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炼狱微光-《平凡的大多数》

  踏入江州一中复读班的大门,吴迪感觉自己像一颗被投入高速离心机的粒子,瞬间被甩入了巨大的、精密运转的机器之中。这里没有适应期,没有缓冲带,只有从踏入教室的第一秒就开始的、全功率的冲刺。

  学习的洪流,裹挟着每一个人。

  天还未亮透,刺耳的起床哨便撕裂了宿舍楼的寂静。5:50,分秒不差。走廊里瞬间响起杂沓的脚步声、脸盆的碰撞声、压抑的咳嗽声。吴迪和室友们像被上了发条,闭着眼睛也能完成穿衣、洗漱。6:10,操场上已经站满了密密麻麻、睡眼惺忪却强打精神的身影。寒风凛冽,呵气成霜。人手一本书,语文的古诗词、英语的单词本、政治的要点……在昏暗的天光下,在带操老师锐利的目光注视下,操场上回荡起一片嗡嗡的、如同蜂群般的诵读声。吴迪跺着冻得发麻的脚,把《离骚》的句子嚼碎了往肚子里咽,试图用知识的温度驱散身体的寒冷。

  晨读结束,匆匆扒几口食堂温吞的稀饭馒头,便冲进教室。一天七节课,无缝衔接。讲台上,老师们个个都是“战神”,语速飞快,板书龙飞凤舞,恨不得把毕生所学一股脑儿塞进学生脑子里。数学老师推演公式时粉笔折断的脆响,英语老师连珠炮似的语法分析,物理老师画受力图时手臂的挥舞……信息像密集的冰雹,砸得人头晕目眩。课间十分钟?那是奢侈品。大多数时候,是用来冲厕所、冲到办公室堵老师问问题,或者趴在桌子上争分夺秒补个觉的。教室的空气里,永远弥漫着粉笔灰、汗水和一种高度紧张的、几乎要凝滞的气息。

  “吴迪,上节课物理最后那道电磁感应大题,你听懂没?我怎么觉得老王讲的跟答案不太一样?” 午休前仅有的几分钟空隙,同桌王超凑过来,眉头拧成了疙瘩。

  吴迪揉了揉酸胀的眼睛,翻开笔记:“你看他这里,切割磁感线的有效长度,他简化了,其实应该分两段算……”他指着自己演算的步骤。

  “靠!原来是这样!我就说嘛!”王超一拍大腿,赶紧埋头抄笔记,“谢了兄弟!中午饭我请你吃包子!”

  “行,多加个肉的。”吴迪笑了笑,疲惫感似乎被这点小小的互助冲淡了一丝。

  晚自习,是另一场无声的鏖战。三节大课,从六点半到十点。教室里静得可怕,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翻书的哗啦声,偶尔夹杂着一声压抑的叹息或咳嗽。雪白的日光灯管发出单调的嗡鸣,映照着下面一张张年轻却写满疲惫和执着的脸。试卷、习题册、错题本堆满了课桌,像一座座等待攻克的小山。老师们常常“光临”,或讲解难题,或进行小测验,将本就稀少的自主时间挤压得所剩无几。吴迪埋首其中,像一只不知疲倦的工蚁,演算、背诵、纠错。大脑因长时间高速运转而隐隐作痛,握笔的手指磨出了薄茧。支撑他的,是倒计时牌上那触目惊心的数字,是心底那份不甘沉沦的倔强。

  十点,下自习的铃声如同救赎。人群沉默地涌出教室,像退潮的黑色海水,涌向宿舍楼。回到401,已经快十点了。排队洗漱、洗衣服(只能手洗,动作要快)、整理内务。等一切收拾妥当,爬上床铺,宿舍的灯准时在10:30熄灭。黑暗中,偶尔能听到对面上铺王超压低的声音:“喂,吴迪,睡没?今天英语那个完形填空,你选了几个C?”

  “四个吧……别说话了,老李(宿管)在门外呢。”吴迪小声提醒,用被子蒙住头。疲惫像沉重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闭上眼,脑子里还残留着数学公式的碎片和英语单词的幻影。六七个小时后,那刺耳的哨声将再次响起,新一天的循环又将开始。身体像一台超负荷运转后勉强冷却的机器,每一个零件都在叫嚣着需要休息。

  归家,成了漫长跋涉中短暂的驿站。

  复读的时间被压榨得所剩无几。每个周末,只有周六下午课后到周日中午这点可怜的时间。回家?对于家在几百里外的吴迪来说,这点时间连路上都不够。思乡的情绪,只能被深深地压在心底。

  唯一的盼头,是“月假”——每个月月末,会放两天半的假。还有国庆、元旦这类法定长假。每当这时,吴迪的心就像被点燃了一样。提前几天就开始收拾东西,把积攒的脏衣服塞进包,把奶奶爱吃的学校门口小卖部的某种饼干买上两包。

  放假那天,整个学校都弥漫着一种压抑不住的躁动。最后一节课的下课铃一响,学生们如同出笼的鸟儿,拎着大包小裹冲向校门。吴迪也汇入这股洪流,挤上开往汽车站的公交车,再坐上那趟熟悉的、开往家乡方向的线路车。四小时的车程,不再难熬,窗外飞逝的风景都带着归家的雀跃。

  推开熟悉的院门,饭菜的香气总是第一个扑鼻而来。“爷爷!奶奶!我回来了!”

  “哎!迪娃子回来啦!”奶奶的声音带着欢喜从灶房传来,“快洗手,饭马上好!坐车累坏了吧?”

