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燕赫城天空一如既往的阴沉，压得整座边境小城喘不过气来。
但对于今天的方长生来说，这气息格外的放松，甚至香甜。
他站在城主府那两扇高达百丈的金色大门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这扇门，通体漆黑，上面雕刻着狰狞的兽首，兽眼处镶嵌着两颗赤红色的不知名矿石，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似乎在冷冷地注视着过往的每一个生灵。
在以前，方长生连在这门口多逗留一刻都不敢。
他是谁？方瘸子！
一个住在燕赫城最脏乱的“猪笼巷”，靠着在铁铺打铁，偶尔兼职给路过的低阶修士擦灵兽靴子，倒卖一些假冒伪劣符箓为生的底层仙民。
在这座强者为尊的城池里，他就是路边的野狗，谁心情不好了都能踹上一脚。
“方瘸子，滚远点，别脏了城主大人的门槛！”这是他过去几十年来听得最多的话。
但今天，不一样了。
方长生伸出一只颤抖的手，粗糙的指腹轻轻抚摸着那冰冷的城主府大门。
门上的寒气顺着指尖钻入骨髓，让他忍不住打了个激灵，但这寒意却如同最烈的美酒，烧得他浑身燥热。
他迈步走了进去。
这一步，对于燕赫城的其他大人物来说，不过是寻常的一步。
但对于方长生来说，这一步跨越了他整个方家先祖都无法逾越的天堑。
正如他心里所想：这座他这种仙民，这辈子都不会踏足的地方，在今天他迈进来了。
他的右脚有些微跛，往日里，他走得畏畏缩缩，恨不得把自己藏进地缝里。
可现在，他努力挺直了脊梁，那条跛腿拖在地上的声音，在他听来竟像是敲响的战鼓。
周围并非没有目光。
城主府门口虽然已经被清理过，但远处的街角、巷尾，无数双眼睛正躲在暗处窥视。
那些所谓的“仙民邻居”，那些平日里高高在上，对他呼来喝去的小掌柜，散修头目，此刻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有嫉妒，那是恨不得取而代之的酸毒。
有鄙夷，那是看惯了狗吃屎突然见狗上桌的不屑。
更多的是恐惧，对那个站在城主府内，如神魔般降临此城的九个强者的恐惧，连带着对方长生这个第一个投诚的瘸子也产生了深深的忌惮。
“看吧，都看吧。”
方长生嘴角扯出一抹诡异的弧度，那笑容里夹杂着压抑了半辈子的委屈和一朝得志的癫狂。
墙头草也好。
背叛者也罢。
那些所谓的忠诚、气节，在绝对的力量面前，能换来一颗续命的丹药吗？
能换来这城主府内一口灵气充裕的呼吸吗？
不能！
方长生只知道，从前的那个可以随意被别人开玩笑，被别人吐口水在脸上的方瘸子，在这一刻，已经死了。
死在了那个阴暗潮湿的猪笼巷，死在了昨天夜里。
现在的方长生，是太初帝国的向导，是那位恐怖大人的随从。
“只要能抓住机会往上爬，就对了，这就是仙界法则。”
他在心中默念着这句话，像是在诵读某种至高无上的救赎真经。
穿过宽阔的前院，来到城主府的演武场，四周竖立着用来测试灵力的石柱。
往日里，只有城主的亲卫队才有资格在这里修炼。
方长生的目光贪婪地扫过这里的一草一木，每一块地砖仿佛都在对他诉说着权力的美妙。
他来到了主楼。
这里原本是燕赫城城主：那个在韩信九人降临丢弃城池逃跑的家伙，平日里议事的地方。
此时，大门敞开。
方长生深吸一口气，收敛起脸上的狂态，换上了一副极度恭顺的神情。
他知道，自己的命运，完全掌握在里面那个人的手中。
...
