胶州港咸湿的海风，带着九牧熟悉的、混杂着柴油与海藻的气息，温柔地裹住了刚刚踏上码头的几人。数日前鹰翼联邦那场惊天动地的恶战，炮火撕裂天空的巨响、元素能量狂暴对冲的灼热感，此刻都被这潮湿、安稳的风吹得有些遥远，仿佛隔着一层毛玻璃，只剩下身体深处叫嚣的疲惫，沉甸甸地坠着四肢。
弗朗索瓦船长叼着他的大烟斗站在船舷旁，烟雾缭绕中，目光沉静地目送着这群年轻的身影汇入港口喧嚣的人流。他的战舰还有更长的航程，而孩子们的战场，暂时回到了陆地。
列车平稳地滑行，窗外是飞速倒退的、属于九牧的辽阔原野。初秋的田野尚未褪尽浓绿，点缀着收割后整齐的稻茬金黄，远处低矮连绵的山丘在薄暮中显出柔和的黛色。车厢里弥漫着一种近乎凝固的安静，连最活泼的欧阳未来也歪在靠背上，眼皮沉沉地耷拉着，只有偶尔列车轻微的晃动让她发出一点模糊的咕哝。羽墨轩华抱臂靠着窗，蓝灰色的短发在玻璃上投下浅浅的影子，目光放空，不知落在何处。时雨蜷在角落的座位里，此刻帽檐压得更低，几乎遮住了整张小脸，只露出一点倔强的下巴。叶未暝闭着眼，铁灰色的碎发垂落额前，脸色在车厢顶灯下显得有些过分苍白，呼吸轻缓得近乎没有。南宫绫羽安静地坐在欧阳瀚龙身边，白色长发流泻在肩头，紫色的眼眸望着窗外流转的景色，偶尔会转头看看身边闭目养神的少年，眼底深处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欧阳瀚龙自己也是半睡半醒，只有到家了，紧绷了太久的弦才敢真正松懈，疲惫如同粘稠沉重的潮水，温柔又霸道地淹没了每一寸神经。
“家”这个字眼，在经历了银河号上冰冷的金属舱壁和鹰翼联邦硝烟弥漫的废墟后，带着一种几乎烫慰人心的暖意，悄然浮现在每个人的心头。
车轮碾过铁轨的节奏是催眠的鼓点。不知过了多久，轻微的顿挫感传来，列车缓缓停稳。
“鸢都站到了。”
机械的报站声像是一把钥匙，咔哒一声，拧开了凝固的疲惫。欧阳未来第一个弹了起来，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骨头发出噼啪的轻响。“啊——终于！屁股都要坐扁了！”她揉着眼睛，声音还带着浓浓的睡意。
一行人鱼贯下车，踏上故乡站台那熟悉的水磨石地面。空气里不再是海港的咸腥，而是傍晚特有的、混合着淡淡植物气息和隐约饭菜香的味道。没有惊心动魄的任务，没有潜伏的危机，只有归家旅人疲惫而踏实的脚步声。他们沉默地穿过站厅，叫了两辆自动出租车。
车子驶入城市，霓虹初上，街道两侧店铺的灯光流淌成温暖的河。车子最终停在一条安静的、两旁栽着高大梧桐的街道尽头。温馨的独栋民宅静静伫立，是那种让人一看就觉得安稳踏实的“家”。
钥匙转动锁芯的声音清脆又悦耳。
门一开，属于“家”的气息扑面而来——淡淡的家具味，一点点旧书的墨香、还有阳光晒过织物的暖融融的味道。鞋还没换好，欧阳未来已经像颗小炮弹一样冲了进去，目标明确地扑向厨房区域。
“哥！晚上吃什么？”她一边嚷嚷着，一边利落地甩掉脚上的运动鞋，赤着脚啪嗒啪嗒踩过客厅的地板，直奔那个大号的双开门冰箱。冰箱门被她“哗啦”拉开，冷气混着灯光涌出，她探手进去，精准地摸出一罐冰镇可乐，拉环“嗤”的一声轻响，仰头就是一顿痛饮，冰凉的气泡水让她满足地眯起眼，长长地哈了口气。
欧阳瀚龙慢悠悠地换好鞋，把背包随手扔在玄关的藤编换鞋凳上，拎着妹妹散发着热气的鞋子扔到鞋架上，看着妹妹那副饿死鬼投胎的样子，无奈地笑了笑，抬手揉了揉自己有些发僵的后颈。“今晚上……”他环视了一下同样一脸倦容的同伴们，叶未暝进门后便安静地靠在了玄关的墙壁上，闭着眼，似乎连站直都需要一点力气。羽墨轩华则直接把自己扔进了客厅那张宽大的布艺沙发里，陷进去就不想动了。时雨悄无声息地换了鞋，习惯性地压低帽檐，坐在了沙发最边缘的单人位上，像一只随时准备融入阴影的小兽。南宫绫羽轻轻关好门，紫色眼眸扫过众人，最后落在欧阳瀚龙身上。
“要不一会去菜市场看看有什么食材？”欧阳瀚龙提议道，声音里也带着掩饰不住的沙哑。他确实擅长这个，从小照顾妹妹练出来的手艺，厨房是他的另一个战场。叶未暝闻言，眼皮微微动了一下，没睁开，也没说话，只是那抿紧的唇线似乎更苍白了一点。
“啊？还要去买菜啊？”欧阳未来抱着可乐罐哀嚎，整个人瘫倒在另一张单人沙发里，“累死啦！不想动！臭老哥，你随便煮个泡面加俩蛋得了！”
靠在墙边的叶未暝终于睁开眼，铁灰色的眸子里没什么神采，声音也有些低哑：“我来做也行。”他站直身体，试图驱散那股深入骨髓的倦怠，“看看有什么……”话没说完，一阵剧烈的眩晕毫无预兆地袭来，他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迅速用指尖抵住了冰凉的墙壁稳住自己，喉结滚动，将涌到喉咙口的腥甜气息强压下去。彼岸黎明吞噬生命力的代价，从未真正离开。
一直留意着众人的南宫绫羽，敏锐地捕捉到了叶未暝那一瞬间的摇晃和他脸上掠过的痛苦神色。她的目光又扫过瘫在沙发里哀嚎的未来，还有陷在沙发里仿佛与布料融为一体的墨姐，以及角落里几乎没什么存在感的小时。最后，她的视线落回欧阳瀚龙身上，看着他眼下的淡淡青黑和眉宇间藏不住的疲惫。
“算了，”南宫绫羽开口，声音清澈柔和，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大家都太累了。买菜，洗菜，做饭，收拾……折腾下来恐怕更辛苦。”她顿了顿，目光温和地看向欧阳瀚龙，“瀚龙，你也需要好好休息一下。不如出去吃吧？我知道附近有家不错的馆子，炒菜和烧烤都做得很好。”
“出去吃？”欧阳未来立刻从沙发上弹起来半个身子，眼睛亮了，“好耶！不用等！白姐姐英明！”她瞬间把冰可乐抛到了脑后。
羽墨轩华埋在沙发里的脑袋也微微动了动，蓝灰色的发丝蹭着布面，闷闷地吐出一个字：“来点肉的。”
时雨没说话，只是帽檐微不可察地点了点。
叶未暝靠着墙，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似乎松了口气，低声道：“也好。”
欧阳瀚龙看着大家，南宫绫羽那带着体谅的目光让他心头微暖。确实，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后，连抬抬手都觉得费力，更别说在厨房里烟熏火燎地忙活了。“行，”他点点头，脸上露出轻松的笑容，“听绫羽的。哪家店？远不远？”
“不远，走路十分钟，铲子大叔那里。”南宫绫羽也笑了，紫眸里漾着暖意，“大叔手艺很地道，分量也足，正好给大家接风洗尘，庆祝一下平安回来。”
“铲子大叔？”欧阳未来来了精神，“好耶！”
“走走走！饿扁了！”未来瞬间满血复活，跳起来就去拉靠在墙边的叶未暝，“叶子哥，快起来，吃肉去啦！”
叶未暝被她拽得一个趔趄，身体里那股撕裂般的虚弱感再次翻涌，他强行稳住，借着未来的力道站直，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好。”
夜色温柔地笼罩着鸢都的街道。初秋的晚风带着恰到好处的凉意，吹散了白日的最后一丝燥热。路灯将梧桐树婆娑的枝叶投影在干净的人行道上，光斑随着他们的脚步明明灭灭。脱离了任务状态的主角团，此刻更像一群普通的、刚结束长途旅行归家的年轻人，带着满身的疲惫和一丝劫后余生的轻松。
十分钟的路程，远远就闻到了诱人的烟火气。那是一种极其霸道、极其市井的香气——油脂在滚烫铁板上发出的滋滋尖叫，混合着孜然、辣椒粉、花椒面被烈火瞬间激发的浓烈辛香，还有大铁锅爆炒时葱姜蒜炝锅的复合焦香，以及各种肉类被烤得焦香四溢的原始肉味。这味道如同一只无形的手，粗暴地撕开了旅人的疲惫，精准地攥住了胃袋，勾得人馋虫大动。
