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张居正的谢恩与警醒-《万历中兴:朕的大明不落日》

  东宫的青石板被早春的雨水洗得发亮,像一面蒙着薄霜的镜子。张居正跪在毓庆宫的阶下,玄色的官袍下摆铺在地上,沾了些湿漉漉的潮气。他的额头抵着冰凉的砖石,能清晰地感受到地砖缝隙里渗出来的寒意,从额头一直凉到后颈。

  “臣张居正,谢陛下力挺新政。”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在寂静的宫道上回荡。太和殿上那场惊心动魄的交锋还历历在目,小皇帝那句 “不做事的,自然怕” 像一把重锤,不仅敲晕了周世昌,也敲在了所有观望者的心上 —— 包括他自己。

  暖阁里没有立刻传来回应,只隐约听见笔尖划过宣纸的 “沙沙” 声,轻柔得像春蚕在啃食桑叶。张居正保持着叩拜的姿势,眼角的余光能瞥见暖阁门口垂着的明黄帘幕,帘幕上绣着的金龙在穿堂风里轻轻晃动,仿佛随时会活过来。

  他知道朱翊钧在里面。或许在看书,或许在练字,或许只是静静地坐着,像一只潜伏在暗处的幼虎,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这个 “谢恩” 的臣子。自从通州流民事件后,这孩子身上的稚气就像退潮的海水,一点点褪去,露出底下越来越清晰的锋芒。

  “先生起来吧。”

  朱翊钧的声音终于从暖阁里传来,带着一丝刚睡醒的慵懒,听不出喜怒。张居正依言起身,膝盖在青砖上跪得有些发麻,起身时踉跄了一下,幸好旁边的小太监眼疾手快地扶了一把。

  他整理了一下官袍,低着头走进暖阁。炭盆里的银丝炭烧得正旺,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和墨香。朱翊钧坐在临窗的书案前,手里握着一支紫毫笔,正在临摹《兰亭序》。宣纸上的 “之” 字写得圆润饱满,只是最后一笔收锋时微微颤抖,在纸角晕开一个小小的墨团,像颗没长好的痣。

  “陛下的字越发精进了。” 张居正躬身行礼,目光落在那张宣纸上。他认得这支笔,是湖州进贡的紫毫,笔杆上刻着细密的云纹,还是去年他亲自挑选的礼物。

  朱翊钧没抬头,手腕轻转,又写下一个 “少” 字。“先生谬赞了,不过是照着拓本画葫芦。” 他的笔尖在砚台上轻轻舔了舔墨,“考成法推行得如何了?周世昌倒了,户部那边有没有人敢懈怠?”

  “回陛下,” 张居正的声音沉稳了些,“户部已经重新核查账目,太仓银库的亏空正在追缴。考成法…… 有陛下今日的金口玉言,想必没人再敢公开阻挠。” 他顿了顿,补充道,“只是那些积习难改的老油条,怕是还会阳奉阴违。”

  “阳奉阴违?” 朱翊钧放下笔,拿起那张写了一半的《兰亭序》,对着光线看了看,“这倒不怕。怕的是,好法子被人用歪了。”

  他把宣纸平铺在案上,指尖在那个晕开的墨团上点了点:“先生推行考成法,是为了让百官做事,让国库充盈,让百姓安稳。这是好法子,朕信得过。”

  张居正的心里刚泛起一丝暖意,就听见朱翊钧继续说道:“就是别让这法子,变成某些人排除异己的工具。”

  这句话像一块冰投入滚油,张居正的浑身猛地一震。他抬起头,正对上朱翊钧的目光。那孩子的眼睛很亮,像淬了冰的黑曜石,里面没有了刚才临摹书法时的温和,只剩下一种洞穿一切的锐利。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知道考成法推行以来,他的门生借着核查的名义,打压了不少高拱和徐阶的旧部;知道都察院的言官拿着考成法当尚方宝剑,弹劾了几个素有嫌隙的同僚;知道这把本应斩向懒政的刀子,已经悄悄染上了党争的血。

  “陛下……” 张居正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辩解,却发现任何语言在这双清澈的眼睛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他只能躬身道,“臣…… 臣绝无此意。”

  “朕知道先生没有。” 朱翊钧重新拿起笔,却没有再写字,只是用笔杆轻轻敲着案面,发出 “笃笃” 的轻响,“先生是想做事的人,不屑用这些龌龊手段。可先生手下的人呢?先生门生故吏满天下,总有些想借着先生的势往上爬的,不是吗?”

  檀香从铜炉里袅袅升起,在两人之间织成一道无形的屏障。张居正的后背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被暖阁里的热气一蒸,又凉得刺骨。他突然想起太和殿上,小皇帝问周世昌 “宣府士兵每月领多少俸禄” 时的情景 —— 这孩子看似漫不经心的问题,其实都藏着精心算计的锋芒。

  “先生可知,” 朱翊钧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轻,像檀香一样飘忽不定,“昨日有个御史,把考成法的条文抄在扇面上。见了你的门生,就把扇子藏在袖子里,点头哈腰的;可转头见了徐阁老的人,就把扇子拿出来,扇得欢实,嘴里还念叨着‘张首辅的法子就是厉害,专查懒官’。”

  他抬起头,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先生说,他这扇子上的考成法,是用来做事的,还是用来站队的?”

