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窒息的回响-《瘟疫孤岛陈默的生存日记》

  天光,是灰白的,挣扎着透过高窗上厚厚的污垢,在地面投下冰冷而稀薄的光斑。像垂死者的呼吸,微弱,勉强。

  陈默早已醒了。或者说,他从未深眠。眼皮像是被砂纸磨过,干涩沉重。脑海里,只有一个词在反复碾磨,永无止境。

  “保质期……”

  声音从他干裂的嘴唇间漏出,嘶哑,像是枯叶被踩碎。

  他坐起身,薄毯滑落,寒意立刻像水蛭般吸附上来,钻进他单薄的衣衫,啃噬着皮肤下的那点可怜暖意。火盆里,只剩下一捧死寂的、冰冷的灰。最后一点微弱的余温,早已在昨夜耗尽。

  木材。不多了。这个认知,比寒冷更锋利地刺中了他。

  仓库另一头的纸箱堆叠的角落里,毫无声息。那一家子老鼠,要么还在蜷缩着,要么就是刻意地沉默着。陈默想起昨夜母鼠那警惕、疏离的眼神,一种尖锐的东西猛地捅穿了他的胸腔。

  孤独。

  不是那种淡淡的惆怅,而是物理性的窒息感。像是被塞进了一个不断缩小的铁皮罐头里,四壁冰冷平滑,没有任何回声。他是里面唯一的内容物,正在缓慢地、不可逆转地变质。

  他需要声音。任何声音。哪怕是自己的。

  “第几天了?”他一边机械地往身上套着另一件从货架拿的、同样带着霉点的超市工作服,一边喃喃。墙上的“正”字刻痕密密麻麻,早已失去了计数的意义。六十八?六十九?七十?数字堆叠,只是意味着他在这个铁皮罐头里又腐败了一天。具体是第几天,毫无分别。

  他放弃了思考。

  例行公事。检查卷帘门。

  厚重的金属门依旧紧闭,将世界割裂成内外两半。门外,是一种令人心悸的死寂。这种寂静,有时比那些疯狂的嘶吼更恐怖。嘶吼意味着它们还在,在游荡,在等待。而寂静……寂静意味着未知。也许它们离开了?或者……进化了?学会了悄无声息地潜伏?

  陈默甩了甩头,驱散这荒谬的念头。它们没那个脑子。他更愿意相信是秋末的寒冷让它们变得迟钝。

  他拿起靠在门边的消防斧,用木质斧柄,小心翼翼地、一下、两下、三下,敲在冰冷的金属门板上。

  声音在空旷的超市里回荡,空洞得吓人。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停顿。

  然后——

  如同往平静的、腐烂的湖面投下巨石。

  杂沓、狂乱的脚步声猛地扑向门板!紧接着是嘶哑、非人的嚎叫,和无数指甲、骨头刮擦金属的尖锐噪音!吱嘎——嘶啦——嗬嗬——

  声音穿透铁门,震动着空气,也震动着他的鼓膜。

  “还在……”陈默对着门板低语,嘴角甚至扯出一丝扭曲的、近乎安心的弧度,“都还在。”