铲子大叔的招牌并不起眼，就是一块朴素的灯箱。店面也不大，临街是开放式的烧烤操作区，烟火缭绕，一个系着油渍麻花围裙、身材敦实的铲子大叔正站在巨大的炭烤炉前，双手翻飞，几十串肉串在他指间如同被赋予了生命，跳跃、翻转，均匀地接受着炭火的亲吻，油脂滴落，腾起一股带着焦香的青烟。里面是稍显拥挤的堂食区，人声鼎沸，杯盘碰撞声、划拳笑闹声、锅铲敲击铁锅的铿锵声混成一片，充满了滚烫的生命力。
“大叔！还有位置没！”欧阳未来人未到声先至，脆生生的嗓门轻易穿透了喧闹。
铲子大叔闻声抬头，油光满面的脸上立刻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眼睛眯成了缝：“哎哟！是未来丫头！还有瀚龙小子！多久没见你们了！来来来，里面坐里面坐！”他嗓门洪亮，中气十足，热情地招呼着，目光扫过后面跟着的南宫绫羽、羽墨轩华等人，笑容更盛，“都来了啊！好！好！正好里面靠窗那桌刚空出来！够你们坐！快进去！”他一边指挥着旁边打下手的伙计收拾桌子，一边朝着后厨方向吼了一嗓子，“老婆！大桌！上茶！”
一行人被这扑面而来的热烈气氛感染，连叶未暝苍白的脸上似乎也沾染了一丝暖意。他们挤进喧闹的店内，在靠窗那张还算宽敞的方桌旁坐下。塑料椅子，铺着一次性塑料桌布，桌面油腻腻地反着光，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油烟和食物的混合气味。这环境称不上雅致，却有着最鲜活真实的烟火气。
伙计麻利地送来一大壶滚烫的茉莉花茶和几个厚实的玻璃杯，又甩下几本塑封的菜单。菜单上油渍斑斑，边角卷起，充满了“饱经风霜”的痕迹。
“点菜点菜！饿疯了！”欧阳未来一把抢过一本菜单，眼睛放光地扫视着图片，“烤羊肉！烤五花！烤鸡翅！烤鱿鱼！烤茄子……还有这个！秘制烤鱼！”她的小嘴叭叭叭地报着，手指在图片上戳得啪啪响。
羽墨轩华的目光则牢牢锁定了肉类烧烤那几页，言简意赅：“羊肉串，五十。牛板筋，三十。烤羊排，两份。”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对肉食的纯粹渴望。
时雨安静地坐在最边上，帽檐下的眼睛也盯着菜单，纤细的手指点了点素菜烧烤里的烤韭菜和烤金针菇，又翻到炒菜那页，指了指干煸四季豆。她吃得清淡，速度却从不慢。
叶未暝接过一本菜单，手指有些无力地翻动着，铁灰色的眼眸扫过那些重油重盐的图片，胃里隐隐有些不舒服的翻腾感。他勉强选了个看起来清爽点的蒜蓉粉丝娃娃菜，又加了个清炒时蔬。
“瀚龙，绫羽，你们呢？”叶未暝把菜单推过去，声音有些轻飘。
“我看看，”欧阳瀚龙凑近南宫绫羽，两人头挨着头一起看菜单，“来个招牌的辣炒花蛤？大叔这个做得一绝。再来个……嗯，锅包肉？未来爱吃甜的。”他侧头问南宫绫羽，“绫羽，你想吃什么？海鲜疙瘩汤？暖胃的。”
南宫绫羽紫色的眼眸在菜单上流连，带着精灵族特有的优雅，点出的菜却毫不含糊：“花蛤要的。再加个葱烧海参？叶子点的太素了。嗯……再来个九转大肠？听说大叔这个做得地道。”她看向叶未暝，带着点促狭的笑意，“给你补补？”
叶未暝扯了扯嘴角，没接话。
“行！够硬！”欧阳瀚龙笑着拍板，又加了个下酒的油炸花生米和凉拌海蜇皮，然后扬手招呼伙计，“点好了！”
伙计拿着点菜宝飞快地记录着，油光光的脸上堆满笑：“好嘞！稍等啊！烤串先上！酒水喝点啥？冰镇啤酒？还是咱店里的特色米酒？”
酒水……这个词让桌上安静了一瞬。在银河号上，弗朗索瓦船长那条“未成年人禁止饮酒”的铁律，如同高压线，无人敢碰。船长叼着烟斗、眼神锐利扫视过来破口大骂的画面还历历在目。
短暂的沉默后，欧阳未来第一个打破，眼睛亮晶晶的，带着点跃跃欲试的兴奋：“那个……有果味的……嗯，就是那种……鸡尾酒吗？度数很低的！”她边说边瞄了瞄哥哥和南宫绫羽的脸色。
“有有有！”伙计热情地介绍，“水蜜桃的，蓝莓的，青柠薄荷的，荔枝的，都有！就跟汽水似的，带一点点酒味，冰镇的，可好喝了！”
羽墨轩华言简意赅：“水蜜桃。”
时雨小声：“蓝莓。”
叶未暝似乎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没反对，低声道：“青柠吧。”
欧阳瀚龙和南宫绫羽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无奈和纵容。确实，回家了，紧绷的弦松了，一场大难后的庆功宴，似乎也需要一点不一样的仪式感。
“行吧，”欧阳瀚龙对伙计说，“水蜜桃、蓝莓、青柠、荔枝……各来一罐吧。再拿几瓶冰的北冰洋汽水。”
“好嘞！马上来！”伙计记下，麻利地转身去安排了。
很快，几罐色彩缤纷、冒着丝丝凉气的预调鸡尾酒和几瓶橘黄色的汽水被端了上来。易拉罐被拉开时“噗嗤”的轻响，带着一种解禁般的微妙愉悦感。
“来来来！”欧阳未来迫不及待地抓起一罐荔枝味的，粉色的液体在灯光下泛着诱人的光泽，“庆祝我们……呃……活着回来！干杯！”她举起罐子，小脸兴奋得发红。
“干杯！”众人笑着响应，纷纷拿起面前的罐子。冰凉的金属罐壁激得皮肤一缩，甜滋滋的果香混合着极淡的酒精气息涌入鼻腔。
“为弗朗索瓦船长的健康。”南宫绫羽优雅地举杯，紫眸含笑。
“为银河号没被我们拆掉。”欧阳瀚龙笑着补充。
“为了肉。”羽墨轩华言简意赅，仰头灌了一大口粉色的水蜜桃酒，喉结滚动，冰凉的液体滑下，她满足地眯了下眼。
时雨小口抿着蓝色的蓝莓味酒液，帽檐下的眼睛弯了弯。
叶未暝拿起那罐青柠薄荷的，指尖能感受到罐身凝结的水珠和内部的冰凉。他尝试着喝了一小口。强烈的青柠酸味和薄荷的清凉感瞬间冲入口腔，紧随其后的是糖浆的甜腻，最后才有一丝极其微弱的、属于酒精的灼热感滑过喉咙。味道很冲，很工业化，谈不上好喝，但那股冰凉和微弱的刺激，似乎暂时压下了身体深处的不适。他放下罐子，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感受着掌心传来的凉意。
就在这轻松的气氛中，第一波烤串裹挟着汹涌的热浪和浓香被端了上来。粗犷的不锈钢托盘里，堆满了滋滋作响、油光闪亮的串儿。
最显眼的是羽墨轩华钦点的五十串羊肉串。肥瘦相间的羊腿肉被切成大小适中的块，串在长长的铁签子上，烤得外皮焦脆，泛着诱人的金黄色泽和微微的焦褐，肥肉部分被逼出了油脂，呈现出半透明的油润感。浓烈的孜然粉、辣椒面、细盐粒厚厚地覆盖其上，间或夹杂着星星点点的白芝麻。滚烫的油脂香气混合着霸道的香料气息，像一枚炸弹在桌面上引爆。
“我的！”羽墨轩华眼中精光一闪，出手如电，瞬间就抓走了至少二十串，速度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她根本不顾签子烫手，拿起一串，张嘴就咬。滚烫的肉块入口，她满足地眯起眼，牙齿轻易地撕开焦脆的外壳，里面鲜嫩多汁的羊肉带着滚烫的肉汁在口中爆开，浓郁的羊脂香混合着孜然辣椒的强烈辛香，瞬间充满了整个口腔。她吃得极其专注，腮帮子快速鼓动，喉结有力地上下滚动，一串接一串，动作迅捷流畅，带着一种近乎凶猛的专注。
“墨姐！给我留点！”欧阳未来也赶紧抢了几串，学着羽墨轩华的样子，不顾形象地大口撕咬，烫得嘶嘶吸气，却舍不得停下，“唔！好吃！太香了！还是大叔烤得够味！”
紧接着是烤得表皮金黄起泡、内里软糯绵密的整只茄子，被剖开平铺，上面堆满了厚厚的、用大量蒜蓉、小米辣、酱油和香油调制的酱料，还在滋滋作响。欧阳瀚龙用筷子小心地夹起一块裹满蒜蓉的茄肉，吹了吹，送入口中。蒜香浓郁霸道，带着微微的辛辣，混合着茄子特有的软糯清甜和烧烤赋予的烟火气，瞬间抚慰了味蕾。他忍不住又夹了一块，顺手放到了旁边南宫绫羽的小碟子里。南宫绫羽尝了一口，紫眸亮起，赞许地点点头：“火候正好，蒜蓉也够香。”
烤得金黄焦脆、皮肉分离的鸡翅，刷着甜咸微辣的秘制酱汁，表面撒着芝麻。时雨默默地拿起一串，小口小口地啃着，动作斯文却速度不慢，很快就把骨头啃得干干净净。
烤鱿鱼须根根Q弹有嚼劲，裹着浓郁的酱料；烤牛板筋带着特有的韧劲，越嚼越香；烤得软糯的土豆片和焦香的馒头片也陆续上桌。满桌都是烟火气十足的硬货。
