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4章 风起西洲-《妻子上山后,与师兄结为道侣了》

  齐国,海之滨。

  天光未亮。

  海面还是一片沉沉的墨蓝色,与天际线融在一处,分不清界限。

  渔村的木屋错落沿着海岸线排开,屋顶压着厚厚的海草,被夜露打得湿漉漉的。

  空气中弥漫着咸腥的海风,夹杂着昨夜篝火燃尽的焦木气味。

  第一缕晨光刺破云层时,海水开始泛起细碎的金色波光。

  “嘎吱——”

  木门推开的声音在静谧的清晨格外清晰。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从屋里走出来,肩上扛着修补过的渔网。

  他约莫六十来岁,脸上沟壑纵横,每一道皱纹里都嵌着海风和盐粒。

  皮肤是常年日晒后的古铜色,在晨光下泛着油亮的光泽。

  他赤着脚,脚底板厚实得像老树皮,踩在粗糙的沙砾上毫无知觉。

  “大壮爷爷!”

  清脆的童音从身后传来。

  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从另一间木屋跑出来,光着脚丫,裤腿卷到膝盖,露出晒得黝黑的小腿。

  他眼睛很亮,像两颗浸过海水的黑珍珠。

  老者头也不回,抬手就是一个爆栗敲在小男孩头顶。

  “哎哟!”

  小男孩吃痛,捂住脑袋,委屈地撅起嘴:

  “爷爷你为什么打人……”

  老者这才转过头,瞪了他一眼:

  “叫爷爷就叫爷爷,加什么大壮?”

  小男孩揉着脑袋,嘟囔道:

  “可我看奶奶都是这么叫你的啊……大壮,吃饭了……大壮,该收网了……”

  老者老脸一红,咳嗽两声,转过身去整理渔网,嘴里念叨:

  “那能一样吗?”

  “你奶奶那是……那是老夫老妻的称呼。”

  “你个娃娃,没大没小。你老子叫我爹,你也能叫我爹吗?”

  小男孩眨眨眼,也不纠结这个,凑到渔船边,看着爷爷将渔网、鱼叉、木桶一一搬上那条老旧的小木船。

  船身刷着蓝漆,已经斑驳脱落大半,露出底下发黑的木头。

  船头挂着一串风干的鱼骨,海风吹过时,发出“咔啦咔啦”的轻响。

  “爷爷,我们今天能网到鱼吗?”

  小男孩仰头问,眼睛里满是期待。

  老者将最后一捆绳索扔上船,直起腰,拍了拍手上的沙粒:

  “一定能啊。你不是和我一起去拜了白衣娘娘吗?”

  小男孩眼睛一亮,用力点头:

  “对!我和爷爷去拜了白衣娘娘,可灵验了!”

  这是齐国海边渔村五十年来的传统。

  传说大约五十年前,一对出海打鱼的夫妇遇上罕见的风暴,渔船被打翻。

  两人抱着一块船板在海上漂了三天三夜,最后流落到一座荒岛上。

  岛上没有淡水,只有些野果。

  夫妇俩快要饿死渴死时,遇到了一位白衣女子。

  那女子容貌绝美,宛若天上仙子,将二人送回到了渔村。

  夫妇俩回村后,将此事告知众人。

  起初无人相信,直到有人按照他们描述的路线出海,果真发现那座荒岛,还在岛上找到夫妇俩留下的痕迹。

  从此,白衣娘娘的传说就在海边渔村流传开来。

  渔民们出海前,都会去村口那座小小的白衣娘娘庙拜一拜,求个平安丰收。

  小男孩从小听这个故事长大,对白衣娘娘又敬又好奇。

  老者跳上船,伸手将小男孩也拉了上来。

  木船微微一沉,船底与浅滩沙砾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

  老者解开系在木桩上的缆绳,拿起船桨,双臂用力一撑。

  “哗啦。”

  船身离岸,滑入微微荡漾的海水中。

  晨光越来越亮,海面上的金色从细碎变成整片整片的粼粼波光。

  远处有海鸥盘旋,发出清亮的鸣叫。

  风不大,吹在脸上湿漉漉的,带着海藻的腥甜味。

  小男孩坐在船头,两条腿悬在船舷外,脚丫几乎能碰到海水。

  他好奇地东张西望。

  这是他第一次正式跟爷爷出海。

  以往只能在岸边看着渔船变成小黑点,消失在海平线。

  “爷爷,白衣娘娘真的那么灵吗?”他问。

  老者划着桨,动作熟练而沉稳,每一桨都带起一串水花。

  他笑了笑,脸上的皱纹舒展开:

  “灵。你不是听过白衣娘娘的故事吗?咱们村子这五十年,但凡诚心拜过的,出海都平平安安。”

  小男孩想了想,忽然指向右前方:

  “爷爷,那座岛……是不是就是故事里那个荒岛?”