  熟悉的威胁,总比完全的未知要好。这噪音,至少是另一种形式的“回响”,证明门外还有一个“世界”,尽管那个世界只想撕碎他。

  他离开门边,那疯狂的刮擦和嘶吼成了永恒的背景音,一如往常。

  检查陷阱。他在几个通风口和那扇封死的小门后设置了简单的绊索警报——用空罐子和细绳。所有装置都完好无损。他的堡垒,他的囚笼,依然安全。

  食物。他走向货架区。目光扫过那些被他按照字母顺序排列的罐头。A到Z,整齐,刻板,透着一股令人不适的机械感。这是他昨天疯狂的成果。

  他的脚步,不受控制地走向那个角落——“审判角”。

  那罐桃子罐头就在那里。安安静静。玻璃罐体在昏暗光线下,反射着冰冷的光。糖水清澈得残忍,桃瓣金黄饱满得像是嘲讽。它看起来那么完美,与“过期”两个字格格不入。

  喉咙里涌起一股强烈的、生理性的渴望。甜味。阳光的味道。柔软多汁的果肉。他几乎能想象那滋味在舌头上炸开的感觉,能拯救他早已被压缩饼干和咸腻肉罐头麻痹的味蕾。

  他的手指蜷缩了一下。

  但他没有动。

  规则。

  他需要规则。没有规则,一切都会滑向深渊,就像门外那样。规则是栅栏,把他和野兽隔开,哪怕栅栏两边其实只有他一个人。

  “观察……记录……”他对自己说,声音干涩得像是在摩擦沙子,“必须……找到界限。”

  他强迫自己转身,走向那个儿童画图本和那几支秃头的铅笔。他翻到新的一页,用力地、几乎要划破纸页地写下他估算的日期。

  然后开始列清单:

  “青豆罐头:过期3个月15天(食用后无不良反应)” “饼干:过期4个月零……(包装破损,被鼠啃食,放弃)” “番茄酱罐头:……已销毁”

  写到这一条,他停顿了。眼前闪过昨天那爆裂的猩红,飞溅的黏腻酱汁。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脸。

  他深吸一口带着尘埃和腐败气息的空气,继续写: “实验目标:水果罐头(桃)。生产日期:XXXX.X.X。保质期:18个月。过期天数:2天(暂缓食用,持续观察)”

  写下“暂缓食用”四个字时,他感到一种微弱的、自虐般的掌控感。看,我还能控制自己。我还没有完全疯。

  早餐。一小瓶矿泉水。半包压缩饼干。水是宝贵的,喝一瓶少一瓶。他小口小口地啜饮,让每一滴水都在口腔里充分停留,润泽每一个干燥的细胞,才舍得咽下。饼干碎屑掉落,他用手指小心蘸起,送入口中。

  整个过程,安静得可怕。

  只有他细微的、动物般的进食声。 只有门外永不停息的、作为背景噪音的刮擦与嘶吼。 还有……他自己越来越响的心跳,撞击着耳膜。

  他看向纸箱角落。它们依旧没有出来。平时,母鼠早该带着幼崽,小心翼翼地靠近,等待他指尖漏下的那一点碎屑了。

  一种被彻底遗弃的冰冷,顺着脊椎爬升。

  他捏了一小块稍大的饼干屑,轻轻扔向纸箱方向。 “吃吧。”他说,声音努力显得正常,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哀求,“今天……没事了。”

  纸箱里传来极其轻微的窸窣,但没有任何老鼠现身。那块饼干屑孤零零地躺在地上,像一座微型墓碑,祭奠着他刚刚死去的、最后一点脆弱的联系。

  陈默盯着那块饼干屑,看了很久很久。胸腔里那股窒闷感更重了。他连这唯一的、沉默的、可能只是出于食物依赖的“同伴”,也要失去了。

  因为他昨天的失控?因为他那些无法抑制的、关于腐败和期限的疯狂念头?

  他突然站起来!动作猛烈,带倒了身后一个空罐头瓶!

  “哐啷——!” 声音在死寂中炸开,尖锐刺耳!

  纸箱里立刻爆出一阵惊慌失措的吱吱尖叫和混乱的跑动声!