这时，炒菜也开始陆续登场。
最先震撼亮相的是欧阳瀚龙点的辣炒花蛤。巨大的白瓷盘里，堆满了张开口的花蛤，每一个都裹满了红亮诱人的酱汁。酱汁是用大量的蒜末、姜末、干辣椒段、花椒粒、豆瓣酱爆炒出来的，颜色深红油亮，散发着极其霸道的香辣气息。花蛤肉本身极其鲜嫩，吸饱了这浓烈鲜辣的汤汁，入口先是滚烫的咸鲜，紧接着是爆炸般的麻辣感直冲脑门，随后才是花蛤肉本身的清甜回甘。一口下去，额头立刻冒出一层细汗，却又让人欲罢不能，筷子停不下来。
“嘶——够劲！”欧阳瀚龙吸着气，被辣得够呛，却满脸享受，赶紧灌了一口汽水。
“好吃！”连羽墨轩华都暂时从肉串中抬起头，用筷子夹起一个花蛤，吸溜一声把肉和汤汁一起嘬进嘴里，辣得她蓝灰色的眉毛都扬了起来，却毫不犹豫地又夹了一个。
紧接着是未来点的秘制烤鱼。一条足有三斤多重的大草鱼被剖开摊平，鱼皮烤得金黄酥脆，上面覆盖着厚厚一层炒制的配菜——洋葱丝、芹菜段、青红椒块、炸得焦脆的黄豆，还有大量切碎的泡椒、泡姜、野山椒、花椒粒、干辣椒段。整盘鱼被端上桌时，下面还点着固体酒精炉，小火咕嘟咕嘟地煨着。红亮的汤汁在炉火的加热下不断冒着细密的气泡，更加浓郁的酸辣鲜香蒸腾而起，霸道地盖过了其他菜肴的味道。鱼肉极其鲜嫩入味，带着烤制的焦香和汤汁的复合酸辣，配菜吸饱了汤汁，更是下饭神器。
“哇！我的鱼！”未来欢呼一声，立刻拿起勺子去舀汤汁里的配菜和鱼肉，顾不得烫就往嘴里塞，“烫烫烫！好吃！”
随后是南宫绫羽点的葱烧海参。浓油赤酱，油亮诱人。硕大的刺参被烧得软糯弹牙，裹着粘稠鲜亮的酱汁，浓郁的葱香是这道菜的灵魂。海参本身没什么浓烈味道，全靠这酱汁赋予其醇厚鲜美的灵魂。南宫绫羽用筷子夹起一块，优雅地送入口中，细细品味那软糯丰腴的口感和浓郁的葱香酱味，脸上露出满足的神色。
叶未暝看着油亮的海参，胃里那股不适感又隐隐翻腾起来。他强忍着用筷子夹起，小口地咬了一点。海参软糯的口感在舌尖化开，酱汁的咸鲜和葱香很浓郁，但他却品不出太多滋味，只觉得那油润感有些腻人。他努力地咀嚼着，咽下去，又端起旁边的青柠鸡尾酒喝了一大口，试图压下那股反胃感。
九转大肠色泽红亮，层层叠叠，如同一个个小套环，散发着奇异的、浓郁的脏器香气混合着甜面酱、香料的味道。这是老饕的心头好，爱的人爱死，厌的人避之不及。欧阳瀚龙夹起一块，入口先是酱汁的咸甜，接着是外皮的微韧，然后是内里肥糯丰腴的脂肪层，最后是脏器特有的风味在口中弥漫开来，层次复杂。他点点头：“够味！火候也好。”未来好奇地尝了一小块，立刻皱起了小脸：“唔……好奇怪的味道！”惹得众人大笑。
相比之下，叶未暝点的蒜蓉粉丝娃娃菜和清炒时蔬就显得格外清爽。洁白的瓷盘里，嫩绿的娃娃菜心整齐排列，上面覆盖着厚厚一层炒得金黄油亮的蒜蓉，蒜香浓郁扑鼻，粉丝吸饱了鲜甜的汤汁，软糯入味。清炒时蔬则碧绿油亮，只用了简单的蒜片清炒，最大程度保留了蔬菜的鲜嫩本味。这两道菜在满桌的浓墨重彩中，像两股清流。叶未暝默默地吃着娃娃菜里的粉丝和清炒时蔬，筷子很少伸向那些浓油赤酱、辛辣刺激的硬菜。他吃得不多，很慢，每一口都像是在完成某种任务。只有冰凉的青柠鸡尾酒，被他一次次拿起，冰镇着掌心，也试图冰镇体内那越来越难以忽视的、如同无数细小冰针攒刺般的疼痛。
桌上的气氛越来越热烈。冰凉的、带着微甜果香和气泡的鸡尾酒，虽然酒精度数极低，但几罐下肚，在疲惫的身体和放松的心情催化下，还是带来了一丝微醺的暖意。
欧阳未来的小脸已经红扑扑的，像熟透的苹果，话也明显多了起来，挥舞着啃了一半的鸡翅，兴奋地讲着银河号上自己闹的笑话，讲到兴奋处，自己先咯咯笑得前仰后合。羽墨轩华依旧专注于吃肉，但动作比之前慢了些，蓝灰色的眼眸里也少了几分锐利，多了点懒洋洋的满足感，偶尔会附和地点点头，或者简短地评价一句“还行”。时雨摘下了口罩，露出清秀却略显苍白的小脸，在温暖的灯光和微醺的酒意下，紧绷的线条也柔和了不少，她小口地吃着东西，听着大家说话，嘴角偶尔会弯起一点浅浅的弧度。
南宫绫羽白皙的脸上也浮起一层淡淡的、桃花般的红晕，紫色的眼眸波光流转，比平时更添几分妩媚。她小口地啜饮着荔枝味的鸡尾酒，听着未来的叽叽喳喳，时不时优雅地夹起一块海参或花蛤肉。她偶尔会看向身边的欧阳瀚龙。
欧阳瀚龙也放松了很多，脸上带着笑，一边吃着那炸得金黄酥脆裹着酸甜粘稠、拉丝的酱汁的锅包肉，一边边和南宫绫羽低声说着什么。或许是酒精的作用，或许是这久违的、纯粹的放松，他感觉自己和绫羽之间那种若有若无的、被任务和危机压抑着的情愫，在这温暖的烟火气里，似乎悄然升温了一些。他拿起自己那罐荔枝味的酒，轻轻碰了碰南宫绫羽放在桌上的罐子，声音带着点酒后的微哑和暖意：“绫羽，这次还好有你在。”
南宫绫羽抬眼看他，紫眸在灯光下如同浸了水的紫水晶，流转着动人的光，她莞尔一笑，拿起罐子与他轻碰：“你也是，瀚龙。”冰凉的罐壁相触，发出清脆的轻响，两人相视一笑，某种无需言说的默契在目光中流淌。
叶未暝静静地坐在稍远的位置，看着眼前这热闹、温暖、充满了生机的画面。未来笑得没心没肺，墨姐满足地啃着羊排，小时安静地吃着东西，瀚龙和绫羽姐之间流动着一种旁人难以插足的暖意。这画面如此美好，如此真实。
可这美好，却像隔着一层冰冷的毛玻璃，清晰地映在他眼中，却无法真正传递一丝暖意到他心里。体内那无形的冰针，在微弱的酒精麻痹下，非但没有减轻，反而变得更加尖锐、更加密集。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更深、更广的痛楚。彼岸黎明吞噬生命力的恶果，正在他这具由无数“优秀”碎片拼凑而成的躯体里疯狂发酵。特效药失效了。那点止痛药，杯水车薪。
他端起那罐青柠薄荷酒，冰凉的罐身刺激着掌心。里面绿色的液体已经所剩无几。他仰起头，将最后一点带着强烈人工甜味和刺鼻薄荷味的液体全部灌入口中。冰冷的液体滑过食道，落入胃袋，带来一阵短暂的、几乎让他痉挛的寒意。这寒意，似乎暂时压过了那无处不在的灼痛和冰刺。
他放下空罐，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他看着空罐，视线有些模糊。眼前热闹喧嚣的餐馆景象开始晃动、旋转，像一张曝光过度的旧照片。那些明亮的灯光，那些欢笑的脸庞，那些冒着热气的食物……都在褪色、扭曲。
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惨白的实验室灯光。是巨大玻璃罐里悬浮着的、扭曲不成形的胚胎或器官标本。是奥拓蔑洛夫那张永远带着优雅微笑、金丝眼镜后闪烁着狂热和冷漠光芒的脸。是他手中那泛着幽蓝光泽的注射器针尖。
然后，是更恐怖的景象——无数张脸！惨白的、浮肿的、布满血污的、死不瞑目的脸！男人，女人，老人，甚至还有孩子！他们的眼睛空洞地大睁着，凝固着极致的痛苦、恐惧和怨毒，层层叠叠，如同地狱的墙壁，向他挤压过来！无声的尖叫仿佛穿透了时空，在他脑中凄厉地回荡！
‘怪物！’‘刽子手！’‘还我命来！’‘用我们的命堆出来的怪物！’
那些为他提供“优秀”基因的“原材料”……那些被奥拓蔑洛夫无情剥夺了生命、只为了提取那一点点维系他这具残破躯壳运转的DNA的冤魂！
冷汗瞬间浸透了他后背的衣衫，黏腻冰冷。他放在桌下的手死死攥成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试图用这尖锐的物理疼痛来对抗那来自灵魂深处的、无边无际的恐惧和罪恶感。身体里的冰针变成了烧红的烙铁，在每一寸血肉里疯狂地搅动、灼烧。
“叶子哥？你怎么了？”欧阳未来带着醉意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带着一丝疑惑，“脸好白啊？是不是这个青柠的不好喝？要不要试试我的荔枝味？可甜了！”她说着，还把自己的罐子往叶未暝面前推了推。