  爷爷放下手里的活计,脸上是藏不住的笑意:“嗯,回来了好。”

  然而,这一次回家,吴迪总觉得气氛有些不一样。爷爷奶奶的笑容里,似乎多了点什么,看他的眼神也有些欲言又止。

  “奶奶,家里……有啥事吗?”吃饭时,吴迪忍不住问。

  奶奶和爷爷对视了一眼,奶奶脸上掠过一丝紧张和小心翼翼:“那个……迪娃子,有件事……家里一直没跟你说……”

  吴迪的心提了起来。

  奶奶起身,快步走进里屋。不一会儿,她小心翼翼地抱着一个用小薄被裹着的、小小的襁褓走了出来。襁褓里,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露了出来,黑葡萄似的大眼睛正好奇地打量着这个世界,小嘴微微嘟着。

  “这……这是……”吴迪愣住了。

  “是你妹妹,”爷爷的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柔和,甚至有点不好意思,“怕影响你学习,一直没敢告诉你……”

  巨大的惊喜像烟花一样在吴迪心中炸开!他猛地站起来,凑到奶奶跟前,手足无措地看着那个小小的、柔软的生命。他从未想过,自己离家复读的这段时间,家里竟添了这样一份巨大的喜悦!

  “妹……妹妹?”吴迪的声音有些发颤,他伸出食指,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妹妹嫩得像豆腐似的小脸蛋。

  似乎是感受到了触碰,小婴儿挥舞了一下小拳头,然后,一只白白嫩嫩、带着奶香的小手,就那么自然而然地,轻轻地握住了吴迪伸过去的小拇指!

  那一瞬间,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和柔软,从指尖瞬间传遍了吴迪的全身,所有的疲惫、压力、学习的枯燥仿佛都被这只小手神奇地驱散了!他咧开嘴,笑得像个傻子,心里被一种从未有过的、纯粹的喜悦和温柔填得满满当当。

  “她叫什么名字?”吴迪的声音轻柔得不像话,眼睛舍不得离开妹妹的小脸。

  “叫吴悠,悠闲的悠,希望她一辈子平安喜乐,不用像她哥这么辛苦。”奶奶看着孙子发自内心的笑容,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眼圈却微微红了。

  “吴悠……真好听!”吴迪轻轻地晃动着被妹妹握住的手指,看着那双纯净无邪的大眼睛,觉得整个世界都变得明亮而温柔起来。这个小生命的到来,成了他复读苦旅中最温暖、最柔软的慰藉。

  意外的重逢与同路的温暖。

  又一次月假结束,吴迪在江州汽车站排队等候返程的班车。队伍排得很长,他百无聊赖地踮着脚张望。忽然,一个有些熟悉又带着点陌生的侧影映入眼帘——扎着清爽的马尾,穿着简单的运动外套,正低头看手机。那眉眼……好像是李娟?他初中的同学,那个文静的、数学也很好的女生?

  “李娟?”吴迪试探着喊了一声。

  女孩闻声抬起头,看到吴迪,眼睛瞬间睁大了,脸上写满了惊讶和难以置信:“吴迪?!你……你怎么在这儿?”

  “我在这边复读!江州一中!你呢?”吴迪也惊喜不已,挤开人群快步走过去。

  “我也是!我在文科(三)班!天哪,太巧了!”李娟的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那笑容仿佛瞬间点亮了嘈杂的车站。两人都没想到,会在远离家乡的复读路上意外重逢。

  这时,车来了。吴迪眼疾手快,抢在人群前面冲上车,占了两个靠窗的连座,然后拼命朝还在车门口排队的李娟招手:“李娟!这儿!这儿有座!”

  李娟好不容易挤上车,看到吴迪占的座,脸上露出感激又惊喜的笑容:“谢谢啊!差点又要站一路了!”

  车子启动,驶离喧嚣的车站。窗外的风景飞速后退,车厢里弥漫着各种气味和嘈杂的人声。但吴迪和李娟仿佛置身于一个安静的小岛。他们兴奋地聊着别后的情况,聊各自的复读班,聊变态的老师,聊堆积如山的试卷,聊回不了家的思乡之情。

  “我们班英语老师,那发音,啧啧,跟磁带里完全两个世界!”李娟无奈地吐槽。

  “我们物理老王才狠,一道题能讲出十八种解法,然后告诉你考试只考最麻烦的那种!”吴迪也忍不住抱怨。

  聊到初中同学的近况,聊到各自家里的情况(吴迪兴奋地分享了妹妹吴悠的事),聊到对未来的迷茫和那渺茫却必须抓住的希望。四个小时的车程,在轻松愉快的交谈中,竟显得格外短暂。临下车前,两人互换了手机号(学校虽然禁手机,但大家私下都藏着)。

  “下次放假,一起走?”李娟问。

  “好啊!”吴迪毫不犹豫地答应,心里有种他乡遇故知的踏实和温暖。

  从此,往返于江州与家乡的漫长旅途,不再是一个人孤独的跋涉。每次月假或长假,吴迪和李娟都会提前约好时间,在车站碰头,一起排队,一起占座(通常是吴迪冲锋占座,李娟负责看行李)。路上,他们分享从家里带来的零食(李娟妈妈做的绿豆糕,吴迪奶奶炒的南瓜子),继续聊不完的话题:吐槽学习压力,分享各自班级的趣事,讨论遇到的难题,偶尔也会憧憬一下考完后的日子。这份在特殊时期重逢的友谊,如同寒冷旅途中的一杯温水,熨帖而珍贵。生日时,吴迪会收到李娟一张写着祝福的明信片,或者一小盒包装精致的巧克力;李娟生日,吴迪也会回赠一本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