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锈蚀的锁孔-《那年夏天的风铃声》

  门板合拢的闷响还震在耳膜上,叶哲僵在原地,掌心的铁丝和药盒边缘硌得生痛。巷子里的空气凝滞了,远处收音机的粤剧咿呀声不知何时停了,只剩下他粗重的呼吸,一下下撞在紧闭的门板上。门缝底下,那道昏黄的光微微晃动了一下,像是里面的人踉跄着后退。 他盯着那点光,喉咙堵得发疼。铁丝锈蚀的触感还在指尖残留,混着泥土的腥气。就是这根铁丝,在天台的石缝里,死死缠着那株蒲公英的根茎,年复一年,勒进皮肉里。他想起十年前那个暴雨夜,医务室白得晃眼的灯光下,黄嫣抱着被雨水打得七零八落的蒲公英冲进来,浑身湿透。她白大褂的口袋里,露出的那个小小的棕色药瓶标签一角——此刻他口袋里的止痛药盒,正冰冷地贴着大腿,上面那串数字,和记忆里模糊的标签一角,严丝合缝地重叠在一起。 门内突然传来一阵压抑的、短促的抽气声,紧接着是重物拖拽的摩擦,以及什么东西碰到了椅腿的闷响。那声音不像是正常走动,更像是一个人失去平衡后竭力想抓住什么支撑。 “黄嫣?”叶哲心脏猛地一缩,所有迟疑瞬间被恐慌淹没。他用力拍打门板,“黄嫣!你怎么了?开门!” 门内死寂。只有那线昏黄的光在门缝下不安地颤抖。 “开门!我知道你在里面!你说话!”他更用力地捶门,指关节砸在粗糙的木头上,钝痛传来也顾不上了。刚才她惨白的脸,剧烈颤抖的嘴唇,还有那深不见底的冰寒眼神,此刻都化成了巨大的恐惧攫住他。 没有回应。只有门内死一般的寂静。 叶哲猛地停手,后退半步。那截带着锈迹和泥土的铁丝还硌在掌心。不,还有别的。他另一只手飞快地伸进裤袋深处,指尖触到一个冰冷坚硬的金属物。他掏了出来。 一把钥匙。 铜质的钥匙,边缘磨损得厉害,带着经年的污垢和氧化后的暗沉绿锈。顶端,一个小小的、蒲公英形状的挂饰,塑料的,颜色早已褪尽,只剩下模糊的白。毕业典礼那晚,湿漉漉的天台上,他仓皇离开时,脚下似乎踢到了什么小东西,发出微弱的脆响。他当时心乱如麻,根本没在意。后来再去找,早已不见踪影。 原来,它一直在这里。被遗落在时光的角落,此刻沉重地躺在他手心,锈迹斑斑。 门内又传来一声模糊的呻吟,极其微弱,像濒死的小兽。 叶哲盯着那把钥匙,又死死盯着眼前紧闭的、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的木门。十年累积的愧疚、犹豫、自我怀疑,被门内那声痛苦的呻吟瞬间击得粉碎。一个念头无比清晰地砸进脑海:不能再等了。一秒钟都不能。 他不再犹豫,几乎是扑到门锁前,手指因为用力而发抖,将那把布满铜绿的钥匙狠狠捅进锁孔。锁芯内部传来艰涩的摩擦声,像是被锈蚀的骨头在抗拒转动。他咬着牙,手腕用尽全力一拧。 “咔哒!” 一声刺耳的、仿佛金属撕裂般的脆响。锁芯终于屈服,转动了。 叶哲猛地推开门。 一股浓烈的药味混合着潮湿的霉味扑面而来。狭窄的客厅里光线昏暗,只有一盏瓦数很低的灯泡悬在中央。地上,黄嫣蜷缩着倒在一把翻倒的木椅旁边,身体痛苦地弓着,一只手死死按着上腹,另一只手徒劳地抓着地面,指甲刮擦着水泥地发出刺耳的声音。她脸色灰败,额头上全是冷汗,几缕湿透的头发黏在脸颊上。她紧咬着下唇,试图把那痛苦的呻吟咽回去,但身体不受控制的痉挛让她发出断断续续的、压抑的抽气。 看到门被撞开,叶哲冲进来,她眼中闪过一丝惊惶和更深的难堪,挣扎着想爬起来,想把自己缩起来藏住这份狼狈,但剧烈的疼痛瞬间抽走了她所有力气,让她猛地又蜷缩回去,发出一声破碎的呜咽。 “黄嫣!”叶哲几步冲到她身边,蹲下身,想碰她又不敢碰,手足无措,“你怎么了?哪里疼?” 