叶未暝猛地一颤，如同从噩梦中惊醒。眼前扭曲的鬼影瞬间消散，重新变回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的餐馆。未来那张带着红晕的、关切的小脸就在眼前。他强行扯动嘴角，肌肉僵硬得像冻住了一样，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没……没事。有点……累。酒……挺好。”他避开未来的目光，垂下眼帘，掩饰住眼底翻涌的痛苦和恐惧。
“哦……”未来半信半疑地收回罐子，又转头投入到和羽墨轩华争抢最后一块烤羊排的战斗中去了。
南宫绫羽紫色的眼眸若有所思地扫过叶未暝瞬间苍白如纸的脸颊和他额角渗出的细密冷汗。她放在桌下的手，轻轻碰了碰旁边欧阳瀚龙的腿。欧阳瀚龙正夹起一块锅包肉，被绫羽一碰，疑惑地转头看她。南宫绫羽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叶未暝的方向，微微蹙了下眉。
欧阳瀚龙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灯光下，叶未暝低垂着头，铁灰色的碎发遮住了他的眼睛，只能看到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唇，和微微颤抖的指尖。他整个人散发着一股极力压抑却仍掩饰不住的虚弱和痛苦。
欧阳瀚龙心头一沉。他放下筷子，隔着桌子问道：“叶子？真没事？看你脸色不太好。要不……先回去休息？”
叶未暝抬起头，努力让自己的眼神看起来平静一些，甚至试图再次挤出一点笑意：“真没事，瀚龙。就是……有点累。庆功宴嘛，还没结束呢。”他拿起筷子，伸向那盘几乎没动过的清炒时蔬，夹起一根，慢慢地放进嘴里，机械地咀嚼着。那动作，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
桌上的热闹还在继续。未来和墨姐在抢最后几串烤肉，小时小口喝着蓝莓酒，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们。南宫绫羽和欧阳瀚龙交换了一个担忧的眼神，却也没再说什么。庆功宴的气氛，因为叶未暝这无声的煎熬，悄然蒙上了一层不易察觉的阴影
当最后一块锅包肉被未来满足地塞进嘴里，最后几粒油炸花生米被羽墨轩华精准地夹走，桌上已是杯盘狼藉，堆满了空签子、空罐子和啃得干干净净的骨头。空气里弥漫着食物混合着酒气的浓郁味道，饱足感带来的慵懒席卷了每一个人。
铲子大叔笑呵呵地过来结账，看着这群吃得心满意足的年轻人，大手一挥抹了零头：“吃好就行！下次再来！”
走出餐馆，被夜晚清凉的风一吹，那点微醺的酒意似乎散去了不少，但疲惫感却更加汹涌地反扑上来。时雨重新戴上了口罩，拉低了帽檐。羽墨轩华满足地打了个小小的饱嗝，揉着平坦得看不出丝毫饱食痕迹的小腹。欧阳未来则挂在哥哥的手臂上，一边走一边小声哼着不成调的歌。
叶未暝沉默地走在最后。夜风带着凉意吹在他冷汗未干的身上，激起一阵细微的颤栗。体内那被酒精短暂麻痹的痛楚，如同被惊醒的毒蛇，以十倍百倍的凶猛姿态反噬回来。不再是冰针，而是无数把烧红的钝刀，在骨头缝里、在神经末梢上、在每一个细胞深处，疯狂地刮擦、切割、灼烧！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滚烫的沙砾，每一次心跳都带来全身血管的剧烈抽搐。眼前阵阵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餐馆里残留的喧嚣和同伴模糊的说话声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水幕传来。
他死死咬住牙关，口腔里弥漫开浓重的铁锈味，才勉强将涌到喉咙口的痛哼压下去。脚步虚浮得如同踩在棉花上，全靠一股意志力强撑着，才没有瘫倒下去。不能倒下……不能在这里倒下……不能让他们看到……
短短十分钟的归途，对他而言漫长得如同跋涉了千山万水。当那座熟悉的灰白色小楼终于出现在视线里时，叶未暝感觉自己最后一丝力气也快被抽干了。
“呼——总算到家了！”欧阳未来掏出钥匙开门，嘴里还在叽叽喳喳，“哥，明天我要睡到中午！谁也别叫我！”
“行行行，小祖宗，赶紧洗洗睡吧。”欧阳瀚龙推开门，回头招呼大家，“都早点休息。墨姐，小时，叶子，你们也赶紧下去歇着。”
“嗯。”羽墨轩华点点头，径直走向客厅角落里那扇伪装成储物柜的门，熟练地输入密码并按下掌纹。厚重的合金门无声地滑开，露出一条向下延伸的、铺着金属网格地板的通道，通道两侧是散发着柔和白光的壁灯。
“白姐姐晚安！臭老哥晚安！墨姐小时晚安！叶子哥……咦？”未来正挨个道晚安，却发现叶未暝没有像往常一样跟着羽墨轩华和时雨走向地下通道入口，而是脚步有些踉跄地走向了一楼洗手间的位置。
“叶子？”欧阳瀚龙也注意到了。
“有点……不舒服。”叶未暝的声音从洗手间方向传来，压抑得几乎变形，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虚弱，“洗把脸……就下去。你们……先休息。”话音未落，洗手间的门已经被他迅速关上，里面传来反锁的“咔哒”轻响。
门外的几人都愣了一下。
“叶子哥怎么了？刚才在店里就怪怪的。”未来嘟囔着。
南宫绫羽眉头微蹙，紫色眼眸中担忧更甚
“可能……累狠了吧。”欧阳瀚龙看着紧闭的洗手间门，叹了口气，“让他自己缓缓。墨姐，小时，你们先下去吧。”
羽墨轩华深深地看了洗手间方向一眼，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率先走进了地下通道。时雨也默默地跟了进去。合金门无声地滑上，与墙壁严丝合缝，仿佛从未打开过。
欧阳瀚龙、南宫绫羽和未来也各自上楼洗漱。小楼很快安静下来，只剩下洗手间里隐约传来的、压抑到极致的、断断续续的粗重喘息声，以及水龙头开到最大时哗哗的水流声。那水流声，像是在拼命冲刷着什么。
许久，洗手间的门才被轻轻打开。
叶未暝扶着冰冷的门框，身体佝偻着，如同被无形的重担压垮。脸上全是水渍，分不清是自来水还是冷汗，额前的铁灰色发丝湿漉漉地贴在苍白的皮肤上。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勉强站直，一步一步，挪向客厅角落那扇通往地下的合金门。每一步，都像是在刀尖上行走，都牵扯着撕裂灵魂的剧痛。
扫描掌纹，输入密码。合金门再次无声滑开。
柔和的暖黄色灯光取代了刺目的冷白光。原本光秃秃的金属通道墙壁，此刻贴满了风格各异的涂鸦、电影海报和动漫贴纸，甚至还有未来用冰元素弄出来的永不融化的精致小雪花图案点缀其中。通道尽头是一个宽敞的公共活动区，摆放着舒适的懒人沙发、巨大的投影屏幕、堆满零食的开放式厨房岛台，还有一张台球桌。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香薰味道，像是柑橘混合着雪松。这里更像是一个精心布置的、充满个性的学生公寓公共休息室。
住宅区在活动区两侧。羽墨轩华和时雨的房间门紧闭着，里面没有灯光透出，显然已经休息了。
叶未暝跌跌撞撞地冲进自己那间位于最角落的房间，反手“砰”地一声关上门，甚至来不及上锁，整个人就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沿着冰冷的金属门板滑坐在地。
“呃啊……”再也无法压制的痛苦呻吟，如同受伤野兽的哀鸣，从他紧咬的齿缝间溢出。身体蜷缩成一团，剧烈地颤抖着，每一块肌肉都在痉挛。冷汗瞬间再次浸透了他单薄的衣衫。眼前是旋转的、破碎的光斑，耳边是尖锐的、仿佛要刺穿耳膜的嗡鸣。