楼阁之内，光线并未因外界的阴沉而显得昏暗。
几颗夜明珠悬挂在穹顶，散发着柔和的光芒。
韩信正静静站在一张巨大的桌案前。
对于方长生来说，虽然韩信并没有穿着什么华丽的仙袍法衣，只是一身干练的劲装，但气息收敛到了极致，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方长生甚至感觉不到那里站着一个人。
方长生注视韩信时，那种扑面而来的压迫感，就像是面对着千军万马，面对着尸山血海。
那就是“兵仙”仙根的气场。
此时，韩信的背影对着门口，他的面前正铺着一张巨大的地图。
那张图，方长生认识，熟得不能再熟。
那是燕赫城最大的商铺“月灵店”的万道天州地图。
当然，现在它是韩信的战利品。
“坐。”
一个字，没有丝毫的情绪波动。
方长生浑身一颤，受宠若惊。
他这种人，哪有资格在大人面前坐下？
但他不敢违抗，只能战战兢兢地挪到一张木椅旁，只敢坐半个屁股，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
韩信并没有回头，他的视线始终像是钉子一样钉在地图上。
这是一张囊括了极其广袤地域的地图，上面绘制的山川河流仿佛都具有灵性，隐隐有光影流动。
韩信的手指在地图边缘划过，最后停在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小黑点上。
那里标注着几个小字：梦泽皇朝，燕赫城。
这一看，着实让韩信这种见惯了风浪的人物都感到了一丝惊讶。
“此界之大，完全超出了预想。”韩信心中暗道。
在太初帝国，陛下已经完成了实现全界的大一统，疆域之辽阔已是难以想象。
但在对比这张地图后，韩信发现，仅仅这一个“梦泽皇朝”的疆域面积，竟然比整个大一统后的太初帝国还要大上十倍！
十倍！
这是什么概念？
这意味着兵力的投送，资源的补给，战线的拉长，都将是一个天文数字般的考验。
而这燕赫城，不过是这庞大皇朝边缘，如同灰尘般的一座小小边境之城！
韩信的目光继续游走。
除了梦泽皇朝，地图上还标注着其他八大板块，颜色各异，犹如八头巨兽盘踞在万道天州的大地之上。
九大皇朝各自统治一方，疆域犬牙交错，互不干扰，但标注显示九国之间并无绝灵壁障，可以互相往来，不受限制。
但这还不是全部。
在这九大皇朝的版图之外，还有大片大片的灰色区域和迷雾区域。
那里标注着更为广大的未知世界，用古老的篆文写着诸如“太古神宗”，“长生世家”等字样。
那些地方，底蕴动辄几十万年，甚至几百万年，是真正的庞然大物。
更有一些被鲜红色朱砂圈出来的区域：禁地。
地图上没有具体的地形显示，只有一个大概的方位，旁边标注着禁行的标志。
这种庞大的世界格局，意味着太初帝国即将面临的，不仅仅是一场征服战，更可能是一场生存战。
“这九大皇朝的具体情况你了解多少？”
就在方长生胡思乱想之际，韩信突然开口了。
他依旧低着头，似乎那个问题只是随口一问。
如果是别的，方长生可能还得犹豫，但提到这个，那可是撞到他的枪口上了。
“回大人，全部了解！”
方长生回答的自信。
这不是他在夸下海口。
对于像他这种没有背景、资质平庸的底层修仙者来说，想要出人头地，除了拿命去搏，就只能靠信息。
他花了半辈子时间去搜集各种情报，将九大皇朝的风土人情、势力分布背得滚瓜烂熟，就是为了有朝一日遇到贵人时，能显露出自己的一点价值。
那些看似无用的知识点，是他无数个夜晚在破庙里借着月光死记硬背下来的。
这一刻，终于派上用场了！
“说说看。”
韩信转过身，眼睛第一次正眼看向了这个瘸子。
方长生只觉得浑身血液上涌。
他感觉自己不再是跪在泥里的乞丐，而是一个站在将军面前的谋士。
他“唰”地一下站起身，顾不得腿脚的不便，身姿尽量挺拔，像是在做这辈子最重要的一次汇报。
“大人，那我先从这里说起吧，也就是我们脚下的：梦泽皇朝。”
方长生的声音因为激动而略显沙哑，但他努力让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
“此皇朝乃是以“诡道”立国，其皇族复姓“梦幽”，族中成员天生灵魂强大，精通心灵控制、幻术大法与造化之术，在战场上，他们往往不需要动刀兵，只需布下幻阵，就能让百万大军在梦中自相残杀，据传，皇族深处有一位活了不知多少岁月的老祖，乃是半步仙王坐镇！正是有他在，梦泽皇朝虽然疆域不是最大，却无人敢轻易招惹。”
