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先生隐忧-《劫天龙王》

  紫宸殿的鎏金铜鹤在暮色中投下细长阴影,墨先生捏着算筹的手指忽然顿住。窗外传来内侍尖细的唱喏,新任户部尚书正捧着考成簿跪在丹墀下,而御座上那个明黄色身影,正用一种近乎审视的目光扫过殿中群臣。

  松江府漕运延迟半月,该当何罪?破天荒的声音比三个月前沉了三分,尾音里淬着新磨的锋芒。年轻帝王指尖叩击着紫檀木扶手,雕花饕餮在烛火下明明灭灭,像极了他此刻变幻莫测的神情。

  墨先生将算筹轻轻搁在青玉案上,冰凉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到心口。三个月前推行的考成法本是为澄清吏治,如今却成了帝王手中最锋利的鞭子。他记得先帝在位时,每逢岁末总要叹息法严则怨生,那时站在阶下侍立的少年皇子,还曾笑着说要做宽仁之主。

  陛下,户部尚书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松江府上月遭了台风......

  天灾便可不究?破天荒忽然起身,明黄龙袍随着动作掀起一阵疾风,去年淮河水患,河南巡抚三日上报、七日赈灾,怎么不见拿天灾做借口?他步步走下丹陛,玄色云纹靴踏在金砖上发出沉闷回响,朕看不是天灾,是人祸!是那些世家大族把持漕运,故意给新政难堪!

  殿内瞬间落针可闻。墨先生望着帝王紧蹙的眉头,忽然想起二十年前在东宫讲学时的场景。那时十二岁的破天荒攥着《贞观政要》,睁着乌溜溜的眼睛问他:先生,为何唐太宗能容得下魏徵当面顶撞?而今御座上的青年,却连一句灾情解释都听不进去了。

  陛下息怒。墨先生缓步出列,月白长衫在一众绯紫官袍中格外醒目,考成法旨在考绩,非为构罪。松江知府张大人去年在浙江推行均田制,使三千流民复业,其功过当综合评定......

  先生又来为世家说话?破天荒猛地转身,龙目圆睁。墨先生注意到他右手不自觉地按在腰间佩剑上,那柄定业剑是平定西疆时所得,自从上个月太傅因谏言过直被遣回原籍后,帝王便时常剑不离身。

  墨先生深深躬身,雪白长须几乎垂到地面:臣只为国法执言。《皇明祖训》有云,灾年减赋、罪疑惟轻......

  够了!破天荒不耐烦地挥手,龙袍袖角扫落案上的青瓷笔洗,碎裂声在大殿里刺得人耳膜生疼,先生总说祖训祖训,可祖宗们留下的天下,差点就断送在那些空谈祖训的腐儒手里!若非朕铁腕推行新政,此刻江南世家怕是已经竖起反旗了!

  墨先生直起身时,看见帝王眼中跳动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火焰。那火焰在去年平定七王之乱时烧得最旺,如今却开始灼伤新政本身。他想起昨夜收到的密报,江南各府的士绅已开始串联,说今上苛察如嬴政,猜忌赛曹操,那些原本支持改革的寒门士子,也渐渐缄口不言。

  陛下,墨先生的声音平静如水,二十年前臣教陛下读《荀子》,曾言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如今新政如航船初发,若操之过急,恐有倾覆之危。他从袖中取出一卷素笺,这是昨日收到的江南舆情,百姓虽赞均田制,却也怨税法严苛,官吏为求考成,竟有......

  先生!破天荒的声音陡然拔高,您是朕的帝师,不是那些世家大族的说客!他一把拂落墨先生手中的素笺,雪白宣纸上的墨迹在金砖上洇开,像一滩摊凝固的血泪,朕看您是在竹林里待得久了,忘了朝堂上的刀光剑影!

  墨先生望着散落在地的笺纸,忽然想起十年前那场惊心动魄的夺嫡之争。那时还是庶子的破天荒被构陷下狱,是他深夜冒雨带着三十卷策论潜入天牢,少年隔着铁窗哽咽道:先生,若有朝一日破天荒能出去,定不负您的教诲。而今,昔日少年已成九五之尊,当年的肺腑之言却如风中残烛。

  陛下,老臣缓缓拾起一张笺纸,上面民怨沸腾四个字被烛火映得透亮,臣昨日路过城南粥棚,听见流民唱民谣新官来,旧官去,换汤不换药他顿了顿,看着帝王瞬间铁青的脸色,臣知陛下急于求成,可三年无改于父之道,何况这百年积弊?

