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2章 回家的路,从未断绝-《我的投影仪连着1950》

  林默的太阳穴突突地跳起来。

  那雪粒打在钢盔上的沙沙声越来越近,像是有人把七十年前的风雪直接揉进了他的耳鼓。

  展馆空调的凉意突然变得虚假,他后颈的汗毛根根竖起——不是冷,是某种更原始的战栗顺着脊椎往上窜。

  怀表在掌心烧得发烫,他甚至听见金属表壳发出细微的声。

  当军号声刺破暴风雪的刹那,眼前的玻璃展柜突然模糊了。

  他看见自己的指尖穿过展柜里的棉军鞋,触到的不是玻璃,而是一片刺骨的冷。

  风灌进领口时,林默踉跄了一步。

  等他站稳,入目已是一片白茫茫的荒野。

  积雪没过小腿,风卷着雪粒子打在脸上,像无数细针在扎。

  他低头,身上不知何时多了件单薄的棉袄,袖口磨得发亮,露出里面成团的棉絮。

  三班注意!有人在喊。

  林默抬头,二十米外的山包上,几个裹着破毯子的战士正往工事里搬冻硬的土豆。

  最前面的那个转身时,林默看清了他的脸——十七八岁的模样,眉骨还带着少年的圆润,鼻尖冻得通红,睫毛上结着冰碴。

  少年怀里抱着个布包,蹲在工事背风处。

  林默鬼使神差地走过去,看见他从布包里摸出半块冻成硬壳的纸,还有截铅笔头。

  铅笔在纸上划动,发出的声响,字迹歪歪扭扭:娘,儿已死......

  小赵!远处传来粗哑的唤声,别写了,敌机要来了!

  少年手指僵在纸上,喉结动了动。

  林默这才发现他的手背上全是裂开的血口,血珠冻成了暗红的颗粒。

  他低头又写了半句:但敌人被打退了。然后把纸小心折好,塞进贴胸的衣袋里。

  班长,我写好了。少年站起来,拍了拍裤腿的雪,要是我没了,这信......

  说什么浑话!班长抄起枪戳他后背,等打完这仗,老子亲自陪你回东北看你娘。

  风突然大了。

  林默的眼睛被雪粒刺得生疼,再睁眼时,少年已经趴在工事边缘,枪口上的冰碴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他的棉袄下摆被撕开一道口子,露出里面补丁摞补丁的里子——和林默掌心那只突然出现的手套,补丁的针脚一模一样。

  轰——

  爆炸声震得耳膜发疼。

  林默被气浪掀得撞在冻土上,等他爬起来,工事里的人影都凝固了。

  少年保持着端枪的姿势,枪口还冒着硝烟,睫毛上的冰碴却更厚了。

  他的脸贴在雪地上,半张没写完的信从衣袋里滑出来,被风吹得翻了两页,停在儿已死那行字上。

  晓飞!班长扑过去,手刚碰到少年的肩膀就缩了回来——整个人硬得像块冰。

  他颤抖着摘下自己的棉帽,盖在少年脸上,睡吧,小同志......

  林默的呼吸突然变得急促。

  他伸手去碰少年的手套,指尖刚触到毛线,眼前的雪野就像被揉皱的纸,瞬间碎成一片光斑。

  展馆的地面冷得刺骨。

  林默跪在展柜前,掌心紧攥着什么。

  他缓缓摊开手,一只褪色的毛线手套躺在掌心里,指尖磨出了洞,拇指处有块蓝布补丁,针脚歪歪扭扭,像是姑娘家第一次学缝补。

  林老师?

  李红梅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林默猛地抬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跪在了冰雕连复刻场景的展柜前。

  参观的人群围了半圈,有个小女孩正趴在玻璃上,指着他手里的手套问:妈妈,叔叔手里的是不是英雄的手套?

  是......林默哑着嗓子站起来,手套被体温焐得有些软了,是英雄的手套。

  苏晚的摄像机镜头突然对准他。

  不知何时,她和刘子阳挤到了最前面。你从哪儿拿到的?苏晚的声音带着克制的激动,这手套......和我们在档案馆查到的冰雕连遗物清单里的描述吻合。

  投影。林默把手套轻轻放进展柜旁的文物托盘,和之前一样的投影,但这次......他摸了摸发烫的怀表,我摸到了他的手套。

  刘子阳立刻掏出手机:我联系档案馆的老张,让他调1950年长津湖战役的部队档案。他手指在屏幕上快速划动,冰雕连所属的20军59师177团2营6连,战士编号......他突然顿住,抬头看向林默,手套内侧是不是有编号?