彼岸黎明的反噬，如同决堤的洪水，彻底冲垮了他强撑的堤坝。不仅仅是肉体上那千刀万剐般的剧痛，更深的是灵魂被撕裂的恐惧，是实验室冰冷的记忆，是那些冤魂凄厉的哭嚎和诅咒！奥拓蔑洛夫那张带着优雅微笑的脸，在扭曲的光影中不断放大，金丝眼镜后的眼睛，冰冷得像毒蛇！
奥拓蔑洛夫的声音似乎在耳边响起。
‘完美的造物……自然规则的诅咒？呵，那只是你存在的代价。’
‘看，这些低劣的生命，他们的价值，就是成为你延续的养料。’
‘活下去，叶未暝，用他们的命活下去。这是你的宿命。’
不！不是！叶未暝痛苦地抱紧头颅，指甲深深抠进头皮，试图驱散脑中那恶魔般的低语和无数双怨毒的眼睛。他不要这样的宿命！他不要踩着尸骸苟延残喘！
可身体的崩溃是如此真实。他能清晰地感觉到，生命力如同沙漏里的沙，正在疯狂地流逝。细胞在哀鸣，在凋零，在不可逆转地走向衰亡。守护之翼的特效药，那维系着他一线生机的希望，此刻在彼岸黎明造成的巨大创伤面前，彻底失去了效力。他能感觉到，那原本被药物勉强维持的、脆弱的平衡，正在彻底崩塌。
剧痛如同黑色的潮水，一波比一波汹涌，几乎要将他溺毙。他颤抖着，挣扎着从冰冷的地上爬起来，踉跄着扑向床铺。床头柜的抽屉里，放着他最后的手段——一个没有任何标签的白色塑料药瓶。
他哆嗦着手拧开瓶盖，看也不看，将里面满满一把白色的、圆形的止痛药片，全部倒进了嘴里！药片苦涩的味道在口腔中弥漫开。没有水，他就那么干咽下去！粗糙的药片刮擦着干涩疼痛的喉咙，带来一阵剧烈的呛咳和恶心感，他死死捂住嘴，强行将呕吐感压下去，任由那些药片如同坚硬的石子，一颗颗沉入那翻江倒海的胃里。
身体依旧在剧痛中痉挛，冷汗像小溪一样流淌。他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等待着那不知是否会到来的、微不足道的麻痹。意识在无边的痛苦和冰冷的绝望中渐渐模糊、下沉……
清晨的阳光，带着初秋特有的清冽和一丝暖意，透过客厅那扇巨大的落地窗，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空气中还残留着昨夜烧烤和酒水的淡淡气息。
欧阳未来顶着一头乱糟糟的黑色双马尾，揉着惺忪的睡眼，踢踏着毛绒拖鞋从楼梯上走下来，一边走一边打着大大的哈欠：“哈——欠——臭老哥！早饭吃什么？”
客厅里，欧阳瀚龙和南宫绫羽已经坐在餐桌旁。桌上摆着简单的白粥、几碟小咸菜和刚买回来的油条。欧阳瀚龙正低头刷着手机上的新闻，南宫绫羽则捧着一杯温热的牛奶，小口喝着，白色长发柔顺地披散在肩头，在晨光中泛着柔和的银辉。
“就知道吃。”欧阳瀚龙头也不抬，“冰箱里有面包牛奶，自己热。”
“切！”未来不满地撇撇嘴，趿拉着拖鞋去开冰箱门。
南宫绫羽放下牛奶杯，紫色的眼眸望向通往地下基地的那扇合金门。门紧闭着，没有任何动静。“墨姐她们……还没起来？”她轻声问。
“可能吧。”欧阳瀚龙放下手机，“昨天也够累的。让她们多睡会儿。”他拿起一根油条，刚咬了一口，通往地下基地的合金门突然发出一声轻微的滑开声。
羽墨轩华走了出来。她换了一身干净利落的黑色运动背心和短裤，蓝灰色的短发依旧精神，脸色如常，看不出丝毫宿醉的痕迹。她手里拿着一个空的水杯，径直走向厨房岛台去倒水。
“墨姐早！”未来叼着一片面包，含糊地打招呼。
“早。”羽墨轩华简洁地回应，给自己倒了杯水，仰头咕咚咕咚喝了大半杯。
“小时呢？还没起？”欧阳瀚龙问道。
羽墨轩华放下杯子，摇摇头，言简意赅：“没。”她顿了顿，似乎想说什么，又没说，只是补充道，“叶子房里没动静。”她的直觉一向敏锐，叶未暝昨夜最后的状态，她并非毫无察觉。
“叶子哥？”未来眨眨眼，“他平时不是起得挺早的嘛？比墨姐你还早去晨练呢。”
这句话像是一颗小石子，投入了平静的水面。
欧阳瀚龙和南宫绫羽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凝重。昨夜叶未暝那苍白如纸的脸和极力压抑的痛苦，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我去看看。”南宫绫羽站起身，白色长发随着动作轻轻摆动，脸上那点清晨的慵懒瞬间被严肃取代。她快步走向合金门，输入密码，门无声滑开。她走了下去。
欧阳瀚龙也放下油条，跟了上去。未来见状，也好奇地叼着面包片跟了过去。
地下的公共活动区依旧安静，只有柔和的灯光亮着。空气中飘散的柑橘雪松香薰味，此刻却无法带来丝毫安宁。羽墨轩华也沉默地跟了下来。
南宫绫羽径直走向最角落叶未暝的房间。门紧闭着。她抬手，轻轻敲了敲门。
“叶子？醒了吗？”她的声音在安静的通道里显得格外清晰。
没有回应。
她加重了敲门的力道，又喊了一声：“叶未暝？”
依旧是一片死寂。门缝里没有透出任何灯光。
一股强烈的不安瞬间攫住了在场的每一个人。欧阳瀚龙上前一步，毫不犹豫地握住门把手，用力一拧——门没有锁，应声而开。
房间里的景象瞬间撞入眼帘。
晨光被厚重的遮光窗帘挡在外面，房间里光线昏暗。一切都收拾得井井有条——床铺平整，被子叠成标准的豆腐块，书桌上的物品摆放得一丝不苟。唯有靠近门边的地板上，散落着一个白色的、没有标签的空塑料药瓶，盖子滚落在不远处。
房间里空无一人。
冰冷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那个静静躺在地上的空药瓶，像一只空洞的眼睛，无声地凝视着门口呆立的几人，诉说着昨夜发生在这里的无声崩溃……
弗朗索瓦船长叼着他的大烟斗站在船舷旁，烟雾缭绕中，目光沉静地目送着这群年轻的身影汇入港口喧嚣的人流。他的战舰还有更长的航程，而孩子们的战场，暂时回到了陆地。
列车平稳地滑行，窗外是飞速倒退的、属于九牧的辽阔原野。初秋的田野尚未褪尽浓绿，点缀着收割后整齐的稻茬金黄，远处低矮连绵的山丘在薄暮中显出柔和的黛色。车厢里弥漫着一种近乎凝固的安静，连最活泼的欧阳未来也歪在靠背上，眼皮沉沉地耷拉着，只有偶尔列车轻微的晃动让她发出一点模糊的咕哝。羽墨轩华抱臂靠着窗，蓝灰色的短发在玻璃上投下浅浅的影子，目光放空，不知落在何处。时雨蜷在角落的座位里，此刻帽檐压得更低，几乎遮住了整张小脸，只露出一点倔强的下巴。叶未暝闭着眼，铁灰色的碎发垂落额前，脸色在车厢顶灯下显得有些过分苍白，呼吸轻缓得近乎没有。南宫绫羽安静地坐在欧阳瀚龙身边，白色长发流泻在肩头，紫色的眼眸望着窗外流转的景色，偶尔会转头看看身边闭目养神的少年，眼底深处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欧阳瀚龙自己也是半睡半醒，只有到家了，紧绷了太久的弦才敢真正松懈，疲惫如同粘稠沉重的潮水，温柔又霸道地淹没了每一寸神经。
“家”这个字眼，在经历了银河号上冰冷的金属舱壁和鹰翼联邦硝烟弥漫的废墟后，带着一种几乎烫慰人心的暖意，悄然浮现在每个人的心头。
车轮碾过铁轨的节奏是催眠的鼓点。不知过了多久，轻微的顿挫感传来，列车缓缓停稳。
“鸢都站到了。”
机械的报站声像是一把钥匙，咔哒一声，拧开了凝固的疲惫。欧阳未来第一个弹了起来，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骨头发出噼啪的轻响。“啊——终于！屁股都要坐扁了！”她揉着眼睛，声音还带着浓浓的睡意。
一行人鱼贯下车，踏上故乡站台那熟悉的水磨石地面。空气里不再是海港的咸腥，而是傍晚特有的、混合着淡淡植物气息和隐约饭菜香的味道。没有惊心动魄的任务，没有潜伏的危机，只有归家旅人疲惫而踏实的脚步声。他们沉默地穿过站厅，叫了两辆自动出租车。
车子驶入城市，霓虹初上，街道两侧店铺的灯光流淌成温暖的河。车子最终停在一条安静的、两旁栽着高大梧桐的街道尽头。温馨的独栋民宅静静伫立，是那种让人一看就觉得安稳踏实的“家”。
钥匙转动锁芯的声音清脆又悦耳。
