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巴中夜宴-《诡事禁忌档案》

  公元二零零四年的秋天,四川巴中一带,雨水格外缠绵。恩阳古镇卧在米仓山南麓的湿漉漉的怀抱里,青石板路被岁月和脚步磨得油光水滑,缝隙里挤满了绿得发黑的苔藓。空气中总弥漫着一股子腐朽与新生交织的复杂气味——是陈年木料的霉味、湿土的腥气,以及远处炊烟里一丝若有若无的饭食香。

  民俗研究者老周,就在这样一个雨丝风片的午后,踩着泥泞,踏进了古镇深处。他五十来岁,头发花白,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中山装,鼻梁上架着厚厚的眼镜,镜片后是一双对世事常带倦意,唯独对老物件儿闪着精光的眼睛。他此行,是听闻镇子东头有座即将彻底坍圮的沈家老宅,里面或许还藏着些值得记录的风物。

  老宅确实老了。黑黢黢的穿斗式木结构歪斜得厉害,像个痨病鬼,勉强倚靠着邻居的山墙才没倒下。乌瓦上瓦松乱长,檐下的蜘蛛网缀着水珠,在灰白的光线下,亮得像垂死的珍珠。推开那扇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的木门,一股阴湿的、带着陈年灰尘和木头腐败气息的风,扑面而来,呛得老周连打了几个喷嚏。

  堂屋里很暗,只有从天窗破洞漏下的几缕微光,照亮了空气中悬浮的亿万尘芥。屋角的灶台塌了半边,水缸裂着大口子,几件辨不出原貌的破烂家什散落在地。然而,最引人注目的,是屋子正中央,那个用青石垒砌、如今只剩冷灰的火塘。以及,火塘上方,依然被一根乌黑、粗壮、满是油污的熟铁链子,稳稳悬吊着的一口巨大的铁锅。

  那锅,是真大。口径足有半丈,锅身厚重,沉淀着一种无法言说的重量。锅壁上积着厚厚的、混合了油烟与灰尘的污垢,呈现出一种暗哑的、吸收了所有光线的黑。锅底似乎还残留着一些不知何年何月留下的、已经板结的糊状物。铁链从屋顶的横梁垂下,锈迹与常年烟火熏燎形成的包浆混杂在一起,摸上去,是一种冰凉的、粗糙的触感。

  老周围着这口吊锅转了好几圈,心里泛起异样的感觉。按本地习俗,吊锅是家族团聚、待客宴饮的中心,是烟火人间、生活热气的象征。可这宅子,显然废弃已久,人去楼空,为何独独留下这口沉重的锅,还如此郑重地悬挂在原处?他向镇上几位最老的老人打听,老人们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讳莫如深,只含糊地说:“沈家的锅……动不得哩。那是他们家的命,也是他们家的……债。”再问,便都摇头摆手的走开了,只留下一句:“那屋子,夜里不太平,莫要去。”

  民俗学者的倔劲和好奇心,反而被勾了起来。老周不信邪,他决定当夜就留在老宅,他要亲身体验一下,这“不太平”究竟是何光景。他带着手电、笔记本、录音笔,还有半瓶用来驱寒的烈酒。

  夜幕像一块浸透了浓墨的厚重绒布,严严实实地罩住了恩阳古镇。雨停了,但湿气更重,凝结成冰冷的露水,从屋檐、树梢滴落,发出单调而清晰的“嗒、嗒”声。老宅里伸手不见五指,寂静得能听到自己血液在血管里流淌的嘶嘶声。他打亮手电,光柱在黑暗中切割出有限的空间,照见斑驳的墙壁、歪斜的房梁,影子被拉得奇形怪状,仿佛潜伏的鬼魅。

  他靠坐在火塘边冰冷的石头上,就着手电光,在本子上记录着白天的见闻。时间在死寂中缓慢爬行。子夜时分,正当倦意袭来,他猛地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

  一种感觉,不对。

  不是声音,也不是视觉。是一种……温度的变化。原本阴冷得如同冰窖的堂屋,似乎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暖意。这暖意,正来源于那口悬吊着的、死寂的巨锅。

  老周屏住呼吸,关掉手电,全身的感官在黑暗中骤然放大。

  起初,只是极细微的“滋……”声,仿佛一滴水珠滴落在烧红的炭上,但又持续不断。紧接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气味,开始丝丝缕缕地钻入他的鼻腔。那是一种……炖煮食物的、极其浓郁、极其真实的香气!先是油脂的丰腴,像是老母鸡皮下那层黄亮的油被慢慢逼出;接着是肉质纤维在高温下分解产生的醇厚肉香,混合着某种山野菌菇特有的、带着泥土芬芳的鲜香;甚至,还能分辨出老姜、葱段、花椒、八角在热油中爆香后,被汤汁充分浸润复合出的、令人食指大动的辛香!