韩信微微点头，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心灵与幻法？有趣，兵法有云：攻心为上，这皇朝倒是有些门道。”
方长生见韩信有了兴趣，心中大定，指着地图东边那一片泛着奇异光泽的区域说道：
“梦泽皇朝的东边，是奇道皇朝，大人请看，此皇朝虽然地盘是九大皇朝中最小的，人口也不如其他几位，但这里却是整个万道天州的灵慧之地。”
“奇道皇朝不重血统，只重天赋，里面奇人异士众多，无论是炼丹、炼器、阵法还是杂学，只要有一技之长，皆可封侯拜相，而且，他们那里的天才数量是整个天州最多的，很多大宗门，大世家每隔二十年都会专门派长老去奇道皇朝招揽天才弟子，可以说，那里就是修仙界的人才库。”
韩信若有所思：“得人才者得天下，这奇道皇朝，不可小觑。”
方长生的手指上移，指尖划过一片赤红的区域：“梦泽皇朝的北边，是赤龙皇朝。”
“这里民风彪悍，皇族体内流淌着上古龙血，他们崇尚自然，与天地灵兽共生，每一个赤龙皇朝的战士，从出生起就会被赐予一枚兽卵，人兽同修，性命相连，一旦开战，那就是一支由恐怖兽潮组成的洪流，可驱使万兽作战，所过之处，寸草不生！”
接着，他的手指向西移，那里是一片深邃的深蓝色：“西边这里，是星坠皇朝，传说其皇都建立在上古星辰坠落之地，拥有天然的星辰磁场，他们擅长接引九天星辰之力，布置星辰大阵，据说他们的护国大阵一旦开启，能引动万星天降，毁天灭地。”
说到南边，方长生的语气变得稍微低沉了一些，带着一丝敬畏：“那是白帝皇朝，这个皇朝最为神秘低调，平日里极少参与外界争端，但它也是底蕴最深厚的皇朝之一，因为在十万年前，这里出过一位真正的仙帝：白帝！虽然白帝早已飞升成谜，但他留下的帝兵和帝经，足以震慑四方。”
一口气说了周边四个皇朝，方长生稍微顿了顿，偷偷观察了一下韩信的脸色，见对方听得专注，便鼓起勇气继续说道。
“至于其他几个皇朝，并未与梦泽皇朝直接相邻，但实力同样恐怖。”
“那是不朽皇朝。”
方长生指着地图中心偏上的巨大金色板块。
“这个皇朝是公认的实力最强，疆域最广的霸主，他们的皇族成员，是一群疯子...哦不，是一群苦修者，他们主要追求肉身不朽，认为法术终究是外力，唯有肉身才是渡海的宝筏，皇族多为古老体修，力大无穷，肉身可抗法宝，极其难缠。”
“在不朽皇朝的北边，则是神机皇朝，如果说奇道皇朝是人才多，那神机皇朝就是“物件”多，他们擅长符文、傀儡与机关术。”
“听说他们的军队里，一半都是不知疲倦，没有痛觉的战斗傀儡，甚至有传言他们制造出了能匹敌仙尊的“战甲”。”
方长生咽了口唾沫，指向西偏北的一片血色区域：“在神机皇朝的西边，是血穹皇朝，这群人比较邪性，他们信奉血脉之力，认为祖先的血液是最强的力量源泉，他们常年征战，以战俘和妖兽的鲜血祭祀，用秘法提纯体内的始祖血脉，这个皇朝的人极其嗜血好战，是修仙界公认的疯狗。”
“最后...”
方长生的手伸向地图的最北端，那里画着一片白雪皑皑和苍茫森林：“远在最北之境，不和其他八大皇朝相邻，孤悬一方的，叫万归皇朝，那里是人族与妖族的混居之地，也是诞生妖修最多的皇朝，相比于人族的秩序，那里更信奉“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
说完这长长的一段话，方长生只觉得口干舌燥，但他不敢停歇，连忙后退半步，躬身道：
“大人，这就是九大皇朝的基本情况，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关于各地的风俗、黑市、甚至是一些皇室的花边秘闻，大人可以随时发问，小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此时的他，像极了一个等待老师打分的学生，眼神中充满了期待和忐忑。
然而韩信并没有立刻评价他的回答。
这位“兵仙”重新将目光投向了地图，眼神变得异常深邃。
如果不朽皇朝肉身无敌，那就利用地形困之。
如果神机皇朝依赖傀儡，那就断其灵能供给。
如果梦泽皇朝擅长幻术，那就以更强的军阵煞气破之...
