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四十回:情感的底色-《白夜浮生录》

  “你很在意小师妹的事?”

  见莫惟明一直望着窗户的方向,角便这么问了。莫惟明微抖了一下,连忙说:

  “对……不对。”他澄清似的,“我没有干涉你们家事的意思。呃,但我确实很关心那个姑娘的事。请、请不要误会,我只是说,从医生的视角上……”

  “哈哈。”角居然难得笑了一下,但他很快收敛,“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之前——包括现在,一直将你拒之门外,最主要的是师父和大师姐的意思。我个人其实对你没有那么强的敌意……倘若你没有以关心为由,过多妨碍我们的话。”

  “没有的事。”

  才怪。莫惟明想说:妨碍什么?一副你们果然在计划什么的样子。

  “我并不想做两面三刀的人。在霏云轩里,我对你这样的外人冷眼相待,不代表我现在同你喝茶就是信任你了。”角端起茶杯,“希望您搞清这一点。”

  这人太难说话了,一点儿表面功夫都不屑于做。不过莫惟明也没有刻意维持礼貌。

  “我进霏云轩的时候,您也没瞧着对我有多客气……”

  “哈哈。”

  弟子们都喜欢他,证明他对自己人还是十分和气的。这样的人,莫惟明也见过很多,大概也能摸清他们的行为模式。不过,想要进一步了解就有难度了,必须知道他们的个人准则才行。像是角这样的,莫惟明就无从推断他的动机。

  “我倒是能感觉到,你们每个人,都是真心希望同伴能过得好。”

  这话倒是真心实意的。即便角的神色依然有所防备,他还是点头说:

  “嗯。谢谢。至少没谁有害人之心。”

  “这话……说得好像您在很糟糕的环境里工作过一样。”

  “你在套我的话吗?”

  角看向他。莫惟明断然否决,说自己绝无此意。内心想的却是,这人的嘴的确难撬。

  他又期待能问出些什么呢?毕竟他们已经在戏楼工作过很多年了。资料显示,角的确是所有人中最年长的那个,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愿意分享来霏云轩工作前的生活。

  “您要是这么说,这天可就没法聊了……”

  “我也不是真为了跟您聊天来的。”角也望向窗外,“我只是不能以看家人的身份留在那里。在没有特殊活动的情况下,让一介记者进入霏云轩,也算我的失职了。”

  “至少……您果然也希望羽能想起过去的事吧。”

  “我不是很在意。”角说,“不是我不在意她本身。我只是觉得,忘记一件事,自然会有忘记的理由。如果她决定不去回忆,那不论发生什么,也不会想起来。”

  究竟是顺其自然呢,还是……他很自信羽想不起来呢。莫惟明意识到,角兴许是他严重低估的霏云轩的成员。再怎么说,他比起其他人更加老谋深算。五位弟子之中,除了他,再年长些的只有宫了吧。

  但宫也没有太多生活阅历。她是从刚成年起,就跟着云霏长大的。

  “您不会觉得整日闷在屋里,很憋屈吗?没想着和大家去别的地方,旅行一段时间?”

  “没有。”他只是简短地回答。

  和他过往的经历有关吗……还是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明明已经提到了别人。莫非有考虑经费的成分在里面?的确,如果他负责内务,那他一定对霏云轩的财政状况了如指掌。霏云轩现在的处境,也不允许长期关停。那样一来,真的就无法在曜州立足了。

  “也是……您早年已经去了很多地方吧。不过,”他转回话题,“羽姑娘倒是还年轻。有机会,还是带她出去多看看大好河山。”

  “会的。”角回答,“但还没到时候。”

  还没到时候是什么时候?要等宫接手霏云轩吗?听起来可近可远。

  莫惟明觉得这样问下去不是办法,便换了个话题。

  “让记者进入霏云轩,凉月君……不会有什么想法吗?他会不会告诉别人?”

