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5章 琴声未歇-《我的投影仪连着1950》

  林默没接话,只是戴上新手套,小心翼翼地接过了那个沉甸甸的箱子。

  箱体上还沾着东北冻土层特有的黑泥,封条是新的,但那股子陈旧的土腥味儿怎么也盖不住——微凉、潮湿,带着腐叶层下铁锈般的涩气。

  馆长也没再多在那儿杵着,拍了拍林默的肩膀,转身把门带上,把这一方充满了霉味和岁月感的小天地留给了他——空气滞重,浮尘在斜射进来的光柱里缓慢翻滚,像凝固的灰雾。

  开箱的过程像是在拆解一颗哑弹。

  最上面是一叠发硬的毡靴垫,底下压着几本被水泡发了的笔记本。

  林默的手指在一行行模糊的钢笔字上滑过,纸面粗粝扎手,墨迹洇开处微微反光;直到触碰到箱底一个形状奇怪的硬物——冰凉、密实,带着木头久埋地下后特有的微潮沉坠感。

  那是把琴。

  或者说,是把琴的尸体。

  琴颈断成了两截,像是被什么重物生生砸断的。

  琴箱上满是划痕,原本枣红色的漆面剥落得像是在烈日下暴晒脱皮的后背,露出里面灰白的木质肌理;他下意识将琴体侧转九十度,让左侧面朝向灯光——光线下,木纹如干涸河床般龟裂延展。

  最触目惊心的是琴弦——四根弦断了三根,剩下的一根G弦孤零零地卷曲着,像是一条干瘪的血管;指尖掠过残弦,金属微颤,发出极细微的“嗡”一声余响,转瞬即逝。

  “这玩意儿也能上战场?”

  凑过来的不是别人,是刚去热盒饭回来的赵晓菲。

  她嘴里还叼着半块红烧肉,油星在嘴角反着光,看到这东西,腮帮子都忘了动——蒸腾的饭香混着酱汁甜腻,突然被琴箱散发的陈年松香与朽木酸气刺破。

  林默没理会她的诧异,拿过软毛刷,轻轻扫去琴箱表面积攒了七十多年的尘土——刷毛拂过,簌簌声如枯叶坠地,扬起的灰雾里,浮着细小的金粉状漆屑,在灯光下倏忽明灭。

  随着灰尘散去,琴箱侧面一行用刀尖刻出来的字迹显露出来,歪歪扭扭,入木三分:

  “愿音符穿越硝烟。”

  指尖触碰到那行字的瞬间,胸口的怀表毫无征兆地烫了一下——灼热如烙铁,皮肤下传来清晰的搏动感。

  这一次,没有眩晕,没有耳鸣。

  那个瞬间,修复室那盏惨白的无影灯像是接触不良般闪烁了一下。

  紧接着,那股熟悉的、夹杂着硫磺和血腥味的冷空气,像潮水一样漫过了林默的脚踝——刺骨、干燥,带着火药灼烧后的焦苦与铁锈腥甜。

  视线里的桌椅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条逼仄阴暗的坑道。

  头顶的土层随着外面沉闷的爆炸声扑簌簌地往下掉渣——“咚…嚓…”声沉钝而连续,震得耳膜发紧;空气浑浊得让人窒息,满是汗臭、碘酒和硝烟混合的味道——汗是咸涩的,碘酒刺鼻发凉,硝烟则灼喉呛肺。

  角落里坐着个年轻士兵,看上去年纪比林默还小。

  军棉袄的袖口磨得稀烂,露出一截冻得发紫的手腕——皮肤皲裂,指甲边缘泛着青灰;他怀里抱着的正是那把琴——那时候它还是完整的。

  没有琴弓。

  那小战士手里捏着一根不知道从哪儿找来的马尾树枝,极其笨拙地在那根G弦上拉锯。

  “吱——吱——”

  声音并不悦耳,甚至可以说是刺耳的噪音——高频刮擦,像生锈铁片刮过石板;但在坑道的另一头,几个裹着纱布的伤员却都直勾勾地盯着他。

  没人说话,没人喊疼。

  那小战士吸了吸鼻涕,手指在指板上摸索着,终于,一个稍微连贯点的调子飘了出来。

  是《思乡曲》。

  断断续续,走调走得厉害,却在那一刻压过了头顶上如雷的炮火声——低频轰鸣在胸腔里共振,而琴声单薄却执拗,像一道细线,绷紧在崩塌的间隙里。

  一个靠在弹药箱上的老兵,把手里那封写了一半的家信塞回怀里,闭上眼,嘴角却诡异地松弛了下来,像是真的听到了塞北的风,看见了家门口的老槐树——风是干冷的,槐花香却甜得发稠,虚幻却真实。

  “再来一段呗,王秀才。”老兵哑着嗓子喊。

  拉琴的小战士咧嘴一笑,露出两颗虎牙:“班长,俺这琴是借连长的,回去得还……哎哟!”