  林默翻转手套,内侧用黑线缝着赵晓飞 6连3班几个小字,线脚和补丁出自同一双手。

  找到了!刘子阳的手机屏幕亮起来,赵晓飞,1933年生,辽宁丹东人,父母早逝,由堂兄赵晓菲抚养长大。

  1950年11月随部队入朝,12月牺牲于长津湖新兴里战斗,时年十七岁。

  展馆的广播突然响起:请游客朋友们有序参观,不要拥挤......

  林默的指尖抵在展柜玻璃上,正好对着复刻场景里那个趴卧的战士模型。

  模型的手套和他手里的这只,补丁位置分毫不差。我要找到赵晓菲。他转身对苏晚说,他是赵晓飞在世上唯一的亲人。

  韩雪的效率比想象中高。

  三天后,林默站在东北某养老院的走廊里,手里提着用丝绒布包好的手套。

  暖气烘得人鼻尖发潮,他听见房间里传来苍老的歌声: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

  门开的刹那,林默愣住了。

  开门的老人头发全白,背驼得厉害,可那双眼睛——和照片里十七岁的赵晓飞,有七分相似。

  您是赵晓菲爷爷?林默举起丝绒包,我是上海博物馆的林默,我们找到了......

  晓飞的手套。老人颤巍巍地摸过来,枯瘦的手指刚碰到丝绒布就缩了回去,像碰着什么烫的东西。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泪顺着皱纹往下淌,七十年了......我总梦见他走那天,背着我塞给他的半块玉米饼子,说哥,等打完仗,我给你带糖......

  林默轻轻展开丝绒布。

  老人的手指终于落了上去,沿着补丁的针脚慢慢摸,摸到指尖的破洞时,突然笑了:这是他十三岁那年,偷穿我的棉鞋去冰面玩,摔破的。

  我骂他,他就自己拿蓝布补......针脚歪得像蚯蚓。

  养老院的护工推着轮椅过来:赵爷爷,该去做理疗了......

  等等。老人扯住林默的袖子,能带我去看看他吗?他指了指窗外,我攒了十年的钱,在丹东烈士陵园给他立了块碑,可这么多年......他低头抚着手套,我总觉得他还在雪地里,没找到回家的路。

  丹东的风裹着咸湿的海味。

  林默扶着赵晓菲站在墓碑前,碑上刻着赵晓飞 1933-1950 中国人民志愿军烈士。

  老人跪下去时,膝盖砸在冻硬的土地上,发出的一声。

  他把手套贴在碑上,我来接你回家了。

  风卷起地上的枯叶,擦过墓碑。

  林默听见老人的呜咽混着风声:你不是一个人......不是一个人......

  三个月后,血色青春·抗美援朝特展在全国抗战纪念馆开幕。

  林默站在展厅入口,看着人群像潮水般涌进来。

  李长生的誓言布条在玻璃展柜里泛着暗黄的光,王德胜的家书被装裱在防酸纸上,赵晓飞的手套旁边,贴着放大的照片:十七岁的少年穿着补丁棉袄,站在丹东的老榆树下笑。

  爸爸你看!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踮着脚,指着留言墙,这个姐姐写谢谢你们为我们打和平

  还有这个!她旁边的小男孩举着自己的卡片,我写的是叔叔,我长大要当解放军

  苏晚的摄像机扫过人群,李红梅正给一位坐着轮椅的老兵讲解展柜,刘子阳举着话筒采访带着孙辈来的老人:您觉得现在的年轻人还记得吗?

  记得。老人颤巍巍地指向留言墙,你看那些孩子的眼睛,比我们当年还亮。

  夜幕降临时,林默独自走上展馆天台。

  城市的灯火像星星落了一地,远处传来汽车的鸣笛,和着广场舞的音乐,织成一片温暖的喧嚣。

  他摸出怀表,表盖内侧的涟漪纹路比从前更清晰了。

  轻轻一按,表盖弹开的瞬间,一道金色的光从表壳里升起来,像团不灭的火焰,在夜空中晃了晃,又缓缓落回表心。

  你们的名字,不该只留在墓碑上。林默对着怀表轻声说。

  表壳内侧,1950.12 长津湖的字迹泛着微光。

  在它下方,一行新的日期正慢慢浮现,像是被春风吹化的雪,露出下面藏了七十年的墨痕——1951.4 铁原。

  远处传来悠扬的军号声。

  林默望着那团金色的光,忽然笑了。

  风掀起他的衣角,怀表在掌心里微微发烫,像谁轻轻握了握他的手。

  展馆的保安打着电筒上来:林老师,该锁门了。

  林默把怀表收进口袋,转身时,听见风里飘来模糊的话语,混着松针的清香:同志,帮我捎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