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石鼓鸣冤-《诡事禁忌档案》

  一九四四年的夏天,湖南的空气不是热的,是稠的,像一锅熬糊了的米粥,黏唧唧地裹着人,裹得你喘不过气。衡阳城就在这口大锅里炖着,炖了四十多天,连城墙砖都酥了,一炮下来,齑粉混着血腥气,能呛得人直咳嗽。

  城西南,湘江、蒸水、耒水三江交汇之处,有个石鼓书院。这地方,自古是讲学问的清净地,朱熹老先生当年就在这儿摇过扇子,讲过“存天理,灭人欲”。可如今,天理没了,人欲——或者说,兽性——正泼天也似地倾泻下来。书院早破了,楼阁亭台叫炮火啃得七零八落,只剩下些残垣断壁,像一副被嚼烂了的骨头架子,支棱在江边上。

  守这片的,是几个疲得像鬼一样的兵。领头的是个班长,姓陈,叫陈石头。人如其名,黑瘦,寡言,一双眼睛陷在眼窝里,像是两块被战火熏黑了的燧石,敲不出火星,也透不进光。他手下原本有十几号人,如今算上还能喘气的,不到一巴掌。其中一个叫小顺子,才十七,娃娃脸,还没褪尽奶膘,此刻正靠在一截断墙下,抱着枪,身子止不住地抖。不是冷的,是怕的。空气里除了硝磺和尸臭,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像是铁锈混着陈年的墨汁,沉甸甸地压下来。

  “班……班长,你听……”小顺子忽然抬起头,声音带着哭腔。

  陈石头没吭声,他也听见了。不是枪炮声,那声音停了有一阵了,是一种……呜咽。起先极细极远,像是江风穿过石缝,又像是野狗在远处啃食死人肠子时发出的低嗥。但渐渐地,那声音清晰起来,变成了吟诵,苍凉、沉郁,一字一句,像是从地底深处,从那些被血浸透了的砖石里挤出来的: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

  是《正气歌》!文丞相的《正气歌》!

  陈石头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这荒败死寂之地,哪来的读书声?他猛地端起枪,枪口在黑暗中茫然地移动。小顺子已经缩成了一团,牙齿磕得格格响。

  那吟诵声不疾不徐,反复回响,越来越响,仿佛有无数看不见的儒生,正襟危坐在这废墟之上,齐声悲歌。声音灌满了人的耳朵,震得心口发麻。

  “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

  就在这时,小顺子指着对面那面唯一还算完整的照壁,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那面被烟熏火燎得黢黑的墙壁,此刻竟在幽幽地发光!不是火光,是一种清冷的,青荧荧的光,像是夏夜的鬼火,又像是月光渗进了石头里。光晕中,一行行墨迹开始浮现,笔走龙蛇,铁画银钩,带着一股子决绝的悲怆之气。那字迹仿佛是刚刚用血蘸着墨写上去的,淋漓未干,透着一股森然的活力。

  陈石头不认得几个字,但他认得那笔字里透出的筋骨,那是宁折不弯的架势,是头可断、血可流的倔强。他听队伍里以前一个老秀才念叨过,文天祥文丞相的墨宝,就是这般气象。

  “是……是文丞相……”小顺子颤声说,恐惧里竟掺杂了一丝莫名的激动。

  墙壁上的字迹越来越清晰,那《正气歌》的文字,仿佛有了生命,在青光中扭动、呼吸。而与此同时,那吟诵声陡然拔高,变得慷慨激昂,如同暴雨前的炸雷:

  “是气所磅礴,凛烈万古存。当其贯日月,生死安足论……”

  声音和文字交缠在一起,形成一股无形的压力,挤压着这方寸之地。陈石头感到一阵头晕目眩,胃里翻江倒海。他死死攥着枪托,指甲掐进了木头里。这不是打仗,这是撞邪了!他宁愿面对日本人的刺刀,也不想待在这鬼地方一刻。

  吟诵声达到顶点的刹那,异象再生。

  江面上,不知何时起了一片茫茫的白雾,浓得化不开。雾里,光影开始晃动,像皮影戏,却又真实得骇人。只见无数人影在雾中闪现,穿着和他们一样的破烂军装,端着刺刀,吼叫着,扑向看不见的敌人。炮弹在水面炸开,激起冲天的水柱,火光映照着一张张扭曲、污秽、却异常狰狞的脸。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一处工事上,挥舞着手枪,声嘶力竭地指挥,他的半边脸都是血,军装撕成了布条,但那身影挺立如松,仿佛脚下不是摇摇欲坠的沙包,而是坚实的山岳。

  “是师座!方师长!”小顺子忘了恐惧,指着雾影激动地大喊。

  那是方先觉将军率部血战的场景!江面上的幻影厮杀得异常惨烈,子弹呼啸,血肉横飞,那呐喊声、爆炸声、濒死的惨叫声,清晰得如同就在耳边。陈石头甚至能看到子弹打在江边礁石上迸出的火星,那弹痕的位置,与他白天倚靠躲避流弹时看到的,分毫不差!

  历史的冤屈与现实的惨烈,在这一刻,通过这诡异的景象重叠了。文天祥的悲歌,方先觉的血战,两种绝境,两种不屈,在这三江口,在这石鼓书院废墟上,产生了骇人的共鸣。

  陈石头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不是怕鬼,他是怕这“理”!这天地不仁的理!为什么忠烈总要蒙难?为什么壮士总要血染沙场?为什么这朗朗乾坤,容不下一点浩然之气?文丞相如此,方师长如此,他们这些大头兵,又何尝不是如此?

  那墙壁上的字迹开始变得鲜红,仿佛真的在滴血。江面上的幻影也越来越淡,最终被浓雾吞没,只剩下那《正气歌》的余音,还在废墟间袅袅回荡,渐渐低下去,低下去,终至不闻。

  四周恢复了死寂,只有江水呜咽着拍打岸边的石头。

  小顺子不抖了,他呆呆地看着那面恢复漆黑的照壁,又望望雾气散尽后空洞洞的江面,忽然“哇”一声哭了出来,不是害怕,是委屈,是一种积压了太久的悲愤,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口子。

  陈石头走过去,拍了拍小顺子剧烈耸动的肩膀,他的手很重,也很稳。他抬起头,看着东方微露的一丝鱼肚白,那点光,弱得可怜,随时可能被重新涌来的黑暗吞没。但他那双燧石般的眼睛里,却有什么东西在慢慢融化,又慢慢凝聚。

  他不知道明天会怎样,衡阳会怎样。但他似乎有点明白了,有些东西,炮火是炸不烂的,刺刀是捅不穿的。就像那石鼓,千百年来立在这里,听着江水,看着兴亡,沉默着,却也轰鸣着。

  他弯下腰,从焦土里捡起一块被血浸透了的布条,也许是哪个弟兄留下的,仔细地把它缠在了枪管上。

  天,快亮了。而衡阳,还在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