  一颗炮弹在坑道口附近炸开,气浪卷着泥土冲进来——热风裹挟着砂砾抽打脸颊,土腥味猛地灌满鼻腔。

  画面剧烈抖动,林默下意识地想伸手去扶那个小战士,手掌却穿过了他的肩膀。

  那个笑容,定格在了一片崩塌的黑暗里。

  耳膜嗡鸣未散,视野边缘还残留着坑道土壁的暗影。

  “林老师?林老师!”

  赵晓菲的声音把林默硬生生地拽回了现实。

  林默猛地吸了一口气,像是溺水的人刚浮出水面——空气冰冷刺喉,修复室的霉味重新沉甸甸压下来。

  他看着眼前那把残破的小提琴,指尖还在不受控制地颤抖;指尖仿佛还沾着坑道里那股混着硝烟的汗味——咸、热、铁锈味。

  琴箱右下角那块黑褐色的斑迹,根本不是什么污泥。

  那是渗进木头纹理里的血——暗红发褐,浸润处木纹肿胀、发硬,指腹按上去,能感到细微的颗粒凸起。

  “把它建档。”林默的声音有些哑,他摘下手套,迅速在旁边的记录本上写下编号,“最高优先级。”

  赵晓菲愣了一下:“可是馆长说先处理那批徽章……”

  “我说,先修它。”林默头一次打断了别人,眼神里透着一股让人不敢反驳的硬气,“这把琴,救过人。”

  晚饭时间,手机震得人心烦。

  苏晚发来一个链接,后面跟着一个“怒火中烧”的表情包。

  标题很刺眼:《战争不应被柔情化——警惕某些网红文物修复师的情绪营销》。

  作者是沈清源。

  文章里言辞犀利:“……把残酷的绞肉机描绘成温情脉脉的音乐会,是对历史的亵渎。战争只有死亡和毁灭,哪有什么琴声穿越硝烟?这是典型的用现代小资情调去解构严肃历史……”

  底下的评论区已经吵翻了天,有人附和说“现在的人就喜欢这种自我感动”,也有人反驳“难道战士就不能有精神追求吗”。

  刘子阳那边的反击文案倒是出得快,标题直接硬刚:《真正的历史,不只是铁与火》。

  林默关掉屏幕,把手机扣在桌面上。

  他不需要去争辩。因为他刚刚见过那个画面。

  他见过那把琴是如何在绝望的坑道里,把那几个伤员从崩溃的边缘拉回来的。

  那不是柔情,那是人在被逼到极致时,为了守住最后一点“人味儿”所做出的最顽强的抵抗。

  他小心托起琴体,掀开琴箱侧板——内窥镜探入的瞬间,屏幕亮起,幽蓝冷光映亮他额角未干的汗。

  屏幕上显现出琴腹深处的情况。

  在一堆积灰的蜘蛛网下面,贴着一张指甲盖大小的标签,字迹已经被水渍晕染得几乎看不清了。

  林默调整焦距,眯起眼睛辨认了足足十分钟。

  “王……德……全。”

  还有一行小字,应该是部队番号,后面跟着一个早就废弃的地名。

  林默迅速打开电脑,登入内部资料库。

  键盘敲击声在空荡的修复室里回响——清脆、规律,像秒针在寂静中行走。

  检索结果跳出来的瞬间,林默的心脏猛地缩了一下。

  王德全,志愿军某部文工团干事。牺牲于1951年春。

  而在关联亲属那一栏,孤零零地躺着一个名字:李建国(弟)。

  备注显示,随母姓,现居山东潍坊。

  看着屏幕上那个已经在户籍系统里变灰的名字,林默沉默了许久,拿起桌上的座机,拨通了那个号码。

  电话响了很久才接通。

  对面是一个苍老、浑浊,带着浓重山东口音的声音:“谁啊?推销保健品的不要打咧,我耳朵聋,听不见。”

  林默握紧了听筒,声音放得很轻,生怕惊扰了什么:“李老先生,我是上海博物馆的修复师。我想跟您打听个事儿……王德全同志,是不是有一把琴?”

  电话那头突然死一般的寂静。

  过了足足半分钟,那种粗重的呼吸声才重新传来,伴随着老人明显颤抖的嗓音:“你……你说啥?那把琴……找着了?”

  林默看了一眼窗外漆黑的夜色,那把残破的小提琴就静静躺在修复台上,像是一个等待了七十年的信使。

  “找着了。”林默说,“我想带它去见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