门一开，属于“家”的气息扑面而来——淡淡的家具味，一点点旧书的墨香、还有阳光晒过织物的暖融融的味道。鞋还没换好，欧阳未来已经像颗小炮弹一样冲了进去，目标明确地扑向厨房区域。
“哥！晚上吃什么？”她一边嚷嚷着，一边利落地甩掉脚上的运动鞋，赤着脚啪嗒啪嗒踩过客厅的地板，直奔那个大号的双开门冰箱。冰箱门被她“哗啦”拉开，冷气混着灯光涌出，她探手进去，精准地摸出一罐冰镇可乐，拉环“嗤”的一声轻响，仰头就是一顿痛饮，冰凉的气泡水让她满足地眯起眼，长长地哈了口气。
欧阳瀚龙慢悠悠地换好鞋，把背包随手扔在玄关的藤编换鞋凳上，拎着妹妹散发着热气的鞋子扔到鞋架上，看着妹妹那副饿死鬼投胎的样子，无奈地笑了笑，抬手揉了揉自己有些发僵的后颈。“今晚上……”他环视了一下同样一脸倦容的同伴们，叶未暝进门后便安静地靠在了玄关的墙壁上，闭着眼，似乎连站直都需要一点力气。羽墨轩华则直接把自己扔进了客厅那张宽大的布艺沙发里，陷进去就不想动了。时雨悄无声息地换了鞋，习惯性地压低帽檐，坐在了沙发最边缘的单人位上，像一只随时准备融入阴影的小兽。南宫绫羽轻轻关好门，紫色眼眸扫过众人，最后落在欧阳瀚龙身上。
“要不一会去菜市场看看有什么食材？”欧阳瀚龙提议道，声音里也带着掩饰不住的沙哑。他确实擅长这个，从小照顾妹妹练出来的手艺，厨房是他的另一个战场。叶未暝闻言，眼皮微微动了一下，没睁开，也没说话，只是那抿紧的唇线似乎更苍白了一点。
“啊？还要去买菜啊？”欧阳未来抱着可乐罐哀嚎，整个人瘫倒在另一张单人沙发里，“累死啦！不想动！臭老哥，你随便煮个泡面加俩蛋得了！”
靠在墙边的叶未暝终于睁开眼，铁灰色的眸子里没什么神采，声音也有些低哑：“我来做也行。”他站直身体，试图驱散那股深入骨髓的倦怠，“看看有什么……”话没说完，一阵剧烈的眩晕毫无预兆地袭来，他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迅速用指尖抵住了冰凉的墙壁稳住自己，喉结滚动，将涌到喉咙口的腥甜气息强压下去。彼岸黎明吞噬生命力的代价，从未真正离开。
一直留意着众人的南宫绫羽，敏锐地捕捉到了叶未暝那一瞬间的摇晃和他脸上掠过的痛苦神色。她的目光又扫过瘫在沙发里哀嚎的未来，还有陷在沙发里仿佛与布料融为一体的墨姐，以及角落里几乎没什么存在感的小时。最后，她的视线落回欧阳瀚龙身上，看着他眼下的淡淡青黑和眉宇间藏不住的疲惫。
“算了，”南宫绫羽开口，声音清澈柔和，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大家都太累了。买菜，洗菜，做饭，收拾……折腾下来恐怕更辛苦。”她顿了顿，目光温和地看向欧阳瀚龙，“瀚龙，你也需要好好休息一下。不如出去吃吧？我知道附近有家不错的馆子，炒菜和烧烤都做得很好。”
“出去吃？”欧阳未来立刻从沙发上弹起来半个身子，眼睛亮了，“好耶！不用等！白姐姐英明！”她瞬间把冰可乐抛到了脑后。
羽墨轩华埋在沙发里的脑袋也微微动了动，蓝灰色的发丝蹭着布面，闷闷地吐出一个字：“来点肉的。”
时雨没说话，只是帽檐微不可察地点了点。
叶未暝靠着墙，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似乎松了口气，低声道：“也好。”
欧阳瀚龙看着大家，南宫绫羽那带着体谅的目光让他心头微暖。确实，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后，连抬抬手都觉得费力，更别说在厨房里烟熏火燎地忙活了。“行，”他点点头，脸上露出轻松的笑容，“听绫羽的。哪家店？远不远？”
“不远，走路十分钟，铲子大叔那里。”南宫绫羽也笑了，紫眸里漾着暖意，“大叔手艺很地道，分量也足，正好给大家接风洗尘，庆祝一下平安回来。”
“铲子大叔？”欧阳未来来了精神，“好耶！”
“走走走！饿扁了！”未来瞬间满血复活，跳起来就去拉靠在墙边的叶未暝，“叶子哥，快起来，吃肉去啦！”
叶未暝被她拽得一个趔趄，身体里那股撕裂般的虚弱感再次翻涌，他强行稳住，借着未来的力道站直，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好。”
夜色温柔地笼罩着鸢都的街道。初秋的晚风带着恰到好处的凉意，吹散了白日的最后一丝燥热。路灯将梧桐树婆娑的枝叶投影在干净的人行道上，光斑随着他们的脚步明明灭灭。脱离了任务状态的主角团，此刻更像一群普通的、刚结束长途旅行归家的年轻人，带着满身的疲惫和一丝劫后余生的轻松。
十分钟的路程，远远就闻到了诱人的烟火气。那是一种极其霸道、极其市井的香气——油脂在滚烫铁板上发出的滋滋尖叫，混合着孜然、辣椒粉、花椒面被烈火瞬间激发的浓烈辛香，还有大铁锅爆炒时葱姜蒜炝锅的复合焦香，以及各种肉类被烤得焦香四溢的原始肉味。这味道如同一只无形的手，粗暴地撕开了旅人的疲惫，精准地攥住了胃袋，勾得人馋虫大动。
铲子大叔的招牌并不起眼，就是一块朴素的灯箱。店面也不大，临街是开放式的烧烤操作区，烟火缭绕，一个系着油渍麻花围裙、身材敦实的铲子大叔正站在巨大的炭烤炉前，双手翻飞，几十串肉串在他指间如同被赋予了生命，跳跃、翻转，均匀地接受着炭火的亲吻，油脂滴落，腾起一股带着焦香的青烟。里面是稍显拥挤的堂食区，人声鼎沸，杯盘碰撞声、划拳笑闹声、锅铲敲击铁锅的铿锵声混成一片，充满了滚烫的生命力。
“大叔！还有位置没！”欧阳未来人未到声先至，脆生生的嗓门轻易穿透了喧闹。
铲子大叔闻声抬头，油光满面的脸上立刻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眼睛眯成了缝：“哎哟！是未来丫头！还有瀚龙小子！多久没见你们了！来来来，里面坐里面坐！”他嗓门洪亮，中气十足，热情地招呼着，目光扫过后面跟着的南宫绫羽、羽墨轩华等人，笑容更盛，“都来了啊！好！好！正好里面靠窗那桌刚空出来！够你们坐！快进去！”他一边指挥着旁边打下手的伙计收拾桌子，一边朝着后厨方向吼了一嗓子，“老婆！大桌！上茶！”
一行人被这扑面而来的热烈气氛感染，连叶未暝苍白的脸上似乎也沾染了一丝暖意。他们挤进喧闹的店内，在靠窗那张还算宽敞的方桌旁坐下。塑料椅子，铺着一次性塑料桌布，桌面油腻腻地反着光，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油烟和食物的混合气味。这环境称不上雅致，却有着最鲜活真实的烟火气。
伙计麻利地送来一大壶滚烫的茉莉花茶和几个厚实的玻璃杯，又甩下几本塑封的菜单。菜单上油渍斑斑，边角卷起，充满了“饱经风霜”的痕迹。
“点菜点菜！饿疯了！”欧阳未来一把抢过一本菜单，眼睛放光地扫视着图片，“烤羊肉！烤五花！烤鸡翅！烤鱿鱼！烤茄子……还有这个！秘制烤鱼！”她的小嘴叭叭叭地报着，手指在图片上戳得啪啪响。
羽墨轩华的目光则牢牢锁定了肉类烧烤那几页，言简意赅：“羊肉串，五十。牛板筋，三十。烤羊排，两份。”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对肉食的纯粹渴望。
时雨安静地坐在最边上，帽檐下的眼睛也盯着菜单，纤细的手指点了点素菜烧烤里的烤韭菜和烤金针菇，又翻到炒菜那页，指了指干煸四季豆。她吃得清淡，速度却从不慢。
叶未暝接过一本菜单，手指有些无力地翻动着，铁灰色的眼眸扫过那些重油重盐的图片，胃里隐隐有些不舒服的翻腾感。他勉强选了个看起来清爽点的蒜蓉粉丝娃娃菜，又加了个清炒时蔬。
“瀚龙，绫羽，你们呢？”叶未暝把菜单推过去，声音有些轻飘。
“我看看，”欧阳瀚龙凑近南宫绫羽，两人头挨着头一起看菜单，“来个招牌的辣炒花蛤？大叔这个做得一绝。再来个……嗯，锅包肉？未来爱吃甜的。”他侧头问南宫绫羽，“绫羽，你想吃什么？海鲜疙瘩汤？暖胃的。”
