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回娘家的路与送煤师傅的 “误判”-《心灯不灭:闰六月的故事》

  给婆婆热热闹闹地过完那场堪称“王家年度盛事”的六十大寿,王家小院像是完成了一项重大的历史使命,喧嚣与喜庆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重新显露出日常生活的、略显粗糙的底色。然而,空气中那份由亲情、美食和欢笑凝聚而成的暖意,却如同最顽固的香料气息,依旧袅袅地、执着地萦绕在院子的每个角落——附着在晾衣绳上微微飘荡的衣物上,渗透进老枣树粗糙的树皮纹理里,甚至混杂在鸡舍淡淡的氨水味中,久久不散,让每一个踏入院子的人,都能在呼吸间,感受到那份刚刚落幕的热闹余温。

  但生活的节奏从不因一场寿宴而停歇。春末夏初,正是田地里庄稼铆足了劲儿生长的关键时期。麦子抽了穗,需要仔细地除草、追肥;玉米苗蹿高了,得间苗、培土;菜园里的各种时令蔬菜,更是渴望着及时的灌溉和照料。王强作为家里的主要劳力,肩上的担子陡然重了起来。他几乎是披星戴月地劳作,天边刚泛起鱼肚白,就扛着磨得锃亮的锄头下地,直到夜幕像一块巨大的黑绒布彻底笼罩了田野,才拖着一条沾满泥浆、如同灌了铅般沉重的腿,踏着月色回家。常常是,碧华热了又热的饭菜端上桌,他连话都懒得说一句,只是闷着头,就着咸菜疙瘩,呼噜呼噜地扒拉几大碗面条或米粥,然后胡乱用凉水冲个澡,便一头栽倒在炕上,鼾声几乎是瞬间就如雷鸣般响起,那是身体极度疲惫后最直接的反应。

  碧华坐在炕沿边,就着那盏昏黄的、灯罩上还沾着几只扑棱小飞虫的煤油灯,看着丈夫在睡梦中依然紧锁的眉头和那张被日光晒得黝黑发亮、甚至有些脱皮的脸庞,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说不清是哪种滋味。心疼是必然的,这个男人用他并不算特别宽阔的脊梁,硬生生地扛起了这个家的重担;无奈也是有的,她自己身子骨天生就有些单薄,力气也小,地里的那些重活,比如挑水、锄大地、扛粮食袋子,她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勉强上手,反而可能添乱,让王强更不放心。而怀里那个粉团似的小人儿——安安,此刻正睡得香甜,呼吸均匀,小嘴巴偶尔还无意识地吮吸几下,仿佛在梦里品尝着什么美味。这小家伙正是最离不开人的时候,吃喝拉撒睡,每一样都需要人寸步不离地精心照料。碧华感觉自己就像被拴在了家里,既要围着锅台和孩子转,心里又惦记着地里挥汗如雨的丈夫,这种使不上劲、帮不上忙的感觉,让她倍感焦灼和无力。

  这天晚上,夜色已深,窗外偶尔传来几声犬吠和虫鸣。王强带着一身田间的泥土气息和汗味,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从地里回来。他先在院里的压水井旁,用冰冷的井水“哗啦哗啦”地冲洗掉手脚上的泥巴,那冰凉的水激得他打了个哆嗦,人也似乎清醒了些。走进屋里,碧华早已将温在锅里的饭菜端上了小炕桌:一盆金黄的小米粥,一盘刚贴好的、带着焦脆嘎巴的玉米面饼子,还有一小碟自家腌的萝卜咸菜。王强确实是饿极了,也顾不得多说话,一屁股坐在炕沿上,端起那个比脸还大的海碗,呼噜呼噜地喝着粥,就着咸菜,大口大口地啃着饼子,吃得又快又急,仿佛在进行一场与时间的赛跑。

  碧华一边轻轻拍着怀里即将入睡的女儿,一边借着跳跃的灯光,仔细端详着丈夫。他眼里的红血丝像蛛网般密布,下巴上的胡茬也冒了出来,显得有些邋遢。她心里那酝酿了好几天的想法,终于忍不住说出了口。她清了清嗓子,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轻柔,仿佛怕惊扰了这份疲惫的宁静:

  “强子,”她唤道。

  “嗯?”王强从碗里抬起头,腮帮子还被食物塞得鼓鼓的,他用带着疑惑和询问的眼神看向妻子,含糊地应了一声。

  碧华顿了顿,像是在斟酌词句,然后才缓缓说道:“眼看着地里的活计越来越忙,越来越重了,你一个人起早贪黑地忙活,我看着心里真不是滋味。我这边呢,带着安安,也确实帮不上你什么实实在在的忙,反而让你在外头干活,心里还得时刻惦记着家里我们娘俩,白白分心。”她停顿了一下,观察着丈夫的反应,见王强停下了咀嚼,认真听着,才继续道,“所以,我想着……等明天,天气也好,我就抱着安安,回我娘家去住上一段日子。这样,孩子有我爸妈帮着照看,我能轻松不少,说不定还能腾出点空来,看看居委会那边有没有什么零散的活计可以接一下,哪怕糊个火柴盒、缝个手套什么的,也能稍微补贴点家用。你呢,也能彻底安下心来,一心一意扑在地里,不用再操心我们,该忙到多晚就忙到多晚,累了回来也能倒头就睡,省得总牵肠挂肚的。”

