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魂夜钟鸣-《诡事禁忌档案》

  咚~咚~咚~

  三更天了。福州城像一具泡在福尔马林里的尸体,死沉死沉。更夫老陈佝偻着背,手里的竹梆子敲得有气无力。雾气浓得化不开,不是寻常的白雾,是那种带着腥气的、灰扑扑的瘴雾,吸进肺里,一股子铁锈混着烂泥塘的味道。三坊七巷的青石板路湿漉漉的,映着他手里那盏昏黄的气死风灯,光晕在雾里挣扎,照不出三步远。

  老陈在这巷子里敲了四十年更,闭着眼都能摸清每块石头的纹路。可今晚,这巷子陌生得让他心慌。路过林觉民故居那堵风火墙时,他眼皮猛地一跳。墙上似乎有东西在蠕动,像是一大片暗色的苔藓活了过来。他凑近了,举起灯——那不是什么苔藓。

  是字。

  一个个殷红的字迹,正从斑驳的灰白色墙体里缓缓沁出,如同伤口渗血。笔画蜿蜒,带着一种黏稠的质感。老陈不识字,但他认得那字的形状,巷口说书先生常念叨,那是林家少爷那封《与妻书》里的句子。

  “意映卿卿如晤……”

  他仿佛听见一个极年轻、又极疲惫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闽地口音的官话,字字泣血。那声音不是从耳朵进来的,是直接钻进脑仁里的。与此同时,一股浓得让人作呕的甜腥气,混杂着陈年墨锭和新磨朱砂的味道,劈头盖脸地压过来。老陈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手里的灯笼猛地摇晃,光影乱颤,墙上的血字也跟着扭动,像一条条垂死的红色蚯蚓。

  他踉跄着后退,想喊,喉咙却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扼住,只能发出“嗬嗬”的漏气声。就在这时,隔壁严复的宅邸里,毫无征兆地响起了吟哦声。

  不是严老爷子本人的声音,那声音更苍老,更哑,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执拗,一遍又一遍,反反复复,念着同一段诘屈聱牙的句子。老陈听不清具体字眼,只觉得那声音像一把生锈的锉刀,在他天灵盖上反复刮擦,磨得人头皮发麻。伴随着吟哦声,是哗啦哗啦急促的翻书声,还有毛笔狠狠掼在砚台上的脆响。一股旧纸堆的霉味,混合着一种冰冷的、属于金石古玩的铜腥气,从紧闭的门扉窗缝里丝丝缕缕逸散出来。

  老陈两股战战,几乎要瘫软在地。这不对劲,太不对劲了。死人留下的字,死人读的书,都在这个亡城前夜活过来了。他想跑,可双腿灌了铅。雾气更浓了,那灰蒙蒙的瘴气里,开始夹杂一种低沉的、如同无数人同时哽咽的嗡鸣。

  他跌跌撞撞往坊巷中心逃。经过林则徐后人聚居的那片大宅时,那嗡鸣声陡然拔高,汇聚成一个洪亮、愤怒,却又带着无尽悲怆的宣言。是林老爷子的声音!老陈去年还听过他站在祠堂前训话,中气十足。可此刻,这声音像是从地底深处,或者从极高极远的夜空里砸下来,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重量,砸得老陈心胆俱裂。

  “……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倭寇欺我太甚,福州儿郎,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宣言声中,仿佛有无数林氏子弟在齐声应和,有壮年,有少年,甚至有孩童尖细的嗓音。刀剑出鞘的铿锵声,身体撞击地面的闷响,鲜血喷溅的咝咝声……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片惊涛骇浪般的声景。空气中,那股铁锈味陡然浓烈了百倍,真真切切变成了新鲜血液的咸腥气,几乎能感觉到那温热的、粘稠的液体溅到脸上的错觉。老陈甚至闻到了硝烟和房屋燃烧的焦糊味,可他抬眼望去,除了翻滚的灰雾,什么也看不见。

  恐惧像无数冰冷的藤蔓,从脚底板缠上来,勒紧他的四肢,钻进他的五脏六腑。他不再是那个熟悉这条巷子每一个角落的更夫,他成了一个闯入巨大、疯狂灵堂的不速之客。这些声音,这些气味,这些无形的景象,都是这座城,这条巷子,这些曾经居住于此的魂灵,在临终前最后的痉挛和呐喊。

  他想起了自己那个不成器的儿子,三天前偷偷跟着一帮学生去了北边,说是要打游击。他当时抄起擀面杖把儿子打出了门,骂他找死。现在,在这无处不在的、赴死的悲壮回响里,他那点微不足道的、只求儿子苟活的私心,被碾得粉碎。一种比恐惧更深沉的东西,混杂着羞愧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刺痛,在他胸腔里滋生。

  他不再逃跑,反而靠着冰凉的墙壁,慢慢滑坐到地上。竹梆子和灯笼都丢在了一边。那吟哦声,那宣言声,那《与妻书》里年轻丈夫对妻儿的诀别低语,还在持续。它们不再仅仅是恐怖的回响,更像是一场跨越时空的、悲烈的交接。

  老陈伸出颤抖的、布满老茧的手,轻轻抚摸身边冰冷的砖墙。那砖石仿佛有了温度,一种灼热的、悲愤的震颤,透过掌心,一直传到他近乎麻木的心脏。

  雾气似乎淡了一些,东边的天际,透出一丝鱼肚白,像一道巨大的、尚未凝结的伤疤。

  老陈挣扎着爬起来,没有去捡他的梆子和灯笼。他面朝那些仍在无声呐喊的宅邸,慢慢地,深深地,鞠了三个躬。然后,他转过身,拖着那双仿佛不属于自己的腿,一步一步,沉重地,走向巷子外面那个即将到来的、血与火的黎明。

  那些声音,不知何时,已经悄然隐去。

  只有风穿过空巷,带着劫后余生般的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