南宫绫羽紫色的眼眸在菜单上流连，带着精灵族特有的优雅，点出的菜却毫不含糊：“花蛤要的。再加个葱烧海参？叶子点的太素了。嗯……再来个九转大肠？听说大叔这个做得地道。”她看向叶未暝，带着点促狭的笑意，“给你补补？”
叶未暝扯了扯嘴角，没接话。
“行！够硬！”欧阳瀚龙笑着拍板，又加了个下酒的油炸花生米和凉拌海蜇皮，然后扬手招呼伙计，“点好了！”
伙计拿着点菜宝飞快地记录着，油光光的脸上堆满笑：“好嘞！稍等啊！烤串先上！酒水喝点啥？冰镇啤酒？还是咱店里的特色米酒？”
酒水……这个词让桌上安静了一瞬。在银河号上，弗朗索瓦船长那条“未成年人禁止饮酒”的铁律，如同高压线，无人敢碰。船长叼着烟斗、眼神锐利扫视过来破口大骂的画面还历历在目。
短暂的沉默后，欧阳未来第一个打破，眼睛亮晶晶的，带着点跃跃欲试的兴奋：“那个……有果味的……嗯，就是那种……鸡尾酒吗？度数很低的！”她边说边瞄了瞄哥哥和南宫绫羽的脸色。
“有有有！”伙计热情地介绍，“水蜜桃的，蓝莓的，青柠薄荷的，荔枝的，都有！就跟汽水似的，带一点点酒味，冰镇的，可好喝了！”
羽墨轩华言简意赅：“水蜜桃。”
时雨小声：“蓝莓。”
叶未暝似乎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没反对，低声道：“青柠吧。”
欧阳瀚龙和南宫绫羽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无奈和纵容。确实，回家了，紧绷的弦松了，一场大难后的庆功宴，似乎也需要一点不一样的仪式感。
“行吧，”欧阳瀚龙对伙计说，“水蜜桃、蓝莓、青柠、荔枝……各来一罐吧。再拿几瓶冰的北冰洋汽水。”
“好嘞！马上来！”伙计记下，麻利地转身去安排了。
很快，几罐色彩缤纷、冒着丝丝凉气的预调鸡尾酒和几瓶橘黄色的汽水被端了上来。易拉罐被拉开时“噗嗤”的轻响，带着一种解禁般的微妙愉悦感。
“来来来！”欧阳未来迫不及待地抓起一罐荔枝味的，粉色的液体在灯光下泛着诱人的光泽，“庆祝我们……呃……活着回来！干杯！”她举起罐子，小脸兴奋得发红。
“干杯！”众人笑着响应，纷纷拿起面前的罐子。冰凉的金属罐壁激得皮肤一缩，甜滋滋的果香混合着极淡的酒精气息涌入鼻腔。
“为弗朗索瓦船长的健康。”南宫绫羽优雅地举杯，紫眸含笑。
“为银河号没被我们拆掉。”欧阳瀚龙笑着补充。
“为了肉。”羽墨轩华言简意赅，仰头灌了一大口粉色的水蜜桃酒，喉结滚动，冰凉的液体滑下，她满足地眯了下眼。
时雨小口抿着蓝色的蓝莓味酒液，帽檐下的眼睛弯了弯。
叶未暝拿起那罐青柠薄荷的，指尖能感受到罐身凝结的水珠和内部的冰凉。他尝试着喝了一小口。强烈的青柠酸味和薄荷的清凉感瞬间冲入口腔，紧随其后的是糖浆的甜腻，最后才有一丝极其微弱的、属于酒精的灼热感滑过喉咙。味道很冲，很工业化，谈不上好喝，但那股冰凉和微弱的刺激，似乎暂时压下了身体深处的不适。他放下罐子，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感受着掌心传来的凉意。
就在这轻松的气氛中，第一波烤串裹挟着汹涌的热浪和浓香被端了上来。粗犷的不锈钢托盘里，堆满了滋滋作响、油光闪亮的串儿。
最显眼的是羽墨轩华钦点的五十串羊肉串。肥瘦相间的羊腿肉被切成大小适中的块，串在长长的铁签子上，烤得外皮焦脆，泛着诱人的金黄色泽和微微的焦褐，肥肉部分被逼出了油脂，呈现出半透明的油润感。浓烈的孜然粉、辣椒面、细盐粒厚厚地覆盖其上，间或夹杂着星星点点的白芝麻。滚烫的油脂香气混合着霸道的香料气息，像一枚炸弹在桌面上引爆。
“我的！”羽墨轩华眼中精光一闪，出手如电，瞬间就抓走了至少二十串，速度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她根本不顾签子烫手，拿起一串，张嘴就咬。滚烫的肉块入口，她满足地眯起眼，牙齿轻易地撕开焦脆的外壳，里面鲜嫩多汁的羊肉带着滚烫的肉汁在口中爆开，浓郁的羊脂香混合着孜然辣椒的强烈辛香，瞬间充满了整个口腔。她吃得极其专注，腮帮子快速鼓动，喉结有力地上下滚动，一串接一串，动作迅捷流畅，带着一种近乎凶猛的专注。
“墨姐！给我留点！”欧阳未来也赶紧抢了几串，学着羽墨轩华的样子，不顾形象地大口撕咬，烫得嘶嘶吸气，却舍不得停下，“唔！好吃！太香了！还是大叔烤得够味！”
紧接着是烤得表皮金黄起泡、内里软糯绵密的整只茄子，被剖开平铺，上面堆满了厚厚的、用大量蒜蓉、小米辣、酱油和香油调制的酱料，还在滋滋作响。欧阳瀚龙用筷子小心地夹起一块裹满蒜蓉的茄肉，吹了吹，送入口中。蒜香浓郁霸道，带着微微的辛辣，混合着茄子特有的软糯清甜和烧烤赋予的烟火气，瞬间抚慰了味蕾。他忍不住又夹了一块，顺手放到了旁边南宫绫羽的小碟子里。南宫绫羽尝了一口，紫眸亮起，赞许地点点头：“火候正好，蒜蓉也够香。”
烤得金黄焦脆、皮肉分离的鸡翅，刷着甜咸微辣的秘制酱汁，表面撒着芝麻。时雨默默地拿起一串，小口小口地啃着，动作斯文却速度不慢，很快就把骨头啃得干干净净。
烤鱿鱼须根根Q弹有嚼劲，裹着浓郁的酱料；烤牛板筋带着特有的韧劲，越嚼越香；烤得软糯的土豆片和焦香的馒头片也陆续上桌。满桌都是烟火气十足的硬货。
这时，炒菜也开始陆续登场。
最先震撼亮相的是欧阳瀚龙点的辣炒花蛤。巨大的白瓷盘里，堆满了张开口的花蛤，每一个都裹满了红亮诱人的酱汁。酱汁是用大量的蒜末、姜末、干辣椒段、花椒粒、豆瓣酱爆炒出来的，颜色深红油亮，散发着极其霸道的香辣气息。花蛤肉本身极其鲜嫩，吸饱了这浓烈鲜辣的汤汁，入口先是滚烫的咸鲜，紧接着是爆炸般的麻辣感直冲脑门，随后才是花蛤肉本身的清甜回甘。一口下去，额头立刻冒出一层细汗，却又让人欲罢不能，筷子停不下来。
“嘶——够劲！”欧阳瀚龙吸着气，被辣得够呛，却满脸享受，赶紧灌了一口汽水。
“好吃！”连羽墨轩华都暂时从肉串中抬起头，用筷子夹起一个花蛤，吸溜一声把肉和汤汁一起嘬进嘴里，辣得她蓝灰色的眉毛都扬了起来，却毫不犹豫地又夹了一个。
紧接着是未来点的秘制烤鱼。一条足有三斤多重的大草鱼被剖开摊平，鱼皮烤得金黄酥脆，上面覆盖着厚厚一层炒制的配菜——洋葱丝、芹菜段、青红椒块、炸得焦脆的黄豆，还有大量切碎的泡椒、泡姜、野山椒、花椒粒、干辣椒段。整盘鱼被端上桌时，下面还点着固体酒精炉，小火咕嘟咕嘟地煨着。红亮的汤汁在炉火的加热下不断冒着细密的气泡，更加浓郁的酸辣鲜香蒸腾而起，霸道地盖过了其他菜肴的味道。鱼肉极其鲜嫩入味，带着烤制的焦香和汤汁的复合酸辣，配菜吸饱了汤汁，更是下饭神器。
“哇！我的鱼！”未来欢呼一声，立刻拿起勺子去舀汤汁里的配菜和鱼肉，顾不得烫就往嘴里塞，“烫烫烫！好吃！”
随后是南宫绫羽点的葱烧海参。浓油赤酱，油亮诱人。硕大的刺参被烧得软糯弹牙，裹着粘稠鲜亮的酱汁，浓郁的葱香是这道菜的灵魂。海参本身没什么浓烈味道，全靠这酱汁赋予其醇厚鲜美的灵魂。南宫绫羽用筷子夹起一块，优雅地送入口中，细细品味那软糯丰腴的口感和浓郁的葱香酱味，脸上露出满足的神色。
叶未暝看着油亮的海参，胃里那股不适感又隐隐翻腾起来。他强忍着用筷子夹起，小口地咬了一点。海参软糯的口感在舌尖化开，酱汁的咸鲜和葱香很浓郁，但他却品不出太多滋味，只觉得那油润感有些腻人。他努力地咀嚼着，咽下去，又端起旁边的青柠鸡尾酒喝了一大口，试图压下那股反胃感。
九转大肠色泽红亮，层层叠叠，如同一个个小套环，散发着奇异的、浓郁的脏器香气混合着甜面酱、香料的味道。这是老饕的心头好，爱的人爱死，厌的人避之不及。欧阳瀚龙夹起一块，入口先是酱汁的咸甜，接着是外皮的微韧，然后是内里肥糯丰腴的脂肪层，最后是脏器特有的风味在口中弥漫开来，层次复杂。他点点头：“够味！火候也好。”未来好奇地尝了一小块，立刻皱起了小脸：“唔……好奇怪的味道！”惹得众人大笑。