  张居正的额头 “咚” 地一声磕在金砖上,这次比在阶下时更用力,额角的青筋都蹦了起来。“陛下明鉴!此等投机钻营之徒,臣绝不姑息!”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震惊 —— 小皇帝的眼线,竟然已经细致到这种地步。

  金砖上很快晕开一小片湿痕,不知道是汗还是泪。张居正执掌内阁多年,自认对朝堂动向了如指掌,可今天才发现,自己就像个蒙眼的瞎子,而眼前这个十岁的孩子,却站在高处,把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陛下放心,” 张居正再次叩首,声音因用力而有些嘶哑,“臣回去后,立刻彻查此事,凡借考成法结党营私者,无论是谁,一律严惩不贷!”

  朱翊钧看着他伏在地上的背影,没有说话。炭盆里的火星 “噼啪” 爆开,映得张居正的影子在墙上忽大忽小,像个挣扎的困兽。他知道,敲打已经足够了。张居正不是周世昌那种庸碌之辈,他是能臣,也是忠臣,只是常年居于高位,难免有些门生故吏仗势欺人,而他自己或许未曾察觉,或许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先生起来吧。” 朱翊钧终于开口,语气缓和了些,“地上凉。”

  张居正依言起身,额头上已经磕出了一片红印。他低着头,不敢再直视朱翊钧的眼睛。

  朱翊钧放下笔,走到他面前。小小的身影仰着头,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先生是忠臣,这点朕信。”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一样砸在张居正心上,“从朕登基那天起,先生为大明做的事,朕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他伸出小手,轻轻拍了拍张居正的胳膊,动作带着孩童的稚嫩,说出的话却异常沉稳:“但先生要记住,” 他的指尖转向身后的龙椅,那把象征着至高权力的座椅在檀香中沉默矗立,“朕,才是天子。”

  张居正浑身一震,猛地跪倒在地,这次是心甘情愿的臣服:“臣…… 臣谨记陛下教诲!”

  他终于明白,今天的谢恩,其实是一场警醒。小皇帝用最温和的语气,说着最严厉的话,告诉他:我可以支持你,但也可以随时收回支持;你可以推行新政,但不能越过皇权的边界。

  暖阁里的檀香依旧缭绕,却仿佛带上了一丝肃杀之气。朱翊钧看着伏在地上的张居正,心里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他知道,敲打张居正,不仅仅是为了巩固皇权,更是为了让考成法能真正推行下去,让那些想做事的人能放开手脚,让那些混日子的人无处遁形。

  “先生退下吧。” 朱翊钧转身回到书案前,重新拿起笔,“记得把那个扇扇子的御史,给朕查出来。”

  “臣遵旨。” 张居正再次叩首,然后缓缓起身,倒退着走出暖阁。走到门口时,他回头望了一眼,看见小皇帝正低头临摹《兰亭序》,阳光透过窗棂照在他身上,小小的身影却像一座巍峨的山。

  张居正的心里五味杂陈。他突然想起隆庆帝临终前的嘱托:“此子聪慧,然年幼,需卿等悉心辅佐。” 那时他以为,辅佐就是代行皇权,就是为小皇帝遮风挡雨。可现在才明白,有些风雨,必须让他自己经历;有些权力,必须让他亲自掌控。

  走出毓庆宫,早春的阳光有些刺眼。张居正抬头望向太和殿的方向,那里的琉璃瓦在阳光下泛着金光,像一颗永不坠落的星辰。他深吸一口气,握紧了手中的朝笏 —— 考成法要推,党争要防,而这位年轻的天子,更要用心辅佐,却也不能再当作孩子看待了。

  暖阁里,朱翊钧放下笔,看着宣纸上那个被墨团污染的 “之” 字,突然笑了。他拿起朱砂笔,在墨团上画了个小小的圈,像给这个不完美的字,盖了个独特的印章。

  他知道,今天的话,一定会让张居正有所收敛。但这还不够,他需要的不是张居正的退让,而是一种平衡 —— 既能让新政推行,又能防止权臣专权;既能依靠能臣,又能牢牢掌控皇权。

  这很难,却必须做到。

  朱翊钧走到龙椅旁,轻轻抚摸着冰凉的扶手。上面的龙鳞雕刻硌得手心发痒,却也让他感到一种踏实的力量。

  “朕才是天子。” 他对着空无一人的暖阁轻声说,像是在提醒自己,也像是在宣告一个新的开始。

  窗外的阳光越来越暖,照在龙椅上,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属于万历的时代,正在这檀香与墨香交织的空气中,缓缓拉开真正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