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雨夜书魂-《诡事禁忌档案》

  一九九八年的夏天,华东一带雨水多得邪乎,仿佛天河漏了底。宁波城被泡得肿胀,湿漉漉的空气能拧出水,带着一股子苔藓、朽木和隔年尘土混杂的霉味儿。天一阁,这四百多岁的藏书楼,像个沉默的耄耋老人,在连绵的雨声中,愈发显得阴郁、深沉。

  阁里的古籍修复师,姓陈,名唤守拙,人如其名,是个五十多岁、沉默寡言、与故纸堆打了半辈子交道的男人。他脸上皱纹的沟壑里,仿佛都填满了纸屑和墨痕。他住在阁外不远的一间平房里,守着这片书海,日子清苦,却也自得其乐。只有他自己知道,心里藏着一份对老祖宗留下这些笔墨的、近乎执拗的敬畏。他的师父,老馆长,临终前攥着他的手,浑浊的眼睛盯着雕花房梁,反复念叨:“守拙啊,这阁里的书,是有魂儿的……尤其是那些没了踪影的,它们会想家……”

  这话,陈守拙一直记着,有时夜里听得风雨敲打窗棂,会觉得那声音里,似乎真夹杂着几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那一夜,暴雨如注,砸在瓦片上噼啪作响,像是万千冤魂在同时敲击诉冤的鼓。狂风卷着雨腥气,从天一阁的缝隙里钻进来,带着刺骨的凉意。陈守拙本已睡下,却被一个炸雷惊醒。心里莫名地慌,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胸腔里擂鼓。他披上旧外套,拿起那把用了多年的铜手电,决定去阁里再看看。这是他的习惯,雨夜尤其担心这些娇贵的古籍受潮、漏雨。

  推开那扇沉重的木门,一股陈年纸张和樟木混合的、近乎凝固的气息扑面而来,平日里让人觉得安心,此刻却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手电的光柱在黑暗中划动,照亮一排排顶天立地的书架,它们像列队的士兵,又像沉默的墓碑。雨声在这里变得沉闷,被无数的书页吸收、阻隔。

  就在他准备检查西边厢房是否漏雨时,脚步猛地顿住了。

  一阵声音,极细微,却清晰地从藏书楼深处传来。

  不是风雨声,不是老鼠啃噬声,那是……翻书页的声音。

  唰……唰……唰……

  缓慢,清晰,带着一种古老的、纸页摩擦特有的滞涩感。在这寂静的雨夜,在这绝无第二人的藏书楼里,这声音显得格外瘆人。

  陈守拙的后颈汗毛瞬间立了起来。他握紧手电,指关节有些发白。是风?不可能,窗牖紧闭。是动物?更不像,那节奏,分明是人的动作。

  他屏住呼吸,贴着冰冷的书架,一步步朝声音来源挪去。那声音似乎来自最里间,那个曾经存放最珍贵典籍,如今已大半空置的隔室。越是靠近,空气中的霉味似乎越淡,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若有若无的墨香,还有……一种难以形容的、仿佛时光沉淀下来的冰冷气息。

  终于,他挪到了隔室的月亮门边。手电光颤抖着照进去。

  隔室内空无一人。

  但那翻书声,却在他抵达门口的瞬间,戛然而止。

  死寂。只剩下门外狂怒的风雨声,衬得楼内的寂静更加诡异。

  陈守拙的心脏怦怦狂跳,手电光在空荡的房间里扫视。灰尘在光柱中狂舞。靠墙的一个空置紫檀木书案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反光?

  他走近几步,光柱聚焦。

  那一刻,他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书案上方,离桌面约莫一尺的空气中,悬浮着一张纸。

  一张泛黄的、边缘有些残破的、明显是古旧的宣纸。

  纸上,有清晰的墨色字迹。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那纸张并非完全静止,而是在极其轻微地、如同呼吸般起伏着,仿佛它本身是活物。空气中弥漫的那股墨香,正是从这悬浮的残页上散发出来的。

  陈守拙几乎是扑了过去,也顾不得恐惧了。他是修复师,对古纸古墨有着本能的敏感。他凑到近前,借着电筒光,只看了一眼内容,便如遭雷击。

  那笔迹,那版式,那内容……他太熟悉了!他曾在资料图录里反复观摩、魂牵梦绕!这正是失传已久的《永乐大典》的形制!而且,这一页的内容,他依稀记得,正是关于某种早已失传的古代水利工法,与远在万里之外的大英图书馆收藏的某一册《永乐大典》副本中的一页,完全吻合!这是确凿无疑的真品,是流散海外、被认为早已湮灭的华夏瑰宝!