黄嫣别开脸,不看他,身体因为疼痛和难堪而绷得死紧,牙关紧咬,下唇已经被咬出一排深深的齿印。 “别管我……”她声音微弱,带着喘息,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你走……走啊!”她想挥开他伸过来的手,却虚弱得抬不起来。 叶哲的目光扫过她死死按住的上腹,又看向她布满冷汗的额头和灰败的脸色。他猛地想起十年前医务室那个药瓶标签上的字,一个模糊的、他从未深究过的药名。再看看她现在痛苦的样子,一个可怕的念头攫住了他。 “是胃?”他声音发紧,几乎是吼出来的,“你的胃一直有问题?从十年前就开始了?是不是?” 黄嫣身体剧烈地一颤,猛地闭上眼,像是被戳穿了最不堪的秘密,绝望地放弃挣扎,只剩下痛苦的喘息和无法抑制的颤抖。 叶哲的心像被那只锈蚀的铁丝狠狠勒住,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看着她蜷缩在地板上,脆弱得像一片随时会碎掉的枯叶。十年。十年里她独自守着那株蒲公英,守着无人知晓的伤痛,而他像个瞎子一样,沉溺在自以为是的失落里。 他不再问,也顾不上她的拒绝和难堪。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避开她按压的地方,试图将她扶起来。“别动,我送你去医院。”他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手臂穿过她的后背和膝弯,用了点力,想将她抱起。 “不……用……”黄嫣挣扎着,声音破碎不堪,抗拒着他的触碰,“松开……我自己……”她的身体在他臂弯里绷得像拉满的弓弦,冷汗浸透了她宽大的旧毛衣。 叶哲的手臂收得更紧,稳稳地托住她轻得吓人的身体。“闭嘴。”他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近乎凶狠的急切,“这次由不得你。”他抱着她,试图站起来。她比他记忆中轻了太多,骨头硌着他的手臂。 就在他抱着她起身的瞬间,黄嫣的身体猛地一僵,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短促的、像是被掐断的抽气。她按着腹部的手骤然松开,无力地垂落下来。紧接着,她整个人彻底软倒在他怀里,头无力地向后仰去,紧咬的牙关松开,一丝暗红的血顺着苍白的唇角缓缓溢出。 她失去了意识。那双总是沉静、或是冰寒、或是充满痛苦的眼睛,此刻紧紧闭着,长睫在惨白的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 叶哲抱着她,感觉到她身体的重量完全压了下来,那抹刺眼的暗红像针一样扎进他的眼睛。巨大的恐慌瞬间淹没了他,心脏狂跳得几乎要撞出胸膛。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念头在疯狂叫嚣。 他抱着她,几乎是踉跄着冲出这间昏暗、充满药味的小屋,冲进外面湿冷的夜色里。巷子幽深,路灯昏黄的光线在他狂奔的身影下明明灭灭。她的头无力地靠在他肩上,发丝拂过他的颈侧,一片冰凉。他低头,只看到她毫无血色的脸和唇角那抹刺目的红。 他抱着她,在寂静的巷道里狂奔,脚步声凌乱地回响。路灯的光晕在他眼前晃动,模糊成一片。怀里的身体轻飘飘的,却又沉得让他喘不过气。他低头,只能看到她紧闭的双眼和唇角那抹刺目的暗红,在昏黄的光线下显得愈发惊心。 她的指尖,垂落在他的臂弯外,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