仪注草案的夹缝里,甚至在一本看似寻常的《通鉴纲目》某一页的天头处,都有这个花押,或伴着一两句简略批注,或只是孤零零一个印记。

  批注的内容都很短,有时是疑问:“此数确否?”有时是判断:“迁”、“缓议”,有时只是一个字:“可”。字迹与那河工便笺上的潦草数字同出一源,应是同一人手笔。

  沈千凰的心渐渐沉静,如同潜入深潭。她不再仅仅“看见”,开始尝试“理解”。她将看到花押和批注的文书内容,在脑中快速串联、比对。军马补充的数额与后续拨付的记录;藩王朝贡仪注的草案与最终定稿的差异;《通鉴纲目》那页恰好记载着前代某次涉及储副的政争……

  这些零散的墨点,看似毫无关联,但隐约指向某种脉络——太子李璟,或者是他身边某个极亲近、能用此私密花押的人,曾在这些涉及钱粮、礼仪、乃至史鉴的文书上留下思考的痕迹。这些痕迹本身或许无妨,但若与那张提及“疏通”、“打点”的河工便笺放在一起,便勾勒出另一种可能:这位储君或其心腹,不仅在观政、批阅,更在……操作?

  而且,操作得很小心,很隐晦,大部分痕迹都混在浩如烟海的寻常文书里,若非有心且耐心地梳理比对,极难察觉。

  午膳的时辰到了。沈千凰将手中一册关于太仓银库旧例的文卷合上,放回原处,面色如常地起身。锁门,去侧间用饭。饭菜依旧简单,她吃得专注而平静,仿佛脑中转动的不是那些惊心的线索,只是今日天气如何。

  午后,她调整了整理的区域,转向“史部—传记—本朝”的部分。这里存放的多是近年来一些官员的履历、考功记录,以及部分已故重臣的行状、墓志铭拓本。灰尘更重,显然少人问津。

  她动作轻柔地拂去封面上的积尘,小心翻开。这些传记资料,往往比冰冷的典章条文,更能透露出人物的关系、派系的纠葛。她看得很细,不仅看传主的升迁贬谪,也看撰写者是谁,文中褒贬如何,甚至留意有哪些人为此文作序、题跋。

  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她找到一册《光禄寺少卿周勉行状》。周勉,这个名字她有印象。景和十四年,因卷入一桩宫廷采办贪墨案,被贬出京,不久死于任所。案子当时闹得不小,牵涉数名官员,但最终似乎只办了周勉等几个中层官员,便草草了结。

  她翻开这薄薄的行状。撰写者是周勉的一位同年,文笔平淡,多述其勤勉公务、持家有道,对其获罪一事,只用“偶涉瑕疵,时也命也”一笔带过。但在行状末尾,附有几篇悼念诗文。其中一篇的落款,让沈千凰的目光凝住了。

  “门下沐恩晚生赵奉顿首再拜”。

  赵奉。

  她的指尖在粗糙的纸面上轻轻划过。昨日那张河工便笺上,潦草记录的人名中,赫然就有“赵奉”二字!虽然后面还跟着其他几个名字,但“赵奉”列在首位。

  她闭上眼睛,脑中迅速将信息拼接:景和十四年,周勉因宫廷采办案被贬死。同年或稍后,在关于景和十五年河工款项的东宫内部便笺上,出现了“赵奉”的名字,并伴有“疏通”、“打点”等字样。而这位赵奉,自称是周勉的“门下沐恩晚生”。

  仅仅是巧合吗?

  光禄寺的宫廷采办,与工部的河工款项,看似风马牛不相及。但若都涉及银钱,涉及“疏通”,那么,某些人,某些手段,某些见不得光的勾连,是否可能一以贯之?

  而东宫的文书里,为何会出现这些痕迹?是太子在暗中调查?还是……?

  沈千凰缓缓睁开眼睛,眸色深如古井。她没有继续翻阅周勉的行状,而是将它轻轻合上,原样放回那布满灰尘的角落,甚至小心地将周围几卷书的灰尘拨弄了一下,使其看起来无人动过。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院中老槐树的枝叶在地上投出摇曳的光斑。那个沉默的杂役内侍,依旧在不远处安静地洒扫。

  藏书楼内寂静无声,只有尘埃在光柱中飞舞。

  但沈千凰知道,这寂静之下,隐藏着可能足以掀起惊涛骇浪的暗流。周勉案,河工款,赵奉,还有那个无处不在的“璟”字花押……这些碎片背后,或许是一个巨大的阴影,笼罩在东宫之上,甚至可能牵扯到更深远的地方。

  她只是个新来的、无依无靠的典簿,人微言轻,如蝼蚁。任何一丝好奇或异动,都可能引来灭顶之灾。

  但蝼蚁,也有蝼蚁的生存之道。看不清全貌时,便先记住每一片鳞甲的形状。

  接下来的半个下午,沈千凰不再刻意寻找什么。她按部就班地整理其他书架,神情专注,动作平稳,与往日没有任何不同。只是在心中,她将“赵奉”、“周勉”、“河工”、“光禄寺”、“璟字花押”这几个词,反复咀嚼,刻印下来。

  日落时分,她结束了一天的工作,仔细记录,锁好楼门。

  回到澄心院厢房,她没有立刻点灯,而是在渐浓的暮色中静立了片刻。丹田内的微光缓缓流转,带来一丝暖意,也让她心神更为清明。

  她铺开纸,研好墨。不是要记录什么,而是开始临帖。临的是最寻常的《灵飞经》,笔触端正平和,一丝不苟。一个字,又一个字,在笔下渐渐成形,墨香淡淡萦绕。

  今日所见所思,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终会散去,但石子已沉入水底。她需要做的,是让水面尽快恢复平静,不起波澜。

  至于那沉入水底的石子,何时,以何种方式,会再次发挥作用,她不知道。但她相信,在这步步惊心的东宫,多知道一点,哪怕是无用的一点,或许将来,就是一线生机。

  笔尖行走于宣纸之上,沙沙轻响,与远处再度隐约飘来的丝竹宴饮之声,交织在这深宫渐沉的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