  王强一听这话,咀嚼的动作彻底慢了下来,最后完全停止。他放下手里那个啃了一半的饼子,把嘴里的食物费力地咽了下去,眉头下意识地就拧成了一个疙瘩,脸上写满了明显的不情愿和一种近乎依赖的情绪。他的声音因为疲惫和情绪而显得有些低沉沙哑:“啊?又回娘家?你这……这才回来住了几天啊?娘的生日刚过完,家里刚有点热乎气儿,人气刚旺起来……怎么转眼又要走?能不能……能不能不回去啊?”他抬起头,眼神里带着恳求,“地里活是累点,苦点,但我扛得住!真的!我年轻,有的是力气!你不在家,我回来……回来这屋里冷锅冷灶的,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连口……连口热乎饭都……”后面的话他没好意思说全,但那份对妻子和女儿在身边的深切眷恋,以及对于即将到来的孤独感的恐惧,却明明白白地刻在了他那张被晒得黝黑的、朴实的脸上。这个不善言辞的庄稼汉子,表达情感的方式总是这么直接而笨拙。

  碧华看着他这副样子,心里最柔软的地方被触动了,涌起一阵酸楚。但她知道,这个决定是对目前情况最好的安排。她伸过手,轻轻拍了拍王强那只因为长期握锄头而布满老茧、粗糙不堪的手背,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不行啊,强子。这次不光是图我轻松、孩子有人看那么简单。前两天,我妈特意托人捎了口信过来,说居委会那边好像有点事情,具体啥事信上没说太清楚,语焉不详的,只说是计生办那边好像有什么新的登记表格要填,或者是有什么政策要传达,强调需要我本人务必回去一趟当面办理。你也知道,那边的事情,涉及到户口、档案什么的,都是顶顶要紧的公事,耽误不得,也推脱不了。”她搬出了“公事”这个理由,知道这对王强最有说服力。接着,她又放软了语气,补充道:“再说,让我爸妈也好好稀罕稀罕外孙女,享受一下天伦之乐,不也是挺好的事吗?安安也好久没见姥姥姥爷了。”

  一听到涉及到居委会、计生办这些“公家”部门的事情,王强这个一辈子跟土地打交道的老实农民,心里本能地就先怯了三分,觉得那是顶顶重要、必须服从、不能有丝毫延误的“正事”。他张了张嘴,嘴唇嚅动了几下,还想再找点什么理由挽留,比如“孩子换地方睡不惯”、“你走了家里鸡没人喂”之类的,但搜肠刮肚,也觉得这些理由在“公事”面前显得苍白无力。最后,他像一只被戳破了的气球,一下子泄了气,耷拉下脑袋,盯着炕席上某个模糊的纹路,闷闷地、极其不情愿地“嗯”了一声,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像蚊子哼哼:“那……那行吧。既然公家有事……你……你们娘俩路上一定要小心点。坐车的时候,多花点钱,挑个靠前、通风好点的位置,别挤着孩子,也别闷着了。到了那边……安顿下来,记得赶紧捎个信儿回来,哪怕托人带个口信也行,别让我干着急。事情一办利索了,就……就早点回来。”那语气里的失落、舍不得,以及强忍着的担忧,浓得化不开,像个被大人告知不能跟着去赶集、只能眼巴巴留在家里的小孩,委屈又无奈。

  看着他这副垂头丧气的模样,碧华心里又是好笑,又是针扎似的疼。她保证道:“好,你放心。我们都这么大的人了,还能丢了不成?事情一办完,我们立马就回来,一天都不多待。你在家也别光知道傻干,记得按时吃饭,别饥一顿饱一顿的伤了胃。换下来的脏衣服,你就放门后的那个柳条筐里,攒着等我回来洗,千万别自己瞎对付,再用凉水搓了。”

  这一夜,夫妻俩各怀心事,睡得都不太踏实。王强是想着即将到来的冷清,碧华则是盘算着回娘家后的安排和对丈夫独自在家的牵挂。

  第二天一早,东方的天际刚刚泛起一丝灰白,村子里此起彼伏的公鸡打鸣声就像竞赛一般响了起来。碧华就轻手轻脚地爬了起来。她先看了看身边,小安安还在酣睡,小脸蛋白里透红,像只安静的小猫。王强也因为连日的疲惫,依然沉睡着,发出均匀的鼾声。她悄无声息地穿好衣服,开始收拾行装。其实也没什么大件行李,主要就是小安安的一应物品:几身换洗的、用柔软棉布做的小衣服,一叠洗得发白但干干净净、叠得整整齐齐的尿布,一小罐奶粉和几个奶瓶,还有那个安安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