在这一瞬间，韩信的脑海中已经在这张地图上模拟了千百场战役。
在他看来，并没有什么皇朝是无敌的。
韩信的手指并没有停下，而是在那张地图上虚空勾勒。
他的指尖仿佛带着千钧之力，每一次点下，都在空气中留下一道若有若无的波纹。
“这里！”
韩信的手指重重地点在了梦泽皇朝与太初帝国目前所在方位的交界处，那是这燕赫城以南的一片连绵山脉。
“不行！”
紧接着，韩信又摇了摇头，手指迅速划掉刚才的位置。
方长生站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出。
他看着韩信冷静的自言自语，感觉眼前的这位大人不像是在看一张地图，而是在与整个天地的意志进行一场无声的博弈。
“这里可以！”
韩信的眼中猛然爆发出精光，手指划过一条长长的弧线，从燕赫城直指梦泽皇朝的腹地：皇都“梦虚城”。
“此处水路纵横，虽不利于重甲行军，但却有一条隐秘的灵脉暗河，若是利用得当...”韩信喃喃自语：“那就是一把直插心脏的尖刀。”
方长生听得一头雾水，完全不知韩信在这一刻脑海中已经构筑了多少种进攻方案，又推翻了多少种防守策略。
他只觉得那张平日里看起来除了贵点没啥大用的地图，在韩信手中仿佛活了过来，变成了一方杀气腾腾的小世界。
过了老半天，那令人窒息的沉默才终于被打破。
韩信缓缓直起腰，将视线从地图上依依不舍地收回。
那种属于统帅的杀伐之气瞬间收敛入体。
他转过身，第一次用一种极其正式的目光看向方长生。
“方长生。”
“小人在！”方长生本能地想跪，但看到韩信的眼神，不知为何，膝盖僵住了一半。
“我们要去梦泽皇朝皇都。”
韩信的话语平静，却在方长生心中震荡。
“现在起，我封你为此城城主，代太初帝国守住此城！”
方长生瞪大了眼睛，嘴巴微张：“啊！我？”
过了好几息，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听到了什么。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或者是这位大人物在跟自己开一个并不好笑的玩笑。
如果是让他当个管家，或者当个跑腿的头目，他会欣喜若狂。
可是...城主？
燕赫城虽然是个边境小城，但好歹也有几十万人口，城内更有数个盘根错节的修仙家族，还有那些亡命天涯的散修团伙。
他方长生算哪根葱？
一个瘸了半辈子的蝼蚁，突然坐在了龙椅上？
“嗯！”韩信点头，肯定了他的疑问。
巨大的惊喜并没有维持太久，如同一桶冰水瞬间从头淋到脚，方长生从那虚幻的权力美梦中猛然惊醒。
现实是残酷的。
如果这位如神魔般的韩信大人还在城里，哪怕是一条狗当城主，也没人敢说个“不”字。
因为所有的反对者都会被大人的剑气在此之前斩成肉泥。
可韩信刚才说什么？
他们要去皇都！
他们要走！
方长生太了解这燕赫城里的人心了。
那些还在外面的“邻居”们，一旦发现韩信几人前脚刚走，后脚他这个“方瘸子”就坐上了城主之位，后果是什么？
恐怕不需要半炷香的时间，他就会被那些积压了无数怨气和贪婪的修士们撕成碎片，剁碎了喂城外的野狗。
甚至连他的骨头都会被磨成粉，用来泄愤。
“大...大人！”
方长生的一张脸此刻比哭还难看：“小人...小人只是个废人，小人这身板，坐...坐不住这个位置啊！”
他明白自己的实力。
如今仙根被废，止步真仙境，加上一条残腿。
别说震慑全城，就是刚才门口看门的护卫，一只手都能捏死他。
这哪里是封官许愿？
这简直是送他去鬼门关啊！
“你在怕。”韩信看着他反问。
“小人...小人怕死。”
方长生此时也不装了，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大人若走了，这城里的饿狼会把小人生吞活剥的！求大人带小人一起走吧，哪怕是当个马前卒也好！”
韩信看着这个卑微到尘埃里的男人，眼中并没有失望，反而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光芒。
怕死？怕死好啊。
只有怕死的人，为了活下去，才会爆发出最不可思议的潜力。
只有怕死的人，才会死死抓住手中的每一根救命稻草，不惜一切代价去维护那个给他生机的人。
“不要担心。”
韩信抬手，虚空一抓。
“当！”
一声剑鸣声骤然响起。