  海平面上,隐约可见一座岛屿的轮廓。

  不大,岛上似乎有树木,在晨雾中若隐若现。

  老者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点点头:

  “对,就是那个岛。”

  小男孩眼睛瞪大了,身体不自觉往前倾,仿佛想看得更清楚些:

  “那就是故事里的荒岛?那对夫妻真的在那里见到白衣娘娘?”

  “真的。”

  老者划桨的动作慢了些,目光望向那座岛,眼神有些悠远:

  “那对夫妇遇到了海难,漂到了一座荒岛上,浑身又冷又饿,两人就靠在一块大石头后面,只觉得活不成了。”

  “就在这时,他们望见海面上,一位白衣女子缓缓浮现,衣衫白得像雪……”

  “模样就的像画里的仙子。”

  小男孩听得入神,小脸上写满了向往。

  老者忽然笑了笑,转头看他:

  “你知道那对夫妇是谁吗?”

  小男孩一愣:

  “谁啊?”

  “就是你太爷爷和太奶奶啊。”

  老者说,语气里带着一丝自豪:

  “那故事里的夫妇,就是我的爹娘,你的太爷爷太奶奶。”

  小男孩啊了一声,嘴巴张得圆圆的,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那……那爷爷,你见过白衣娘娘吗?”

  老者没有立刻回答。

  他沉默地划了几桨,木船在海面上平稳前行,离岸边越来越远。

  海风渐渐大了些,吹得他花白的头发飘动。

  许久,他才缓缓开口:

  “见过。”

  “那时候我还小,大概……跟你现在差不多大。”

  “爹娘出海打鱼迟迟没归,我天天跑到海边守着。”

  老者眼神飘向远处的海面,似是望见了当年的光景:

  “就在海边那块最高的岩石上,站着个大姐姐。”

  小男孩眨着圆眼睛,听得专注。

  “生得是真好看啊,白衣素裙,裙摆被海风拂得轻轻飘,眉眼亮得像海上的光。”

  老者嘴角弯了弯:

  “我瞧着她也望着海面,只当是来等船的漂亮大姐姐,没多想。”

  “没多久,一艘小船慢悠悠靠到岩石下。”

  “她抬脚就登上去了,船顺着浪头漂远,转眼就看不见了。”

  老者顿了顿,眼底泛起笑意:

  “她走后没半个时辰,爹娘就平安回来了。”

  “我这才知道……”

  “原来那个在岩石上等船的漂亮大姐姐,是救了爹娘的白衣娘娘。”

  ……

  木船继续向前。

  不知不觉,他们已经离岸很远。

  回头望去,渔村变成了一条细细的黑线,房屋像散落的芝麻。

  那座荒岛在左舷方向,轮廓清晰了许多,能看见岛上山石的棱角和树木的轮廓。

  海面开始有些起伏。

  不是浪,而是一种深沉的,从海底涌上来的波动。

  船身随着波动轻轻摇晃,海水拍打船舷的声音变得急促了些。

  小男孩没察觉异常,还沉浸在白衣娘娘的故事里。

  他忽然想到什么,歪着头问:

  “爷爷,那你觉得……白衣娘娘,和奶奶年轻时谁漂亮啊?”

  他经常听爷爷念叨,说奶奶年轻时是渔村最俊的姑娘,皮肤白得像刚捞上来的蚌肉,眼睛亮得像夜里的渔火。

  所以他一直很好奇,在爷爷心里,是传说中的白衣娘娘美,还是自己的奶奶美。

  老者正准备开口回答。

  可话到嘴边,却突然顿住了。

  他抬起头,目光从孙子脸上移开,望向远处的海平线。

  刚才还明媚的晨光,不知何时蒙上了一层灰蒙蒙的雾气。

  不!

  不是雾气!