  可它,怎么会以这种方式出现在这里?

  恐惧和极致的兴奋交织,让他浑身发抖。他伸出颤抖的手,想要触碰那悬浮的残页。指尖感受到一股微弱的、冰凉的阻力,仿佛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膜。那残页在他靠近时,波动得稍微明显了一些,墨迹似乎也更清晰了些,像是在回应他的关注。

  就在这时,那“唰……唰……”的翻书声,再次毫无征兆地响了起来!这一次,声音不在别处,就在他耳边,近得仿佛有人贴着他的肩膀,在翻阅一本无形的巨着。

  陈守拙猛地转身,手电光疯狂扫射身后。

  空无一人。只有书架投下的、扭曲晃动的黑影,如同蛰伏的鬼魅。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几乎让他窒息。他想起了师父的话——“书是有魂儿的”。这失传的《永乐大典》残页,莫非是感应到了故土、故阁的气息,其不甘散去的“书魂”,在这样一个天地能量混乱的暴雨之夜,显化而出?它是在诉说漂泊海外的孤寂?还是在渴求回归这片生养它的文化土壤?

  内心的挣扎几乎要将他撕裂。一方面是面对超自然现象的、源自本能的恐惧,想要逃离这诡异之地;另一方面,是一个古籍守护者看到瑰宝近在咫尺(哪怕是灵异形态)的巨大震撼与责任感。这不仅仅是害怕,更是一种与历史亡魂突然直面带来的精神冲击。

  翻书声开始变得急促,不再是一页一页,而是哗啦啦连成一片,仿佛有无数双手在同时翻阅无数本书。空气中,开始浮现出更多模糊的光影,有的像地图,有的像人物插图,都是古书的样式,若隐若现,环绕在他周围。墨香变得浓烈,几乎盖过了霉味。温度也在下降,一种沁入骨髓的阴冷弥漫开来。

  陈守拙感到头皮发麻,冷汗浸湿了内衫。他知道,自己必须做点什么。

  他强压下几乎要破喉而出的尖叫,对着那片翻书声响起的方向,对着空气中浮动的那些模糊书影,用尽全身力气,沙哑地、一字一句地说道:“我……我知道你们想家……我知道你们不甘心……”

  翻书声停顿了一瞬。

  他继续说着,像是倾诉,又像是保证:“我会……我会想办法……让更多的……回家……我保证……”

  他不知道这承诺是对谁说的,是对那悬浮的残页?是对那无形的翻书声?还是对自己内心那份坚守的信念?

  就在他话音落下的那一刻,悬浮在空中的《永乐大典》残页,光芒渐渐黯淡,墨迹也开始模糊,如同浸水的字画。它轻轻地、如同羽毛般飘落,最终无声无息地落在了积满灰尘的书案上,变成了一张普普通通(除了出现方式)的陈旧纸页。

  而那连绵的、令人心悸的翻书声,也如同潮水般退去,彻底消失了。

  楼内,只剩下窗外依旧狂暴的风雨声。

  陈守拙虚脱般地靠在书架上,大口喘着气,浑身都被冷汗湿透。他盯着书案上那张安静的残页,许久,才踉跄着上前,用最轻柔的动作,仿佛怕惊扰一个易碎的梦,将它捧起。纸质入手微凉,带着一丝残留的、异样的能量波动。

  第二天,雨停了。阳光刺破云层,照亮湿漉漉的天一阁。陈守拙对外绝口不提昨夜之事。他只是更加沉默,修复古籍时更加专注。他开始系统地整理所有与流散海外古籍,特别是《永乐大典》相关的资料,联系国内外学者,以更加执着、甚至有些疯狂的态度,投入到让国宝回家的努力中。

  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个暴雨之夜,他与一个漂泊了数百年的书魂,做了一个无声的约定。恐惧曾经攫住他,但最终,是那份深植于血脉的文化羁绊和责任,让他完成了内心的成长与蜕变。从此,每一个风雨之夜,他依然会去阁里巡查,但心境已然不同。他不再仅仅是一个守护者,更像是一个等待远方游子归来的家人。而那夜空气中弥漫的墨香与彻骨的阴冷,以及那悬浮的、带着故土哀愁的残页,成了他灵魂深处永不磨灭的印记,提醒着他,有些东西,比鬼神更难面对,也更值得守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