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个园惊夜-《诡事禁忌档案》

  一九九七年的扬州,空气里还黏着旧世纪的湿气与惶惑。那一年,大事多,人心浮,连带着老园子里的石头似乎都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躁动。个园,这清嘉庆年间盐商黄至筠留下的宅子,素以四季假山闻名,春山淡冶如笑,夏山苍翠如滴,秋山明净如妆,冬山惨淡如睡。本是匠人巧思,将时间凝固在方寸之地,让游人在几步之间阅尽寒暑。可那一年夏天,怪事就出在这假山上。

  园子里有位老专家,姓陈,名唤陈砚耕。一辈子就守着个园,摩挲那些石头,研究那些楹联,头发都摩挲得跟冬山区的雪石一般颜色了。他信的不是神佛,是石头里藏着的岁月与匠心。他常说:“石头有灵,不语而已。” 这话平时听着是文人的酸气,可到了九七年盛夏那个傍晚,却透着一股子邪性的预兆。

  那日,天闷热得像个蒸笼,蝉声嘶力竭,叫得人心烦意乱。闭园时辰已过,游客散尽,只剩下满园的竹影和愈积愈厚的暮色。陈砚耕因为整理一批新收的旧档,耽搁得晚了些。他提着半旧的手电筒,沿着惯常的路径往后山房走,须得穿过那四季假山所在的区域。

  先是感觉风不对。夏夜的风该是温吞的,带着水汽和竹叶的清新,但那会儿刮过来的风,一阵凉,一阵热,一阵干爽,一阵潮湿,紊乱而无常,像是有几只无形的手,在胡乱地摇着扇子。陈砚耕停下脚步,皱了皱眉,鼻翼翕动,他闻到一股混杂的气息——刚发芽青草的嫩涩、盛夏荷叶的浓香、秋天桂子的甜腻,还有冬天那种干冷空寂的尘土味——这些属于不同季节的味道,此刻竟搅和在一起,扑面而来。

  他心头一凛,下意识地将手电光扫向假山区域。

  光柱颤抖着掠过,陈砚耕的呼吸猛地窒住了。

  春、夏、秋、冬,四座假山,那原本界限分明、各据一方的景致,此刻竟然同时“活”了过来,清晰地呈现在他眼前!

  这绝非光影错觉。春山区,那象征笋石的太湖石,本该是静默的,此刻竟真的透出一种破土而出的、湿漉漉的嫩绿光泽,石缝里的迎春藤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抽出新芽。夏山区,湖石叠嶂,原本是沉郁的苍灰,此刻却泛出被雨水浇透后的深黛,水汽氤氲,仿佛刚经历过一场雷雨,甚至能听到(或许是感觉到)那假山顶部小池的水溢出的滴答声。秋山区,黄石丹枫,那枫叶竟红得滴血,晚霞般燃烧,石体干爽峻峭,透着明澈的凉意。冬山区,宣石垒砌的雪狮,更是散发出凛冽的寒气,石面凝结起一层白霜,在夏夜里冒着丝丝惨白的冷气。

  四季,在这一刻,被打碎了,揉烂了,同时铺陈在这不大的庭院里。空间的秩序被时间的混乱彻底碾压。陈砚耕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窜上天灵盖,手里的电筒差点拿捏不住。他活了六十多年,读过的志怪传奇不少,却从未想过自己会亲身陷入这等匪夷所思的境地。

  就在他神魂不定之际,一阵异响又从旁边的竹林里传了出来。

  那不是风过竹梢的沙沙声,也不是夜虫的鸣叫。那声音,沉滞、黏稠,带着一种固执的、循环往复的节奏——是研墨声。

  笃,笃,笃……墨锭与砚台缓慢而有力地摩擦,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那混乱的四季气息,直钻入耳膜。陈砚耕对这场面太熟悉了,个园旧主与“扬州八怪”交好,郑板桥便是园中常客,这竹林深处,当年不知留下多少画竹的逸事。这研墨声,带着一股子清孤冷傲的劲儿,仿佛那个画竹画了一生、也穷了一生的老秀才,正就着夜色,准备挥毫。

  恐惧像藤蔓一样缠绕住陈砚耕的心脏,越收越紧。他想逃,双腿却像灌了铅。那研墨声有一种魔力,勾引着他,也恐吓着他。他是一名学者,理性告诉他这一切都是幻觉,是疲惫与年代特殊氛围交织的产物,但感官接收到的一切,又是如此真实,真实得令人毛骨悚然。