  是远方的海面,颜色变深了。

  那种深不是阴影造成的,而是海水本身在变暗,从湛蓝变成墨蓝,再从墨蓝变成一种近乎黑色的深靛。

  风,也变了。

  刚才还温和湿润的海风,此刻带上了一丝冰凉。

  不是温度降低的那种冷,而是……

  一种钻进骨头缝里的寒意。

  风中夹杂着极淡的,若有若无的腥气。

  不是鱼腥,是更浓重,更铁锈味的腥。

  像血。

  老者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

  他猛地站起身,船身因他突兀的动作剧烈一晃。

  小男孩“哎呀”一声,差点从船头滑下去,被老者一把拽住胳膊。

  “爷爷?”

  小男孩吓了一跳,不明所以。

  老者没有回答。

  他死死盯着远方的海面,那双被海风腌了六十年的眼睛,此刻瞳孔缩成了针尖大小。

  他看到了。

  海平线上,出现了一条白线。

  起初很细,像用极细的毛笔在墨蓝色的绸缎上画了一道。

  但那道白线在迅速变粗、变高、变近。

  不是变近,是它本身在向前推进,速度快得惊人!

  “坐稳!”

  老者低吼一声,再顾不得其他,抓起船桨,用尽全身力气开始划船。

  调转船头,拼命朝海岸的方向划去!

  他的动作完全变了。

  刚才还是沉稳悠长的节奏,此刻却是疯了一般的急促。

  船桨每次入水都激起大片水花,木船在海面上划出一道急促的白痕,船身因用力过猛而剧烈摇晃,几乎要侧翻。

  小男孩被爷爷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懵了,紧紧抓住船舷,小脸煞白:

  “爷爷,怎么了?我们不是要打鱼吗……”

  “别说话!抓紧!”

  老者头也不回,声音嘶哑。

  他一边划船,一边用空着的左手从怀里掏出一个牛角号。

  那是渔村世代相传的警示号角,只有遇到极危险的情况才会吹响。

  老者将牛角号凑到嘴边,深吸一口气,胸膛高高鼓起。

  “呜——呜——呜——!”

  低沉浑厚的号角声在海面上传开,穿透风声,传向四面八方。

  远处。

  其他几艘同样出海的小渔船听到号角声,船上的渔民先是一愣,随即脸色大变。

  没有人犹豫,所有人都像老者一样,立刻调转船头,拼命向岸边划去。

  一时间,海面上数条小船如同受惊的鱼群,疯狂地向海岸线冲刺。

  小男孩被这阵仗吓坏了。

  他缩在船头,回头望去。

  那条白线,已经不再是线了。

  它变成了一道墙。

  一道横亘在整个海平线上的、白色的、翻涌着无数泡沫和水汽的巨墙。

  墙的高度在视线中不断攀升。

  距离太远,看不清具体。

  但那种压迫感,即使隔着数里海面,也让人呼吸困难。

  更可怕的是,那堵“墙”在移动。

  以一种摧枯拉朽、吞噬一切的速度,向海岸推进。

  “爷爷……那、那是什么……”

  小男孩声音发抖。

  老者没有回答。

  他咬紧牙关,手臂肌肉绷得像铁块,青筋在古铜色的皮肤下暴起。

  船桨几乎要被他的力量折断。

  快,再快一点!

  海岸线越来越近。

  渔村的轮廓从细线变成清晰的房屋、沙滩、礁石。

  岸上已经有人听到号角声,从屋里跑出来,站在沙滩上张望。

  “快走!”

  老者嘶吼。

  木船终于冲上浅滩,船底与沙砾剧烈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

  老者不等船停稳,一把抱起小男孩,跳下船,赤脚在沙滩上狂奔。

  “老爷子?怎么回事?”

  有村民迎上来,满脸疑惑。

  老者脚步不停,一边跑一边吼:

  “快上山!所有人!立刻!马上!”

  他的声音因为急切而扭曲,脸上的表情是村民从未见过的惊恐。

  这位在海上活了六十年的老渔民,经历过无数次风浪,甚至亲眼见过海啸,但从未像此刻这样。

  脸色惨白,眼里的恐惧几乎要溢出来。

  “海上起风了!要来大浪了!”

  老者吼道:

  “不是普通大浪!是……是要吞掉整个村子的那种!”

  村民面面相觑,有些犹豫。

  今日天气明明很好,晨光熹微,风平浪静,哪来的大浪?