只见韩信背后，那把一直背负着，看似古朴无奇的长剑猛然出鞘。
正是“栈道”剑。
“嗡！”
长剑悬停在方长生面前三寸之处，剑尖轻颤。
方长生只觉得一股无法形容的威压扑面而来，他浑身的汗毛都在这一刻竖了起来，灵魂深处传来一阵战栗。
这把剑，有生命一般，正冷冷地注视着他。
有了这把剑横在身前，方长生感觉自己就像是一只面对巨龙的蚂蚁。
“此剑，名“栈道”。”韩信道。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它是路，也是劫。”
“它会帮你维持城内一切动荡！你只需要大念一句栈道，它就会随时出动！”
“此剑之下，仙王之下，皆可斩！”
仙王之下，皆可斩！！！
这简简单单的几个字，让方长生原本恐惧到几乎停止跳动的心脏，剧烈收缩。
方长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斩谁？
仙王之下皆可斩？
但对于今天的方长生来说，这气息格外的放松，甚至香甜。
他站在城主府那两扇高达百丈的金色大门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这扇门，通体漆黑，上面雕刻着狰狞的兽首，兽眼处镶嵌着两颗赤红色的不知名矿石，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似乎在冷冷地注视着过往的每一个生灵。
在以前，方长生连在这门口多逗留一刻都不敢。
他是谁？方瘸子！
一个住在燕赫城最脏乱的“猪笼巷”，靠着在铁铺打铁，偶尔兼职给路过的低阶修士擦灵兽靴子，倒卖一些假冒伪劣符箓为生的底层仙民。
在这座强者为尊的城池里，他就是路边的野狗，谁心情不好了都能踹上一脚。
“方瘸子，滚远点，别脏了城主大人的门槛！”这是他过去几十年来听得最多的话。
但今天，不一样了。
方长生伸出一只颤抖的手，粗糙的指腹轻轻抚摸着那冰冷的城主府大门。
门上的寒气顺着指尖钻入骨髓，让他忍不住打了个激灵，但这寒意却如同最烈的美酒，烧得他浑身燥热。
他迈步走了进去。
这一步，对于燕赫城的其他大人物来说，不过是寻常的一步。
但对于方长生来说，这一步跨越了他整个方家先祖都无法逾越的天堑。
正如他心里所想：这座他这种仙民，这辈子都不会踏足的地方，在今天他迈进来了。
他的右脚有些微跛，往日里，他走得畏畏缩缩，恨不得把自己藏进地缝里。
可现在，他努力挺直了脊梁，那条跛腿拖在地上的声音，在他听来竟像是敲响的战鼓。
周围并非没有目光。
城主府门口虽然已经被清理过，但远处的街角、巷尾，无数双眼睛正躲在暗处窥视。
那些所谓的“仙民邻居”，那些平日里高高在上，对他呼来喝去的小掌柜，散修头目，此刻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有嫉妒，那是恨不得取而代之的酸毒。
有鄙夷，那是看惯了狗吃屎突然见狗上桌的不屑。
更多的是恐惧，对那个站在城主府内，如神魔般降临此城的九个强者的恐惧，连带着对方长生这个第一个投诚的瘸子也产生了深深的忌惮。
“看吧，都看吧。”
方长生嘴角扯出一抹诡异的弧度，那笑容里夹杂着压抑了半辈子的委屈和一朝得志的癫狂。
墙头草也好。
背叛者也罢。
那些所谓的忠诚、气节，在绝对的力量面前，能换来一颗续命的丹药吗？
能换来这城主府内一口灵气充裕的呼吸吗？
不能！
方长生只知道，从前的那个可以随意被别人开玩笑，被别人吐口水在脸上的方瘸子，在这一刻，已经死了。
死在了那个阴暗潮湿的猪笼巷，死在了昨天夜里。
现在的方长生，是太初帝国的向导，是那位恐怖大人的随从。
“只要能抓住机会往上爬，就对了，这就是仙界法则。”
他在心中默念着这句话，像是在诵读某种至高无上的救赎真经。
穿过宽阔的前院，来到城主府的演武场，四周竖立着用来测试灵力的石柱。
往日里，只有城主的亲卫队才有资格在这里修炼。
方长生的目光贪婪地扫过这里的一草一木，每一块地砖仿佛都在对他诉说着权力的美妙。
他来到了主楼。
这里原本是燕赫城城主：那个在韩信九人降临丢弃城池逃跑的家伙，平日里议事的地方。
此时，大门敞开。
方长生深吸一口气，收敛起脸上的狂态，换上了一副极度恭顺的神情。
他知道，自己的命运，完全掌握在里面那个人的手中。
...