  破天荒死死盯着墨先生,胸口剧烈起伏。殿内侍立的群臣连呼吸都放轻了,谁都知道这位帝王近来脾气越发急躁,上个月大理寺卿只因反驳了一句盐铁专营,就被当庭摘了乌纱帽。

  先生先退下吧。良久,破天荒才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转身时龙袍下摆险些扫到墨先生肩头。墨先生望着帝王决绝的背影,忽然想起《史记》里狡兔死,走狗烹的典故,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三更梆子响过,墨先生书房的灯还亮着。他铺开宣纸,饱蘸浓墨却迟迟落不下笔。案头堆着七封辞职信,从太傅到京兆尹,那些曾随帝王出生入死的老臣,如今一个个挂冠而去。砚台里的墨汁渐渐干涸,像极了他此刻的心境。

  先生。窗棂上传来轻叩,破天荒披着常服站在月下,玄色披风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墨先生看着他眼尾的红血丝,忽然明白帝王终究还是来了。

  陛下深夜前来,可是还有国事垂询?墨先生将七封辞职信拢进袖中。

  破天荒沉默着走到书案前,看着摊开的宣纸:先生还在生朕的气?他拿起那支狼毫笔,其实......松江府的事,朕后来看了奏报,是朕太急躁了。

  墨先生望着年轻帝王鬓角新生的白发,忽然想起自己教他写的第一个字是。那时少年握着他的手,在宣纸上歪歪扭扭地写,墨汁溅得满脸都是。而今这双手握过了刀剑、批过了奏折,却再也写不出当初那份纯粹。

  陛下能明白就好。墨先生取过一幅新的宣纸,臣今日在史馆发现一幅前朝《君臣论治图》,想请陛下一同品鉴。画轴缓缓展开,宣和年间的旧墨香扑面而来,宋仁宗与范仲淹、欧阳修等名臣围坐论政的场景徐徐铺展。

  破天荒的手指轻轻拂过画中仁宗含笑的面容,忽然低声道:先生是不是觉得,朕越来越像隋炀帝了?

  墨先生心中一震,抬头看见帝王眼中的迷茫。他想起二十年来的点点滴滴,从东宫伴读到登基称帝,这个年轻人背负了太多期望与压力。

  陛下还记得水能载舟的道理吗?墨先生握住帝王微凉的手,像当年在东宫那样引导着他的手腕,隋炀帝不是败在急功近利,是败在忘了民为邦本笔尖在纸上缓缓游走,陛下看这画中的宋仁宗,虽无太祖的雄才、神宗的魄力,却能开创仁宗盛治,靠的就是慎始慎终,虚怀纳谏这八个字。

  宣纸上渐渐浮现出八个力透纸背的楷书,破天荒看着那虚怀纳谏四个字,忽然想起魏徵死后唐太宗辍朝五日的典故。殿外传来更夫打四更的梆子声,东方已泛起鱼肚白。

  先生,破天荒忽然跪倒在地,玄色常服沾满了地上的墨渍,是朕错了。

  墨先生连忙扶起他,却被帝王紧紧攥住手腕:先生别走,留下来陪朕。就像小时候那样,您教朕读书,教朕做人,教朕怎么当个好皇帝。

  老臣望着御座方向透出的微光,忽然老泪纵横。他知道帝王的转变不会一蹴而就,前路必定还有更多波折,但此刻握着他手腕的温度,终究还是二十年前那个少年皇子的温度。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墨先生将那幅《君臣论治图》挂在了紫宸殿正中央。破天荒望着画中君臣相得的景象,忽然对侍立的内侍说:传朕旨意,恢复松江知府原职,加赏赈灾银二十万两。另外......把太傅请回来,朕要亲自去登门道歉。

  墨先生站在晨光里,看着年轻帝王挺拔的背影,忽然觉得那明黄龙袍上的十二章纹,似乎比昨日柔和了许多。只是他袖中那七封辞职信,终究还是没能拿出来。老臣轻轻叹了口气,转身时看见天边乌云渐散,一缕金光正刺破云层,照亮了殿前那对鎏金铜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