  但老者在渔村的威望太高了。

  不仅因为他是最年长的渔民,更因为他是当年白衣娘娘故事里那对夫妇的儿子。

  是亲眼见过仙迹的人。

  村里人都信他,信他那被白衣娘娘点化过的直觉。

  “还愣着干什么!搬东西!上山!”

  老者再次怒吼。

  这一次,没人再犹豫。

  整个渔村瞬间动了起来。

  女人抱着孩子,老人拄着拐杖,男人扛着粮食和被褥,所有人都从屋里跑出来,像蚁群一样涌向村后那座山。

  山不高,约莫七十来丈,但足够俯瞰整个海岸。

  老者抱着孙子冲在最前面。

  他年纪虽大,脚力却丝毫不输年轻人,赤脚在崎岖的山路上如履平地。

  小男孩被他夹在腋下,颠簸得头晕眼花,但还是紧紧抓着爷爷的衣襟。

  “老爷子,到这高度够了吧?”

  有村民气喘吁吁地问。

  他们已经爬到半山腰,离海面至少有三十几丈了。

  以往最大的浪也不过十丈高,这个高度绝对安全。

  老者停下脚步,回头望向海面。

  那道白色的墙已经近了很多。

  现在能看清了,那不是墙,是浪。

  一道高得匪夷所思的巨浪,浪头翻滚着白色的泡沫,像无数狰狞的巨兽在嘶吼。

  浪未至,风先到。

  山脚下的树木开始剧烈摇晃,树叶被狂风撕扯下来,卷向空中。

  “不够!”

  老者嘶声喊道:

  “继续往上!到山顶!快!”

  他的直觉在疯狂尖叫。

  那种心惊肉跳的感觉,比他十岁时第一次遇见风暴还要强烈百倍。

  那不是对风浪的恐惧,而是对某种更庞大、更不可名状之物的本能战栗。

  仿佛整个大海都在愤怒,在苏醒,在向陆地宣泄积蓄了千万年的力量。

  村民见他如此坚决,也不再质疑,咬着牙继续向上爬。

  粮食、被褥、锅碗瓢盆……

  能带的都带了,带不动的就扔在半路。

  逃命要紧。

  小男孩被爷爷放下来,自己跟着爬。

  他回头看了一眼山下的渔村。

  那些他从小长大的木屋,此刻像玩具一样渺小。

  而更远处的海面上,那道巨浪已经近到能听见声音了。

  不是普通海浪的“哗啦”声。

  是低沉的、持续的、仿佛从地心深处传来的轰鸣。

  像一万头巨兽在同时咆哮。

  终于,所有人爬到了山顶。

  这里离海面至少有七十丈。

  山风很大,吹得人衣袍猎猎作响。

  村民们或坐或站,喘着粗气,目光全都投向大海。

  然后,他们看见了此生从未见过的景象。

  那道白色的巨浪,终于抵达了海岸线。

  第一波。

  “轰——!!!”

  不是哗啦,是轰!

  像一座山砸进了海里。

  渔村瞬间消失了。

  不是被淹没,是被抹去。

  木屋、渔船、晾晒的渔网、村口的白衣娘娘庙……

  所有的一切,在巨浪拍下的瞬间,就像沙堆上的玩具,被一只无形巨手彻底抹平。

  浪头撞上礁石,溅起的不是水花,是冲上数十丈高空的白色水雾,在阳光下折射出凄厉的虹光。

  但这只是开始。

  第一波浪还没退去,第二波已经来了。

  更高,更厚,更狰狞。

  浪头翻滚着,里面隐约可见被卷碎的木板、断裂的桅杆、甚至还有来不及逃走的牲畜的尸体。

  海水不再是蓝色,而是混浊的土黄色,裹挟着海底的泥沙,海草……

  以及某种暗红色的,像是血的东西。

  “趴下!抓紧石头!”老者嘶吼。

  所有人扑倒在地,死死抱住山顶凸起的岩石。

  第二波浪撞上山体。

  “轰隆——!!!”