  研墨声持续着,不疾不徐。而四季假山的异象也在持续,冷热交替的气流让他时而冒汗,时而打颤。就在这时,他的目光,被春山区那几块最古老的笋石吸引了过去。

  其中一块颜色最深、形态最奇崛的笋石,表面开始浮现出淡淡的荧光。那光起初很弱,如同夏夜的萤火,渐渐汇聚,勾勒出字迹的轮廓。字迹是墨色的,却自己在发光,一种幽深的、来自岁月深处的光。

  陈砚耕屏住呼吸,一步步挪过去,仿佛怕惊扰了这场跨越时空的显灵。他凑近了,看清了。那石头上浮现的,是一篇蝇头小楷,墨迹犹湿,仿佛刚刚写就。标题赫然是——《个园记》。

  这并非流传于世的版本,而是一份原始手稿!上面有大量涂抹、修改的痕迹,还有几句在定稿中被完全删去的话。陈砚耕的心脏狂跳起来,作为研究个园一辈子的专家,他梦寐以求的就是发现这类原始文献。恐惧暂时被巨大的学术狂热压了下去,他贪婪地辨认着那些在石头上幽幽发光的字句。

  手稿中提到园景布局的深意,不仅是为了观赏,更暗合着某种古老的阵法,用以“聚四时之气,养宅主之魂”。甚至有一句被浓墨抹去,但此刻清晰显现的话:“石竹通幽,可印前生后世;光阴错乱,或见古贤精魂……”

  读到此处,那竹林的研墨声戛然而止。

  紧接着,一阵极轻的脚步声从竹林里传来,窸窸窣窣,不像是实体踩在地上,倒像是扫过竹叶的影子。陈砚耕猛地抬头,只见竹影深处,似乎有一个极其模糊、清瘦的人影,负手而立,看不清面目,只能感受到一种孤高、落寞的气息。那人影仿佛朝他的方向“看”了一眼。

  这一眼,冰寒刺骨,直透灵魂。

  陈砚耕“啊呀”一声,向后踉跄几步,一屁股坐在地上。手电筒摔了出去,光柱乱晃。再抬头时,竹林里空空如也,哪有什么人影。

  而假山区的异象也开始消退。四季的界限重新模糊,夏山的湿气收敛,秋山的红叶黯淡,冬山的寒霜融化,春山的嫩绿隐去。混乱的气流平息,只剩下夏夜固有的闷热。石头上《个园记》的手稿字迹,也如同水渍般渐渐淡去,最终消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一切恢复了原状,只有空气中残留的那一丝若有若无的墨香,以及陈砚耕狂跳不止的心和满身的冷汗,证明着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切并非梦境。

  自那晚以后,陈砚耕像是变了一个人。他更加沉默,常常一个人对着那些假山石、那片竹林发呆。外人只道他年纪大了,愈发痴迷。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一夜打破了他毕生的认知。他不再仅仅是个研究者和守护者,他成了一个秘密的承载者,一个与过去时光产生了诡异联系的纽带。

  他开始重新审视自己与这座园子的关系。他的一生,他的学识,他的情感,似乎都只是为了在那个特定的夜晚,去见证、去理解那场超自然的呈现。那不仅仅是灵异事件,更像是一次来自时间深处的启示。郑板桥的研墨声,是个园文化血脉的搏动;四季假山的同时显现,是自然法则在特定条件下的短暂失控与交融;而《个园记》原始手稿的浮现,则是历史本身在开口说话。

  他内心有过挣扎,是否要将此事公之于众?但一想到可能带来的惊扰、质疑,甚至是对个园宁静的破坏,他便选择了沉默。他将那份恐惧与震撼,深深埋藏在心底,转化为更深刻的理解与情感羁绊。他守护的不再是一座物质的园林,而是一个活着的、会呼吸、会在特定时刻展现其神秘内核的生命体。

  一九九七年的那个夏夜,江苏扬州个园,四季假山同时呈现,竹林响起郑板桥的研墨声,最老的笋石浮现《个园记》原始手稿。这一切,官方记录里只字未提,民间也仅有几句捕风捉影的传言。只有老专家陈砚耕,在每一个四季轮回的日子里,摩挲着那些冰冷的石头时,能感觉到一丝来自那个混乱而启示之夜的、残留的温凉。他知道,这园子,以及它所承载的一切,远比看上去的要深得多。而他,是唯一一个窥见过那深渊一角的活人。这秘密,伴着他,也压着他,直到生命的尽头,如同那冬山的雪石,外表冰冷,内里却封存着一个无人知晓的、惊心动魄的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