楼阁之内，光线并未因外界的阴沉而显得昏暗。
几颗夜明珠悬挂在穹顶，散发着柔和的光芒。
韩信正静静站在一张巨大的桌案前。
对于方长生来说，虽然韩信并没有穿着什么华丽的仙袍法衣，只是一身干练的劲装，但气息收敛到了极致，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方长生甚至感觉不到那里站着一个人。
方长生注视韩信时，那种扑面而来的压迫感，就像是面对着千军万马，面对着尸山血海。
那就是“兵仙”仙根的气场。
此时，韩信的背影对着门口，他的面前正铺着一张巨大的地图。
那张图，方长生认识，熟得不能再熟。
那是燕赫城最大的商铺“月灵店”的万道天州地图。
当然，现在它是韩信的战利品。
“坐。”
一个字，没有丝毫的情绪波动。
方长生浑身一颤，受宠若惊。
他这种人，哪有资格在大人面前坐下？
但他不敢违抗，只能战战兢兢地挪到一张木椅旁，只敢坐半个屁股，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
韩信并没有回头，他的视线始终像是钉子一样钉在地图上。
这是一张囊括了极其广袤地域的地图，上面绘制的山川河流仿佛都具有灵性，隐隐有光影流动。
韩信的手指在地图边缘划过，最后停在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小黑点上。
那里标注着几个小字：梦泽皇朝，燕赫城。
这一看，着实让韩信这种见惯了风浪的人物都感到了一丝惊讶。
“此界之大，完全超出了预想。”韩信心中暗道。
在太初帝国，陛下已经完成了实现全界的大一统，疆域之辽阔已是难以想象。
但在对比这张地图后，韩信发现，仅仅这一个“梦泽皇朝”的疆域面积，竟然比整个大一统后的太初帝国还要大上十倍！
十倍！
这是什么概念？
这意味着兵力的投送，资源的补给，战线的拉长，都将是一个天文数字般的考验。
而这燕赫城，不过是这庞大皇朝边缘，如同灰尘般的一座小小边境之城！
韩信的目光继续游走。
除了梦泽皇朝，地图上还标注着其他八大板块，颜色各异，犹如八头巨兽盘踞在万道天州的大地之上。
九大皇朝各自统治一方，疆域犬牙交错，互不干扰，但标注显示九国之间并无绝灵壁障，可以互相往来，不受限制。
但这还不是全部。
在这九大皇朝的版图之外，还有大片大片的灰色区域和迷雾区域。
那里标注着更为广大的未知世界，用古老的篆文写着诸如“太古神宗”，“长生世家”等字样。
那些地方，底蕴动辄几十万年，甚至几百万年，是真正的庞然大物。
更有一些被鲜红色朱砂圈出来的区域：禁地。
地图上没有具体的地形显示，只有一个大概的方位，旁边标注着禁行的标志。
这种庞大的世界格局，意味着太初帝国即将面临的，不仅仅是一场征服战，更可能是一场生存战。
“这九大皇朝的具体情况你了解多少？”
就在方长生胡思乱想之际，韩信突然开口了。
他依旧低着头，似乎那个问题只是随口一问。
如果是别的，方长生可能还得犹豫，但提到这个，那可是撞到他的枪口上了。
“回大人，全部了解！”
方长生回答的自信。
这不是他在夸下海口。
对于像他这种没有背景、资质平庸的底层修仙者来说，想要出人头地，除了拿命去搏，就只能靠信息。
他花了半辈子时间去搜集各种情报，将九大皇朝的风土人情、势力分布背得滚瓜烂熟，就是为了有朝一日遇到贵人时，能显露出自己的一点价值。
那些看似无用的知识点，是他无数个夜晚在破庙里借着月光死记硬背下来的。
这一刻，终于派上用场了！
“说说看。”
韩信转过身，眼睛第一次正眼看向了这个瘸子。
方长生只觉得浑身血液上涌。
他感觉自己不再是跪在泥里的乞丐，而是一个站在将军面前的谋士。
他“唰”地一下站起身，顾不得腿脚的不便，身姿尽量挺拔，像是在做这辈子最重要的一次汇报。
“大人，那我先从这里说起吧，也就是我们脚下的：梦泽皇朝。”
方长生的声音因为激动而略显沙哑，但他努力让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
“此皇朝乃是以“诡道”立国，其皇族复姓“梦幽”，族中成员天生灵魂强大，精通心灵控制、幻术大法与造化之术，在战场上，他们往往不需要动刀兵，只需布下幻阵，就能让百万大军在梦中自相残杀，据传，皇族深处有一位活了不知多少岁月的老祖，乃是半步仙王坐镇！正是有他在，梦泽皇朝虽然疆域不是最大，却无人敢轻易招惹。”