  这香味并非一成不变,它像是在随着“烹饪”的过程而层层递进,越来越浓郁,越来越真实,仿佛有一双看不见的手,正在这口空无一物的冰冷铁锅里,操办着一场盛宴的主菜。

  老周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恐惧像无数冰冷的藤蔓,沿着脊椎悄然爬升,缠紧了他的心脏。他颤抖着再次按亮手电,光柱直射锅底——空空如也!只有那片暗哑的、死气沉黑的铁色。可那“滋啦啦”的微响,那扑面而来、几乎形成实质热浪的浓香,却无比真切地轰炸着他的听觉和嗅觉!

  这违背所有物理常识的景象,让他头皮发麻。他想逃,双腿却像灌了铅,被钉在原地。而那场“夜宴”,还在继续升级。

  他开始听到声音了。不是锅里的,是周围。

  窸窸窣窣的,是衣裙摩擦的细微声响?是轻巧的脚步声在虚空中移动?仿佛有许多“人”,正无声无息地涌入这间破败的堂屋,围聚到这口散发着热气和香气的吊锅周围。他甚至能“感觉”到衣袂带起的微风,能“感觉”到那些无形的“宾客”落座时,空气中产生的微不可察的流动。

  没有交谈声,只有一种“存在”的拥挤感。以及,那口空锅里,越来越响亮的、咕嘟咕嘟的、汤汁沸腾的声响!香气也愈发澎湃,中间似乎又加入了蒸米饭的清香,甚至还有陈年米酒的醇冽气息。

  老周的心脏狂跳,几乎要撞碎胸骨。他蜷缩在角落,冷汗浸透了内衣,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这不再是单纯的恐惧,而是一种深入骨髓的诡异和荒诞。他像一个误入他人盛大宴会的、不被看见的乞丐,目睹着这场只有气味、声音、温度,唯独没有形体的狂欢。

  就在这极致的恐惧中,一段几乎被遗忘的、他从古籍中看过的本地记载,猛地闪现在脑海——那是关于“祀宴”的古老习俗。在战乱或大饥荒的年代,整村整族的人可能一夜之间消失。后来者或路人在经过这些废弃的村落时,有时会在深夜,听到空屋中传来喧嚣的宴饮之声,闻到饭菜香气,仿佛逝去的先人魂灵不息,仍在重复着生前最后的团聚,以此寄托无法消散的执念,或是……等待与活人完成某种交接。

  沈家老宅……老人们讳莫如深的眼神……“动不得”的警告……难道,这口吊锅,就是沈家全族某种集体意识的锚点?是他们在那场未知的灾祸中,未能完成的最后一餐的永恒再现?

  想到这里,老周心中的恐惧,竟奇异地掺杂进一丝悲悯。那浓郁的香气,不再仅仅是诡异,更承载着一种跨越生死的、对人间烟火的无限眷恋,一种未能饱足的、巨大的遗憾。这不再是吓唬人的鬼故事,而是一曲无声的、关于失落与渴望的悲怆挽歌。

  他挣扎着,用发抖的手,按下了录音笔的开关。他要记录下这一切,这声音,这“存在”,这浓得化不开的悲伤。

  不知过了多久,东方天际隐隐泛起一丝鱼肚白。锅中的“咕嘟”声渐渐微弱,那诱人的香气也开始慢慢消散,如同退潮。周遭那些无形的“宾客”似乎也陆续离席,那种拥挤感悄然褪去。温度,重新变得阴冷。

  当第一缕熹微的晨光透过破窗,落在冰冷的吊锅上时,一切重归死寂。仿佛昨夜那场奢华的夜宴,只是一场集体幻觉。

  老周踉跄着爬起身,走到吊锅下。他伸出手,极其缓慢地,触摸那冰凉的锅壁。指尖传来的,只有铁器彻骨的寒。

  他没有再试图去动那口锅。他收拾好东西,默默离开了老宅。

  回到研究所后,他将那夜的录音反复播放。磁带里,除了开头一段他自己的沉重呼吸和后来的牙齿打颤声,中段开始,是一片意义不明的、持续的低频噪音,像是干扰,又像是……许多人在极其压抑地喘息或啜泣?而所谓的炖煮声、沸腾声,在精密仪器分析下,呈现出一种非自然声波的奇特模式。他写的调查报告,因为“缺乏实证”“主观色彩过浓”而被归档封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