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无声的溃败-《瘟疫孤岛陈默的生存日记》

  时间失去了流动感。

  它不再是溪流,而是凝固的、浑浊的胶质,包裹着超市里的一切,包括陈默自己。每一秒都沉重粘稠,需要费力地拨开,才能挪动到下一秒,而下一秒依旧是同样的凝滞与死寂。

  他坐在火盆边,盆里只有冰冷的灰。他没有去添加那所剩无几的木柴,一种自暴自弃的惰性攫住了他。冷,就冷吧。饿,就饿着。有什么区别?温暖和饱腹,并不能驱散这无孔不入的孤独,反而会让它在对比之下显得更加狰狞。

  他的目光空洞地落在对面货架的某一点上。那里是一排排玉米罐头,黄色的标签连成一片模糊的色块。他已经不记得自己这样发了多久的呆。思维是停滞的,像生锈的齿轮,无法咬合转动。

  只有耳朵,还在被动地、忠实地接收着外界唯一持续的声音——门外的刮擦与嘶吼。这声音曾经让他恐惧,让他确认内外的界限。但现在,它变了调。

  它不再仅仅是威胁,更像是一种…陪伴?一种证明这死寂世界里并非只有他一个“存在”的扭曲证明。

  他甚至开始能从那些杂乱无章的声音里,分辨出某些“熟悉”的个体——那个刮擦声特别持久、不知疲倦的;那个嘶吼声格外嘶哑、像是破风箱的。

  这个念头让他猛地打了个冷颤,一种比寒冷更深彻的冰寒刺入骨髓。

  他竟然开始依赖这种声音?开始将它们视为“邻居”?

  “不……”他发出嗬嗬的气音,像是被沙子磨坏了喉咙。

  他必须做点什么。必须打破这凝固的、正在将他同化的死寂。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双腿因为久坐而麻木。他需要声音。任何声音。他自己的声音。

  他走到货架中间,深吸了一口满是尘埃味的空气。

  “今天……”他开口,声音干涩得像是两块糙石摩擦,“今日特价。”

  四个字出口,超市里空旷的回声让他愣了一下。他环顾四周,货架沉默,阴影无声。

  他舔了舔嘴唇,继续下去,声音逐渐放大,带着一种诡异的、表演式的热情:

  “新鲜……新鲜水果到货!桃子!苹果!香蕉!特价优惠!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他的手虚空地指向空荡荡的水果区,那里只有几个腐烂的筐子,和一层厚厚的灰。

  “还有……还有食用油!金龙鱼二代!限时特价!每人限购两桶!” 他挥舞着手臂,模仿着记忆里促销员的样子,指向堆放食用油的货架。油桶沉默地立着,有些已经漏油,在地面凝成深色的、粘稠的污渍。

  “面包房!新鲜出炉的面包!买一送一!” 他转向早已停止运作、甚至有些地方已经长出霉斑的烘焙区,脸上挤出夸张的笑容。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超市里回荡,撞在冰冷的货架和墙壁上,反弹回来,变成扭曲的、嘲弄的回音。没有一个顾客。没有一声回应。只有他一个人,在演一场空前绝后的独角戏,观众是阴影、灰尘和沉默的货物。

  “……快来买啊……”他的声音终于颤抖起来,那虚假的热情迅速褪去,只剩下无尽的空洞和凄凉,“……很好吃的……很便宜的……”

  他的手臂垂落下来。表演戛然而止。

  死寂重新涌上来,瞬间吞没了他制造出的那点可怜噪音,并且显得更加沉重,更加令人窒息。

  他站在那里,粗重地喘息着,像一个刚刚跑完马拉松的运动员,心脏疯狂地撞击着胸腔,不是因为劳累,而是因为恐惧。对自己所作所为的恐惧,对这片巨大沉默的恐惧。

  就在这时,一阵轻微的、窸窸窣窣的声音从纸箱角落传来。

  陈默猛地转头,眼中瞬间爆发出一种近乎贪婪的光芒!

  它们出来了?它们被他的声音引出来了?

  他就知道!它们需要他!它们是他的!

  他几乎是踉跄着扑向那袋打开的压缩饼干,抓起一把碎屑,急切地、近乎谄媚地撒向纸箱前方。

  “吃!吃啊!”他声音沙哑地催促着,眼睛死死盯着纸箱的出口,“新鲜的!好吃的!”

  窸窣声停下了。

  片刻之后,母老鼠小心翼翼地探出了头。但它没有去看地上的饼干屑,而是警惕地、快速地扫了他一眼。那眼神,不再是单纯的警惕,似乎还带着一种……困惑?甚至是某种程度的……怜悯?

  随即,它猛地缩了回去。纸箱里传来一阵急促的、像是警告的吱吱声,然后,彻底没了动静。

  它们不是被引出来的。它们可能是被他的疯狂表演吓到了,出来查看情况的。而他现在这副样子,把它们彻底吓了回去。

  陈默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手指间还沾着饼干碎的粉末。

  他慢慢地、慢慢地蜷缩起手指,攥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清晰的痛感。

  连它们……都不要他了。

  他缓缓直起身,不再看那个纸箱。他慢慢地走回火盆边,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虚无里。

  他看到了放在地上的那本日志和铅笔。

  他蹲下身,拿起笔。手指因为用力而颤抖。

  他在空白页上开始写。不是记录保质期。而是写字。写任何字。

  “人” “口” “手” “水” “火” “……”

  一开始是简单的字。然后变成词。 “超市” “罐头” “老鼠” “黑夜” “声音”

  越写越快,越写越乱。字迹变得潦草、扭曲、重叠。 “保质期” “过期” “孤独” “害怕” “为什么” “说话啊” “谁都好” “回答我” “求你们”

  最后,不再是词语,而是反复的、无意义的线条涂鸦,疯狂地覆盖了纸页,几乎要戳破纸背。像是一个失控的符咒,试图召唤出某些不存在的东西。

  “啪!”

  铅笔尖断了。

  陈默的动作戛然而止。他低着头,看着纸上那一片疯狂的狼藉,看着那断掉的铅笔芯。

  他肩膀开始微微颤抖。

  然后,他发出了声音。不是笑,也不是哭。是一种介于两者之间的、破碎的、压抑的呜咽。从喉咙深处挤出来,被牙齿死死咬着,变成一种漏气般的、绝望的嘶嘶声。

  没有眼泪。眼睛干涩得发痛。

  他抬起手,不是擦眼泪,而是用冰冷的手掌,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试图将那绝望的声音堵回去。

  寂静重新掌握了主权。绝对的、碾压式的寂静。

  只有他压抑不住的、身体本能般的抽气声,和门外那永恒不变的、不知疲倦的刮擦与嘶吼。

  那嘶吼声,此刻听起来,仿佛带着某种嘲弄。

  看吧。

  你和我们。

  又有什么区别?

  最终,都会陷在这无边的死寂里。

  直到最后一点声音,都彻底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