韩信微微点头，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心灵与幻法？有趣，兵法有云：攻心为上，这皇朝倒是有些门道。”
方长生见韩信有了兴趣，心中大定，指着地图东边那一片泛着奇异光泽的区域说道：
“梦泽皇朝的东边，是奇道皇朝，大人请看，此皇朝虽然地盘是九大皇朝中最小的，人口也不如其他几位，但这里却是整个万道天州的灵慧之地。”
“奇道皇朝不重血统，只重天赋，里面奇人异士众多，无论是炼丹、炼器、阵法还是杂学，只要有一技之长，皆可封侯拜相，而且，他们那里的天才数量是整个天州最多的，很多大宗门，大世家每隔二十年都会专门派长老去奇道皇朝招揽天才弟子，可以说，那里就是修仙界的人才库。”
韩信若有所思：“得人才者得天下，这奇道皇朝，不可小觑。”
方长生的手指上移，指尖划过一片赤红的区域：“梦泽皇朝的北边，是赤龙皇朝。”
“这里民风彪悍，皇族体内流淌着上古龙血，他们崇尚自然，与天地灵兽共生，每一个赤龙皇朝的战士，从出生起就会被赐予一枚兽卵，人兽同修，性命相连，一旦开战，那就是一支由恐怖兽潮组成的洪流，可驱使万兽作战，所过之处，寸草不生！”
接着，他的手指向西移，那里是一片深邃的深蓝色：“西边这里，是星坠皇朝，传说其皇都建立在上古星辰坠落之地，拥有天然的星辰磁场，他们擅长接引九天星辰之力，布置星辰大阵，据说他们的护国大阵一旦开启，能引动万星天降，毁天灭地。”
说到南边，方长生的语气变得稍微低沉了一些，带着一丝敬畏：“那是白帝皇朝，这个皇朝最为神秘低调，平日里极少参与外界争端，但它也是底蕴最深厚的皇朝之一，因为在十万年前，这里出过一位真正的仙帝：白帝！虽然白帝早已飞升成谜，但他留下的帝兵和帝经，足以震慑四方。”
一口气说了周边四个皇朝，方长生稍微顿了顿，偷偷观察了一下韩信的脸色，见对方听得专注，便鼓起勇气继续说道。
“至于其他几个皇朝，并未与梦泽皇朝直接相邻，但实力同样恐怖。”
“那是不朽皇朝。”
方长生指着地图中心偏上的巨大金色板块。
“这个皇朝是公认的实力最强，疆域最广的霸主，他们的皇族成员，是一群疯子...哦不，是一群苦修者，他们主要追求肉身不朽，认为法术终究是外力，唯有肉身才是渡海的宝筏，皇族多为古老体修，力大无穷，肉身可抗法宝，极其难缠。”
“在不朽皇朝的北边，则是神机皇朝，如果说奇道皇朝是人才多，那神机皇朝就是“物件”多，他们擅长符文、傀儡与机关术。”
“听说他们的军队里，一半都是不知疲倦，没有痛觉的战斗傀儡，甚至有传言他们制造出了能匹敌仙尊的“战甲”。”
方长生咽了口唾沫，指向西偏北的一片血色区域：“在神机皇朝的西边，是血穹皇朝，这群人比较邪性，他们信奉血脉之力，认为祖先的血液是最强的力量源泉，他们常年征战，以战俘和妖兽的鲜血祭祀，用秘法提纯体内的始祖血脉，这个皇朝的人极其嗜血好战，是修仙界公认的疯狗。”
“最后...”
方长生的手伸向地图的最北端，那里画着一片白雪皑皑和苍茫森林：“远在最北之境，不和其他八大皇朝相邻，孤悬一方的，叫万归皇朝，那里是人族与妖族的混居之地，也是诞生妖修最多的皇朝，相比于人族的秩序，那里更信奉“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
说完这长长的一段话，方长生只觉得口干舌燥，但他不敢停歇，连忙后退半步，躬身道：
“大人，这就是九大皇朝的基本情况，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关于各地的风俗、黑市、甚至是一些皇室的花边秘闻，大人可以随时发问，小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此时的他，像极了一个等待老师打分的学生，眼神中充满了期待和忐忑。
然而韩信并没有立刻评价他的回答。
这位“兵仙”重新将目光投向了地图，眼神变得异常深邃。
如果不朽皇朝肉身无敌，那就利用地形困之。
如果神机皇朝依赖傀儡，那就断其灵能供给。
如果梦泽皇朝擅长幻术，那就以更强的军阵煞气破之...