  这个“别人”指的是谁,二人自然心知肚明。角只是淡淡地说:

  “不会。这么多年来,他的原则始终都只是旁观,很少主动给出意见。师父也并不逢事便咨询他,反而是我们在生活上的建议咨询得多。”

  “他竟然还能给出生活上的建议呢。”

  莫惟明笑了笑,但看角还搭着脸,自己的表情也很快沉下来。

  “可能和以前的极月君有关,我不确定。”角像是随口,“师父是很有主见的人,不喜欢事事参考别人的想法。徵总想改变她什么,不过是白费力气。既然选择生活在这里,就顺其自然,听什么做什么便可。”

  “随遇而安,就是您的生活准则吗。”

  “是。也不全是。”角扭头看向他,“你问得太多了。”

  “抱歉。”

  莫惟明总感觉自己还什么都没问。

  他诚然想了解霏云轩,尤其是之前那位极月君和云霏之间发生的事。但事实证明,角实在不是一个好的突破口。他穿着一身青衣,也和那颜色给人的印象一样,冷冷清清。不过那位极月君就不是这样的。

  莫惟明还记得他和梧惠,在一家茶楼里和他见面时的样子。他给人的感觉就要温和很多。说不定,对霏云轩的“自己人”来说,角也是那副模样。

  如果不能确认,玉衡卿对外是不是有敌意的,莫惟明就无法自保。不知怎么,成为星徒之后很多事便身不由己。即使他并不想有大的作为,也必须时刻维持对环境的警惕——谁知下一个遭殃的会不会是自己。他本已做好这种准备,可还是觉得,这实在太累。

  只这么坐了两个小时,对莫惟明来说,实在有种度日如年的感觉。后半场,他干脆直接趴在桌面上小憩了。天黑了,茶楼点起了灯,角忽然将他摇醒。睁眼后,灯光直扎眼睛,比白天的太阳还亮。他缓缓戴回眼镜。

  他看向对街,朦胧的暮色中,隐约瞧见商和徵在送客。他们为角留了门,角便和莫惟明道别,先行离开。欧阳很快找到这里,来到楼上,看到仍睡眼惺忪的莫惟明。

  “不好意思,耽误太久了。”欧阳坐在对面,“我上楼时遇到了角,他跟我打了招呼,看上去心情不错。你们都聊了什么?”

  “没什么耽误不耽误的。”莫惟明翻了翻白眼,“你看我这样,像聊得开心吗?他还挺能装。我们在这儿纯耗时间罢了。不说这些。你也亲眼去看了,羽姑娘的情况怎么样?”

  “她的确不记得我们的事了。”欧阳告诉他,“我虽不曾提过你,但她对我也没留下印象。看来我们在南国的经历,她已经没有任何记忆。是因为太可怕,所以选择性忘了吗?”

  “这就是我头疼的地方了。”倦意让莫惟明的太阳穴微痛,他双手按在上面,慢悠悠地说,“毕竟她刚回来的时候,还把一切都记得清楚。一般来说,我会很快怀疑,这是玉衡卿搞的鬼。她毕竟也是持有法器的人,也许能做些什么。”

  “但……羽姑娘再怎么说,也是她的爱徒。她怎么会用在自己人身上?”

  “有什么不会?”莫惟明回想起角说过的话,“我和她师兄虽然没说上几句话,但我感觉,他好像知道点什么。说不定其他人也多少能看明白些,只是不确定,或不愿意说。万一小羽的失忆,真的是她自主选择的结果,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成了多管闲事。”

  欧阳拿起一个干净的茶杯,为自己倒了些水,又帮莫惟明续上。

  “我是想……如果是梧惠的话,一定会帮她。”

  “她向来是个爱管闲事的女人。”

  “哈哈哈。也不能这么说吧?”欧阳笑起来,“那,你刚才说的是‘一般来说’。难道还有什么不一般的情况吗?”