  整座山都在震动。

  小男孩的脸紧贴着冰冷的石头,他能感觉到山体在颤抖,石头在呻吟。

  海水冲上山腰,离他们的脚底只有不到一丈。

  咸腥冰冷的海水溅上来,打湿了他的后背,冷得他牙齿打颤。

  然后是第三波。

  第四波。

  一浪高过一浪。

  山顶上的村民如同暴风雨中的蚂蚁,死死抓着救命稻草。

  有人哭喊,有人祈祷,有人已经吓傻了,瞪大眼睛看着下方已经变成一片汪洋的故土。

  老者的手紧紧抓着孙子的胳膊,指甲几乎掐进肉里。

  他抬头望向天空。

  不知何时,太阳被厚厚的云层遮住了。

  天色暗了下来,不是夜晚那种黑,而是一种污浊的,泛着黄绿的暗沉。

  风越来越大,几乎要把人从山顶吹下去。

  而海浪,还在升高。

  第五波浪来时,浪头距离山顶,只有……三尺。

  小男孩甚至能看清浪里翻滚的一艘破渔船。

  那是村东头李叔家的船,船头还挂着爷爷去年亲手编的渔网。

  浪沫飞溅上来,打在脸上,又咸又涩。

  老者闭上了眼睛。

  他不再看,只是紧紧抱着孙子,嘴里喃喃念叨着什么。

  仔细听,是在反复念着:

  “白衣娘娘保佑……白衣娘娘保佑……”

  不知过了多久。

  也许是一炷香,也许是一个时辰。

  海浪终于开始退去。

  不是慢慢退,而是像被某种力量猛然抽走,海水以惊人的速度从山体上滑落,露出下面一片狼藉。

  没有渔村了,什么都没有了。

  只有被海水冲刷得光滑如镜的岩石,和零零散散嵌在石缝里的碎木、破布、鱼骨。

  幸存者们从地上爬起来,一个个面无人色,双腿发软。

  他们望向下方,又望向彼此。

  眼睛里全是劫后余生的茫然,和失去一切的悲痛。

  老者缓缓松开孙子,踉跄着走到山崖边。

  他低头,看向山腰处。

  那里,立着一尊小小的泥塑。

  是村民们逃命时,几个年轻后生拼死从白衣娘娘庙里抢出来的,一路搬上了山。

  泥塑不过尺许高,白衣女子的形象已经有些模糊。

  但此刻,它静静立在那里,身上溅满了海水和泥沙。

  老者忽然跪了下来。

  额头重重磕在石头上。

  “谢白衣娘娘……救命之恩……”

  他的声音嘶哑,带着哭腔。

  其他村民见状,也纷纷跪下,朝着泥塑磕头。

  哭声、感谢声、祈祷声混在一起,在山顶的风中飘散。

  小男孩站在爷爷身后,看着那尊泥塑。

  又看向远方那片已经平静下来,却空无一物的海面。

  他小小的心里,第一次对力量有了模糊的概念。

  不是渔夫的力气,不是船桨划水的力量,而是这种……

  能轻易抹去一个村子,让天地变色的,庞大到令人绝望的力量。

  而爷爷说,白衣娘娘,能抗衡这种力量。

  他握紧了小拳头。

  ……

  风,并没有停。

  它从海上来,掠过已成废墟的渔村,掠过跪拜的村民,继续向内陆吹去。

  吹过齐国的田野,村庄,城池。

  吹向整个东土。

  ……

  搬山宗,议事大殿。

  岳石恒一掌拍在铁木长桌上,桌面应声裂开蛛网般的纹路。

  “半个月了!秀秀到底被何人掳走?为什么找遍几大宗门都没有踪影!”

  这位新晋的结丹长老双目赤红,气息因愤怒而剧烈波动。

  女儿岳秀秀失踪已半月。

  他动用了所有关系,查遍了东土各大宗门,却连一点线索都没有。

  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殿内其他长老噤若寒蝉,无人敢接话。

  岳石恒胸膛起伏,正要再说什么……

  一阵风,从殿外吹了进来。

  很轻的风,带着初秋的凉意,拂过他的脸颊。

  就在这一瞬间。

  岳石恒体内的道基,毫无征兆地……震动了一下。

  不是灵力运转不畅的那种滞涩,而是更深层次的,仿佛根基被撼动的震动。

  就像一座稳固的山,突然从内部裂开一道缝隙。

  他脸色骤变。

  所有怒气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极致的惊骇。

  他猛地捂住胸口,踉跄后退两步,撞在身后的椅背上。

  体内道基的震动越来越剧烈,那种感觉……

  就像有什么东西在强行拉扯他的根基,要将他从结丹境硬生生拽下去!

  “岳长老!”

