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泪光中的和解-《心灯不灭:闰六月的故事》

  碧华抱着安安,像两尊被时光遗忘的雕塑,静静地伫立在厨房门口那道洗得发白、边缘已经磨损起毛的旧布帘旁。她没有伸手去掀开帘子,也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仿佛生怕一丝一毫的动静,都会惊扰了眼前这幅凝固的、却又充满了无声力量的画面。她只是那样站着,屏住呼吸,目光穿透帘子缝隙间浮动着的、带着油烟味道的空气,牢牢地、贪婪地锁在父亲那个在灶台前微微佝偻着、却透着一股异乎寻常的专注与执拗的背影上。

  午后的阳光,已经失去了正午时的灼热与锐利,变得有些慵懒和温和,像稀释过的蜂蜜水,透过厨房那扇积了薄薄一层油污、使得景物都有些微微扭曲的玻璃窗,斜斜地倾泻进来。光柱在满是油烟渍和刀痕的旧水泥灶台上、在擦得锃亮却依旧难掩岁月痕迹的铝锅盖子上、在父亲那件洗得泛白、印着模糊红字的旧围裙上,投下斑驳陆离、不断晃动着的光影。无数微小的尘埃在光柱里不知疲倦地、无声地飞舞、旋转,像一群金色的精灵。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复杂到了极点、却又熟悉到刻入骨髓的气息——那是热油遇到葱姜蒜末和郫县豆瓣酱时,瞬间爆裂出的、带着焦香的、辛辣呛人的烟火气;是活蹦乱跳的小龙虾被处理时,散发出的、带着河水腥咸和泥土芬芳的、原始的生命气息;是洁白如玉的豆腐在水中微微颤动时,渗透出的、清淡而温润的豆香味;还有,那从老式铝制蒸锅里,随着“咕嘟咕嘟”的微弱声响,丝丝缕缕逃逸出来的、米饭将熟未熟时特有的、踏实而温暖的谷物醇香……这些气味,强势地、不由分说地交织、缠绕、融合在一起,构成了一种独属于“家”的、令人心安却又莫名鼻酸的、充满了矛盾张力的味道漩涡,将碧华紧紧地包裹其中。

  父亲,此刻正背对着门口,全身心地沉浸在这片由油烟、食材和汗水构成的“战场”中。他身上围着那条不知用了多少年、洗得纤维都清晰可见、印着“安全生产”字样早已褪成粉红色的深蓝色围裙,带子在身后系得有些歪斜,更显出几分笨拙和苍老。他的动作,谈不上娴熟,甚至有些迟缓,每一个步骤都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近乎虔诚的郑重。他正埋首于处理那盆让人头疼的活物——小龙虾。沾满水渍、油点和黑色污垢的旧水泥灶台一角,放着那个从市场提回来的大红塑料盆,盆里的青壳小龙虾似乎预感到了末日的来临,愈发焦躁不安,几十只大螯此起彼伏地挥舞着,发出“咔嚓咔嚓”的威慑声,细长的尾巴和密密麻麻的步足划拉着盆壁和同伴,持续不断地制造出“沙沙窸窣”的、令人心烦意乱的噪音。

  父亲左手有些颤抖地、笨拙地按住一只尤其“骁勇善战”、试图沿着盆壁逃跑的壮硕家伙,它的两只大螯张牙舞爪,几乎要夹到他的手指。他的右手,握着一把老旧的、木柄被汗水浸润得油黑发亮、刃口明显有些钝了、甚至有了几个细小缺口的厨房剪刀。他蹙着眉头,额头上深刻的皱纹像刀刻一般,鼻尖上沁出细密的汗珠,在斜射的光线下闪着微光。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剪刀尖对准虾头前端那尖尖的、含沙的部分,手腕因为用力而微微发抖,试了几次,才“咔嚓”一声,精准地剪了下去。那双手,碧华太熟悉了——指节粗大得像老树的瘤,手背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深褐色的皱纹和老年斑,掌心和指腹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老茧,颜色黄黑,像粗糙的砂纸,还有不少细小的、已经愈合或正在愈合的裂口和伤疤。这双手,曾经在她蹒跚学步时,紧紧地牵着她,生怕她摔倒;曾经在她自行车后座摇晃时,稳稳地扶着,给她安全感;曾经在她拿到中学录取通知书时,激动地、重重地拍在她的肩膀上,虽然拍得她生疼,却充满了无声的赞许;也曾经在她出嫁前夜,默默地、一遍遍擦拭着那些并不值钱的嫁妆,指尖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如今,这双承载了太多岁月风霜和沉默父爱的手,正如此耐心、甚至有些狼狈地,对付着这些来自泥塘、充满了野性生命力的小东西,只因为她很多年前,或许只是在某个夏夜的饭桌上,随口说过一句“爸,这个小龙虾做麻辣的味道真好”。

  安安在妈妈怀里不安分地扭动着小身子,她被厨房里各种新奇的声音和气味吸引了,小手指着外公那个忙碌的背影,尤其是那个不断发出声响的红塑料盆,嘴里发出“咿咿呀呀……啊……啊……”的、充满探索欲的音节,小脚丫也在空中兴奋地蹬着。碧华下意识地收紧了手臂,将女儿更紧地、更深地搂在自己温暖的怀抱里,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她的下巴,轻轻地、带着无限眷恋地抵在孩子柔软、散发着甜甜奶香的头顶发旋处。然而,她的目光,却像被最坚韧的丝线牵引着,无法从父亲那个背影上移开分毫。

  她看到父亲剪完虾头,并没有停歇,又开始了更需耐心和细心的步骤——抽虾线。他放下剪刀,用那双粗壮的手指,笨拙地、却异常轻柔地,找到虾尾中间那片最薄的尾叶,小心翼翼地掐住,然后屏住呼吸,极其缓慢地、一点点地往外抽拉那根黑色的、象征着消化污物的虾线。他的动作慢得像电影里的慢镜头,眉头紧锁,全神贯注,仿佛在完成一件极其精密的雕刻。额头上汇聚的汗珠越来越大,终于承受不住重量,顺着脸颊上深刻的沟壑蜿蜒而下,在下巴处悬垂片刻,最终“滴答”一声,落在他围裙的前襟上,洇开一个小小的深色圆点,或者,直接滴落在沾满黏液的操作台上。他都顾不上擦一下,只是偶尔实在太痒了,才极快地抬起胳膊,用围裙那不算干净的袖子,在脸上胡乱地抹一把了事。那专注的、布满汗水的侧脸,在从窗户透进来的、被油污过滤后显得有些朦胧的光线里,显得格外的苍老、疲惫,甚至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执着。鬓角的白发,不知何时已经如此密集,像秋后的芦苇,在光线下刺眼地闪着银光,与古铜色皮肤上深深的皱纹形成残酷的对比。曾几何时,这个背影是那样高大、挺直、像山一样可靠,是她童年时最大的庇护所。她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