  “就是刚才我们提到的,自主选择的结果。还有一种可能,甚至是没有法器干预。如果她足够厌恶和恐惧那段经历,大脑的确会逐渐忘记。虽然刚回来直到体检的时候,她还好好的,不过……要是她有过选择性失忆的历史,这就变得十分轻松了。”

  “你是说,人是有可能自主选择什么时候失忆的?”

  “是的。可能是有谁跟她说了什么,让她权衡再三,选择放弃这段记忆。”

  “可无论哪一种,都暗示一定有人对她进行干涉了吧。”欧阳问,“会是玉衡卿?”

  “大概率是。可能是出于保护的目的。毕竟,我也不觉得她会害自己的徒弟,至少不会去害羽……我希望不会。”

  “你这么说,证明你还是在怀疑的吧。”

  “嗯。”莫惟明露出惨淡的笑,“我只是不希望,乐正云霏真的拿自己的弟子,当作博弈的筹码。我相信如果是梧惠,也会这么希望的。但我们不能真的假定这种事不会发生。”

  “这才是您愿意关注的原因吗。”欧阳感叹道,“您真是个好人。”

  莫惟明当然有自己的心思在,他很难无愧地接受这种夸赞。之后,他追问了些欧阳和羽谈话的细节,试图从中汲取蛛丝马迹。欧阳将两人的对话原原本本讲了一遍。

  “她喜欢蓝色,可能本身就很喜欢,也可能残留着对虞颖的记忆。”莫惟明回忆道,“虽然我不记得第一次见面时,她们都穿了什么,但我对两个姑娘的印象,都带点蓝色。”

  “可能是的。我还觉得,这和法器的愈疗作用有关。在返航前,琥珀不是让她恢复如初了吗?她因此对这种颜色有亲切感,也是有可能的。”

  “嗯。另外她提到,自己对蒲公英田有些印象……”莫惟明指出,“你说那可能是梦。不过我们都记得,她醒来说的那番话,看到的是蓝色的花田。也许是矢车菊或是别的。她要是没见过那种花,大概率,是凭借想象力创造了一种,夹带些现实中存在的植物。”

  “她会记错颜色吗?”

  莫惟明没有回答。他想起其他弟子为她讲过的、羽的过去。如果她曾是闭塞村镇中的一位乩童,大概率,真的见过辽阔的草地。包括欧阳提到,她承认自己喜欢一种“纯粹的生命力”,也算印证了她那奔放的童年。

  “你也挺厉害的。”莫惟明突然对他说,“无论多少次,她都能对你感兴趣啊。”

  “你说什么傻话?可能因为我本身就超帅的好吗。”欧阳毫无征兆地自夸起来,“谁不想有我这样一个顶天立地的好哥哥呢。”

  “……我真不知道你在装傻还是——算了。”

  “什么装傻?”欧阳用古怪的眼神看他,突然明白了什么,“哦……哦。不是,我说你这人好庸俗。眼里除了搞对象就没点别的?目光放宽广一点。不如展望一下学术界的未解之谜吧。哪个不比谈恋爱有意思?”

  真是新奇的人身攻击,莫惟明以前从未遇到过。

  “啊?我虽然认同你对知识的态度,但是,还真没人这么评价过我。你这些话,像我平时对造谣的同事说的才对。”

  “好好好。”欧阳敷衍,“不说没用的了。你倒是继续分析一下,你还听出什么?”

  “又成我的问题了……好吧。我在想,她表现出自我价值的混乱——提到忘记怎么照料那些花,却记得施不同的肥。有知识残留,但缺乏情感与动机。其次她对杂乱的花坛感到抱歉,又迟迟没有整顿,说明她既有过去的执念,又缺乏行动的驱动力。她的精神状态很矛盾,徘徊在恢复与逃避之间。最后,她喜欢自然的生命力,同时认可其残酷性。对杂草和花种的比喻,可能代表她潜意识能够察觉,自己长期处于师门名为保护,实则重压的事实中。”

  “也许你是对的。她还说,怀念的感觉挺好。”

  “情感的底色仍在……这种怀念未必对人,而是对一段生命投入的本能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