  有弟子惊呼。

  岳石恒摆摆手,咬着牙,强迫自己盘膝坐下,运转功法试图稳定道基。

  可没用。

  那震动不是来自内部,而是来自……外界。

  来自那阵风。

  他抬起头,望向殿外。

  不止他。

  这一刻,整个搬山宗,所有筑基以上的修士,无论正在做什么……

  打坐、炼丹、练剑、授课……

  全都停了下来。

  他们感觉到,体内的道基在动荡。

  筑基修士神色茫然,不明白为何稳固多年的根基会突然摇晃。

  结丹修士惊骇莫名。

  因为他们能清晰感知到……

  那随风吹来的,无形的压制力,像一只巨手按在他们的道基上。

  而宗内那几位闭关的元婴供奉,更是直接破关而出,悬浮在半空。

  面色凝重地望向西方。

  同样的一幕,发生在东土每一个角落。

  ……

  天地宗,药园。

  白发白眉的老者放下手中的水壶。

  壶嘴还在滴水,落在脚边的灵草上,发出“滴答”轻响。

  老者缓缓直起腰,那双几乎被长眉遮住的眼睛,此刻睁开了。

  眼里没有寻常老人的浑浊,而是清澈如孩童,却又深邃如古井。

  他转身,望向西方。

  ……

  凌霄宗,十三峰。

  每一座耸入云端的高峰之巅,都有剑光骤然亮起,又骤然熄灭。

  剑主们走出洞府。

  或立于悬崖边,或踏剑悬浮,目光齐刷刷投向同一个方向。

  没有人说话。

  但十三道凌厉的剑意冲天而起,在宗门上空交织成一张无形大网,仿佛在抵御什么。

  ……

  九华宗,传法高台。

  正在向弟子演示“沉灵化脉”神通的老者,法诀做到一半,忽然停住了。

  他维持着掐诀的姿势,手指却在微微颤抖。

  不是衰老的颤抖,而是某种更深处的不稳定。

  他缓缓放下手,望向西方,脸上第一次露出了……

  凝重。

  真正的凝重。

  ……

  云裳宗,桑林。

  无边无际的桑树在风中摇曳,绿叶如海。

  林中采桑的女子弯腰捡起被风吹落的桑蚕,动作轻柔地放回桑叶上。

  然后她直起身,仰头望向西方天空。

  风吹动她淡粉色的衣裙,吹散了她鬓角的发丝。

  她看了很久,很久。

  ……

  千宝宗,书房。

  笔走龙蛇的男子停下笔锋。

  宣纸上,一个“宝”字写到最后一笔,笔画却因手抖而扭曲变形。

  墨迹晕开,像一滴黑色的泪。

  男子没有看纸,而是转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

  风吹进来,带着远方山林的气息。

  他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里已是一片肃然。

  ……

  御气宗,山谷。

  盘膝而坐的修士身后,那尊与他面容一般无二的元婴,正随着他的呼吸吞吐灵气。

  一呼一吸间,灵气如两条白色长龙,在口鼻间穿梭往复。

  这是御气宗至高秘法……双龙吐息!

  修至大成,可引动天地灵气为己用。

  然而此刻!

  风吹过山谷。

  那两条灵气长龙,突然……散了。

  不是消散,是破散!

  像被无形之手轻轻一拨,便溃不成形。

  修士猛然睁眼,身后的元婴同步睁眼,两双眼睛里同时映出惊骇。

  元婴张口,试图重新凝聚灵气,可那风还在吹,每一次尝试都被轻易打散。

  修士站起身。

  他一步踏出,已至山谷上空,凌虚而立,衣袍在风中猎猎作响。

  他望向西方,瞳孔缩成了针尖。

  ……

  不是他一人。

  此时此刻。

  东土大地,所有筑基以上修士,无论身在何处、正在做什么,全都停了下来。

  筑基茫然,结丹惊诧,元婴惊恐。

  而那些元婴中的真君人物……

  那些已经触摸到化神门槛,对天地法则有了一丝感应的存在……

  则感受到更深层的恐怖。

  ……

  天外天。

  虚空之中。

  数道身影凭空而立。

  他们周身没有灵气波动,仿佛与虚空融为一体,却又散发着令天地战栗的威严。

  这是东土的化神天君,已经超脱此界,居于天外天的存在。

  他们看到了。

  不是用眼睛,是用神识,用道基,用与天地共鸣的那一丝感应。

  他们看到,西洲方向,出现了一个……漩涡。

  一个庞大到无法形容,狂暴到令天地变色的灵气漩涡。

  漩涡中心,有一股气息正在苏醒。

  那气息之强,远超他们认知中的任何存在……

  妖王?