在这一瞬间，韩信的脑海中已经在这张地图上模拟了千百场战役。
在他看来，并没有什么皇朝是无敌的。
韩信的手指并没有停下，而是在那张地图上虚空勾勒。
他的指尖仿佛带着千钧之力，每一次点下，都在空气中留下一道若有若无的波纹。
“这里！”
韩信的手指重重地点在了梦泽皇朝与太初帝国目前所在方位的交界处，那是这燕赫城以南的一片连绵山脉。
“不行！”
紧接着，韩信又摇了摇头，手指迅速划掉刚才的位置。
方长生站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出。
他看着韩信冷静的自言自语，感觉眼前的这位大人不像是在看一张地图，而是在与整个天地的意志进行一场无声的博弈。
“这里可以！”
韩信的眼中猛然爆发出精光，手指划过一条长长的弧线，从燕赫城直指梦泽皇朝的腹地：皇都“梦虚城”。
“此处水路纵横，虽不利于重甲行军，但却有一条隐秘的灵脉暗河，若是利用得当...”韩信喃喃自语：“那就是一把直插心脏的尖刀。”
方长生听得一头雾水，完全不知韩信在这一刻脑海中已经构筑了多少种进攻方案，又推翻了多少种防守策略。
他只觉得那张平日里看起来除了贵点没啥大用的地图，在韩信手中仿佛活了过来，变成了一方杀气腾腾的小世界。
过了老半天，那令人窒息的沉默才终于被打破。
韩信缓缓直起腰，将视线从地图上依依不舍地收回。
那种属于统帅的杀伐之气瞬间收敛入体。
他转过身，第一次用一种极其正式的目光看向方长生。
“方长生。”
“小人在！”方长生本能地想跪，但看到韩信的眼神，不知为何，膝盖僵住了一半。
“我们要去梦泽皇朝皇都。”
韩信的话语平静，却在方长生心中震荡。
“现在起，我封你为此城城主，代太初帝国守住此城！”
方长生瞪大了眼睛，嘴巴微张：“啊！我？”
过了好几息，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听到了什么。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或者是这位大人物在跟自己开一个并不好笑的玩笑。
如果是让他当个管家，或者当个跑腿的头目，他会欣喜若狂。
可是...城主？
燕赫城虽然是个边境小城，但好歹也有几十万人口，城内更有数个盘根错节的修仙家族，还有那些亡命天涯的散修团伙。
他方长生算哪根葱？
一个瘸了半辈子的蝼蚁，突然坐在了龙椅上？
“嗯！”韩信点头，肯定了他的疑问。
巨大的惊喜并没有维持太久，如同一桶冰水瞬间从头淋到脚，方长生从那虚幻的权力美梦中猛然惊醒。
现实是残酷的。
如果这位如神魔般的韩信大人还在城里，哪怕是一条狗当城主，也没人敢说个“不”字。
因为所有的反对者都会被大人的剑气在此之前斩成肉泥。
可韩信刚才说什么？
他们要去皇都！
他们要走！
方长生太了解这燕赫城里的人心了。
那些还在外面的“邻居”们，一旦发现韩信几人前脚刚走，后脚他这个“方瘸子”就坐上了城主之位，后果是什么？
恐怕不需要半炷香的时间，他就会被那些积压了无数怨气和贪婪的修士们撕成碎片，剁碎了喂城外的野狗。
甚至连他的骨头都会被磨成粉，用来泄愤。
“大...大人！”
方长生的一张脸此刻比哭还难看：“小人...小人只是个废人，小人这身板，坐...坐不住这个位置啊！”
他明白自己的实力。
如今仙根被废，止步真仙境，加上一条残腿。
别说震慑全城，就是刚才门口看门的护卫，一只手都能捏死他。
这哪里是封官许愿？
这简直是送他去鬼门关啊！
“你在怕。”韩信看着他反问。
“小人...小人怕死。”
方长生此时也不装了，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大人若走了，这城里的饿狼会把小人生吞活剥的！求大人带小人一起走吧，哪怕是当个马前卒也好！”
韩信看着这个卑微到尘埃里的男人，眼中并没有失望，反而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光芒。
怕死？怕死好啊。
只有怕死的人，为了活下去，才会爆发出最不可思议的潜力。
只有怕死的人，才会死死抓住手中的每一根救命稻草，不惜一切代价去维护那个给他生机的人。
“不要担心。”
韩信抬手，虚空一抓。
“当！”
一声剑鸣声骤然响起。
只见韩信背后，那把一直背负着，看似古朴无奇的长剑猛然出鞘。
正是“栈道”剑。
“嗡！”
长剑悬停在方长生面前三寸之处，剑尖轻颤。
方长生只觉得一股无法形容的威压扑面而来，他浑身的汗毛都在这一刻竖了起来，灵魂深处传来一阵战栗。
这把剑，有生命一般，正冷冷地注视着他。
有了这把剑横在身前，方长生感觉自己就像是一只面对巨龙的蚂蚁。
“此剑，名“栈道”。”韩信道。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它是路，也是劫。”
“它会帮你维持城内一切动荡！你只需要大念一句栈道，它就会随时出动！”
“此剑之下，仙王之下，皆可斩！”
仙王之下，皆可斩！！！
这简简单单的几个字，让方长生原本恐惧到几乎停止跳动的心脏，剧烈收缩。
方长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斩谁？
仙王之下皆可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