  他不管不顾,大步走向货架,开始机械地、一遍又一遍地清点。手指划过冰冷的金属罐身,嘴唇开合,念诵着名字和日期,如同念诵某种维系理智的、最后的咒语。

  “玉米罐头……过期四个月零十天……” “午餐肉……过期五个月整……” “沙丁鱼……过期三个月二十五天……”

  数字。日期。保质期。只有这些东西是确定的,是可以被分类,被记录,被理解的。它们不会因为害怕而躲开他。它们冰冷,但稳定。

  他沉浸在这种虚假的秩序里,直到那灰白的天光稍微亮了一点。他感到一种精疲力竭,不是身体上的,而是从灵魂深处渗出的、无尽的倦怠。

  收音机。每天的仪式。微弱的希望?不,是每天的刑罚。

  他走到火盆边,拿出那台老旧的、吃电池也能手摇发电的收音机。小心翼翼地转动旋钮。

  “滋滋滋————————”

  电流的白噪音响起,是这死寂世界里唯一“稳定”的电子蜂鸣。

  他缓慢地,精细地,调整着调频旋钮。每一个刻度,都寄托着无法言说的东西。

  一片噪音…… 一片噪音…… 又一片噪音……

  他的呼吸变得粗重。希望每一次升起,又每一次在无尽的噪音中摔得粉碎。这本身,就是一种酷刑。

  然后——

  极其微弱的,断断续续的,像是从极其遥远的深渊裂缝中飘来的……

  ……像是……音乐?

  不,只是几个扭曲的音符,被强大的静电撕扯得支离破碎,转瞬就被淹没在无尽的“滋滋”声中。

  幻觉。

  肯定是幻觉。

  大脑在极度孤独和重复刺激下产生的错误信号。就像沙漠里的海市蜃楼。他的大脑,在用这种方式欺骗自己,试图自救。

  哪里还会有什么音乐?哪里还会有什么别的信号?

  这个世界,早就只剩下他一个了。最后一个活物,躲在一个巨大的、满是过期罐头的铁皮棺材里。

  他猛地关掉了收音机。

  世界重新归于死寂。只有门外的刮擦声,提醒着他并非完全孤独——还有那些“邻居”们,永不停歇。

  他瘫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货架,怀里抱着那台再次沉默的收音机。连自欺欺人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的目光,又一次,无法控制地,投向那个角落。

  那罐桃子。

  金色的,饱满的,被封存的,过去的滋味。

  也许……也许可以……

  他站起来,走过去,伸出手,拿起了它。冰凉的玻璃触感,让他打了个寒颤。

  手指,抠住了罐盖的边缘,微微用力。金属边缘陷入指腹,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

  就一下。就尝一口。为了……为了庆祝我还活着?为了惩罚我还活着?

  理由不重要。他需要它。需要这点甜味,来对抗这无边的、窒息的、冰冷的苦涩。

  他的手指开始用力,罐盖的密封圈发出轻微的、令人期待的呻吟声。

  但就在此时,他的眼角瞥见了地上那本日志。翻开着的那一页,上面是他自己写下的字:

  “暂缓食用,持续观察”。

  规则。

  他刚刚建立起来的,用以在疯狂边缘钉下的栅栏。

  如果今天为了一瞬间的慰藉就打破它,那明天呢?后天呢?这栅栏还有什么意义?他和门外那些只凭本能行事的怪物,还有什么区别?

  那股冲动,像是被针扎破的气球,瞬间瘪了下去。他的手无力地垂下,罐头变得无比沉重。

  他最终还是没能打开它。

  他抱着罐头,慢慢地走回火盆边,将它放在那台沉默的收音机旁边。两样东西,并排放在冰冷的灰烬旁。一样曾带来虚幻的希望,一样承载着真实的渴望。而他,却都无法真正触碰。

  他蜷缩起来,抱住膝盖,把脸深深地埋进臂弯里。

  远处,纸箱里再无任何声息。连那双可能在暗中观察他的小黑眼睛,似乎也彻底消失了。

  孤独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他。不是悲伤,不是惆怅,是一种物理性的压迫,挤压着他的胸腔,他的喉咙,他的眼球。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发出无声的嘶吼,在这巨大的、堆满货物的、死寂的钢铁棺材里。

  没有回音。

  只有他自己。

  和一堆不断过期、不断腐败的东西。

  等待着他自己的保质期,悄然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