  不,妖王在那气息面前,如同蝼蚁仰望山岳。

  那是……妖皇。

  但不是他们熟悉的任何一位妖皇。

  “这气息……不是灵蝶羽皇……”

  一位身着青袍,面容模糊的天君缓缓开口,声音直接在其余几人心中响起:

  “也不是白发猪皇……”

  “不是鬼皇,不是风皇,更非夜皇……”

  沉默。

  片刻后。

  另一位天君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难以置信:

  “第六位妖皇……”

  不是继承,是……新诞生的。

  一位全新的、从未在记载中出现过的妖皇,正在西洲诞生。

  而它的气息,已经强到……

  要冲破锁天大阵!

  众天君的目光穿透虚空,投向下方。

  在他们的视野里,西洲大地上空,那个巨大的灵气漩涡正在疯狂旋转。

  漩涡中心,隐隐有什么东西要破天而起。

  而隔绝西洲与东土之间的红膜结界,此刻已经……

  破了一个大洞。

  不是裂缝,是洞。

  一个直径超过百里的,边缘还在不断崩塌扩大的巨洞。

  结界之外。

  属于西洲的狂暴灵气,正从那破洞中汹涌而出,化作无形的风暴,席卷向东土。

  刚才那阵风,就是这风暴的前奏。

  “这妖皇,究竟是何物修行而来?”有声音问。

  无人回答。

  因为下一刻——

  “吼——!!!”

  龙吟。

  这第六位妖皇,发出暴戾冲天的咆哮。

  那声音从西洲漩涡中心传出,瞬间穿透虚空,响彻整个天外天!

  “轰——!!!”

  数位天君周身的气息同时震荡!

  他们闷哼一声,身影在虚空中晃了晃,竟险些被这声咆哮从天人合一的状态中震出来!

  所有天君的脸色,彻底变了。

  ……

  杀神道,山洞内。

  陈阳站在洞口,望着外面越来越暗的天空。

  雾气不知何时弥漫开来,不是白色,而是灰蒙蒙的,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暗沉。

  远处的山林轮廓变得模糊,像浸了水的墨画。

  风声越来越响,穿过岩缝时发出尖锐的呼啸,像有什么东西在哭。

  江凡还在反复尝试催动阵法。

  他已经试了三十七次。

  每一次,阵纹亮起,金光升腾,都在即将完成的刹那骤然熄灭。

  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硬生生掐断。

  “不可能……就算杀神道要演变新的道途,也不可能在试炼刚结束就立刻开始……”

  江凡喃喃自语,额头上渗出冷汗:

  “至少会有数日的缓冲期,让所有人安全离开才对……”

  陈阳没有接话。

  他伸出手,探向洞外。

  灰雾触及皮肤的瞬间,一种冰凉黏腻的触感传来,不像水汽,更像……

  某种活物的唾液。

  他迅速缩回手,指尖已经覆上了一层极淡的灰色薄膜,在萤石微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

  他用另一只手擦去那层薄膜,皮肤上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灰痕,怎么擦都擦不掉。

  “江凡。”

  陈阳开口,声音在呼啸的风声中显得很轻:

  “这外面的天,不对劲。”

  江凡停下手中的动作,抬起头。

  他也看到了。

  天空已经彻底变成了灰黑色。

  没有云,没有日月星辰,只有一片混沌的、缓缓旋转的灰暗。

  雾气从四面八方涌来,越来越浓,能见度已经不足十丈。

  远处偶尔传来凄厉的兽吼,但那吼声很快被风声吞没,只留下令人毛骨悚然的余音。

  更诡异的是,空气中那些暗沉的业力锁链……

  正在……变化。

  不再是单纯的禁锢之力,而是开始扭曲、蠕动,像有了生命。

  有些锁链表面浮现出细密的符文,那些符文在灰雾中闪着暗红色的光,像干涸的血。

  江凡的脸色,一点点变得苍白。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陈阳身边,望向洞外那片混沌的灰暗。

  “这……不是正常的道途演变。”

  他的声音干涩,带着一种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恐惧。

  话音落下的瞬间……

  “咔嚓!”

  远处,传来什么东西碎裂的巨响。

  不是山石崩裂,不是树木折断。

  而是……空间碎裂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