相比之下，叶未暝点的蒜蓉粉丝娃娃菜和清炒时蔬就显得格外清爽。洁白的瓷盘里，嫩绿的娃娃菜心整齐排列，上面覆盖着厚厚一层炒得金黄油亮的蒜蓉，蒜香浓郁扑鼻，粉丝吸饱了鲜甜的汤汁，软糯入味。清炒时蔬则碧绿油亮，只用了简单的蒜片清炒，最大程度保留了蔬菜的鲜嫩本味。这两道菜在满桌的浓墨重彩中，像两股清流。叶未暝默默地吃着娃娃菜里的粉丝和清炒时蔬，筷子很少伸向那些浓油赤酱、辛辣刺激的硬菜。他吃得不多，很慢，每一口都像是在完成某种任务。只有冰凉的青柠鸡尾酒，被他一次次拿起，冰镇着掌心，也试图冰镇体内那越来越难以忽视的、如同无数细小冰针攒刺般的疼痛。
桌上的气氛越来越热烈。冰凉的、带着微甜果香和气泡的鸡尾酒，虽然酒精度数极低，但几罐下肚，在疲惫的身体和放松的心情催化下，还是带来了一丝微醺的暖意。
欧阳未来的小脸已经红扑扑的，像熟透的苹果，话也明显多了起来，挥舞着啃了一半的鸡翅，兴奋地讲着银河号上自己闹的笑话，讲到兴奋处，自己先咯咯笑得前仰后合。羽墨轩华依旧专注于吃肉，但动作比之前慢了些，蓝灰色的眼眸里也少了几分锐利，多了点懒洋洋的满足感，偶尔会附和地点点头，或者简短地评价一句“还行”。时雨摘下了口罩，露出清秀却略显苍白的小脸，在温暖的灯光和微醺的酒意下，紧绷的线条也柔和了不少，她小口地吃着东西，听着大家说话，嘴角偶尔会弯起一点浅浅的弧度。
南宫绫羽白皙的脸上也浮起一层淡淡的、桃花般的红晕，紫色的眼眸波光流转，比平时更添几分妩媚。她小口地啜饮着荔枝味的鸡尾酒，听着未来的叽叽喳喳，时不时优雅地夹起一块海参或花蛤肉。她偶尔会看向身边的欧阳瀚龙。
欧阳瀚龙也放松了很多，脸上带着笑，一边吃着那炸得金黄酥脆裹着酸甜粘稠、拉丝的酱汁的锅包肉，一边边和南宫绫羽低声说着什么。或许是酒精的作用，或许是这久违的、纯粹的放松，他感觉自己和绫羽之间那种若有若无的、被任务和危机压抑着的情愫，在这温暖的烟火气里，似乎悄然升温了一些。他拿起自己那罐荔枝味的酒，轻轻碰了碰南宫绫羽放在桌上的罐子，声音带着点酒后的微哑和暖意：“绫羽，这次还好有你在。”
南宫绫羽抬眼看他，紫眸在灯光下如同浸了水的紫水晶，流转着动人的光，她莞尔一笑，拿起罐子与他轻碰：“你也是，瀚龙。”冰凉的罐壁相触，发出清脆的轻响，两人相视一笑，某种无需言说的默契在目光中流淌。
叶未暝静静地坐在稍远的位置，看着眼前这热闹、温暖、充满了生机的画面。未来笑得没心没肺，墨姐满足地啃着羊排，小时安静地吃着东西，瀚龙和绫羽姐之间流动着一种旁人难以插足的暖意。这画面如此美好，如此真实。
可这美好，却像隔着一层冰冷的毛玻璃，清晰地映在他眼中，却无法真正传递一丝暖意到他心里。体内那无形的冰针，在微弱的酒精麻痹下，非但没有减轻，反而变得更加尖锐、更加密集。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更深、更广的痛楚。彼岸黎明吞噬生命力的恶果，正在他这具由无数“优秀”碎片拼凑而成的躯体里疯狂发酵。特效药失效了。那点止痛药，杯水车薪。
他端起那罐青柠薄荷酒，冰凉的罐身刺激着掌心。里面绿色的液体已经所剩无几。他仰起头，将最后一点带着强烈人工甜味和刺鼻薄荷味的液体全部灌入口中。冰冷的液体滑过食道，落入胃袋，带来一阵短暂的、几乎让他痉挛的寒意。这寒意，似乎暂时压过了那无处不在的灼痛和冰刺。
他放下空罐，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他看着空罐，视线有些模糊。眼前热闹喧嚣的餐馆景象开始晃动、旋转，像一张曝光过度的旧照片。那些明亮的灯光，那些欢笑的脸庞，那些冒着热气的食物……都在褪色、扭曲。
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惨白的实验室灯光。是巨大玻璃罐里悬浮着的、扭曲不成形的胚胎或器官标本。是奥拓蔑洛夫那张永远带着优雅微笑、金丝眼镜后闪烁着狂热和冷漠光芒的脸。是他手中那泛着幽蓝光泽的注射器针尖。
然后，是更恐怖的景象——无数张脸！惨白的、浮肿的、布满血污的、死不瞑目的脸！男人，女人，老人，甚至还有孩子！他们的眼睛空洞地大睁着，凝固着极致的痛苦、恐惧和怨毒，层层叠叠，如同地狱的墙壁，向他挤压过来！无声的尖叫仿佛穿透了时空，在他脑中凄厉地回荡！
‘怪物！’‘刽子手！’‘还我命来！’‘用我们的命堆出来的怪物！’
那些为他提供“优秀”基因的“原材料”……那些被奥拓蔑洛夫无情剥夺了生命、只为了提取那一点点维系他这具残破躯壳运转的DNA的冤魂！
冷汗瞬间浸透了他后背的衣衫，黏腻冰冷。他放在桌下的手死死攥成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试图用这尖锐的物理疼痛来对抗那来自灵魂深处的、无边无际的恐惧和罪恶感。身体里的冰针变成了烧红的烙铁，在每一寸血肉里疯狂地搅动、灼烧。
“叶子哥？你怎么了？”欧阳未来带着醉意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带着一丝疑惑，“脸好白啊？是不是这个青柠的不好喝？要不要试试我的荔枝味？可甜了！”她说着，还把自己的罐子往叶未暝面前推了推。
叶未暝猛地一颤，如同从噩梦中惊醒。眼前扭曲的鬼影瞬间消散，重新变回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的餐馆。未来那张带着红晕的、关切的小脸就在眼前。他强行扯动嘴角，肌肉僵硬得像冻住了一样，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没……没事。有点……累。酒……挺好。”他避开未来的目光，垂下眼帘，掩饰住眼底翻涌的痛苦和恐惧。
“哦……”未来半信半疑地收回罐子，又转头投入到和羽墨轩华争抢最后一块烤羊排的战斗中去了。
南宫绫羽紫色的眼眸若有所思地扫过叶未暝瞬间苍白如纸的脸颊和他额角渗出的细密冷汗。她放在桌下的手，轻轻碰了碰旁边欧阳瀚龙的腿。欧阳瀚龙正夹起一块锅包肉，被绫羽一碰，疑惑地转头看她。南宫绫羽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叶未暝的方向，微微蹙了下眉。
欧阳瀚龙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灯光下，叶未暝低垂着头，铁灰色的碎发遮住了他的眼睛，只能看到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唇，和微微颤抖的指尖。他整个人散发着一股极力压抑却仍掩饰不住的虚弱和痛苦。
欧阳瀚龙心头一沉。他放下筷子，隔着桌子问道：“叶子？真没事？看你脸色不太好。要不……先回去休息？”
叶未暝抬起头，努力让自己的眼神看起来平静一些，甚至试图再次挤出一点笑意：“真没事，瀚龙。就是……有点累。庆功宴嘛，还没结束呢。”他拿起筷子，伸向那盘几乎没动过的清炒时蔬，夹起一根，慢慢地放进嘴里，机械地咀嚼着。那动作，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
桌上的热闹还在继续。未来和墨姐在抢最后几串烤肉，小时小口喝着蓝莓酒，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们。南宫绫羽和欧阳瀚龙交换了一个担忧的眼神，却也没再说什么。庆功宴的气氛，因为叶未暝这无声的煎熬，悄然蒙上了一层不易察觉的阴影
当最后一块锅包肉被未来满足地塞进嘴里，最后几粒油炸花生米被羽墨轩华精准地夹走，桌上已是杯盘狼藉，堆满了空签子、空罐子和啃得干干净净的骨头。空气里弥漫着食物混合着酒气的浓郁味道，饱足感带来的慵懒席卷了每一个人。
铲子大叔笑呵呵地过来结账，看着这群吃得心满意足的年轻人，大手一挥抹了零头：“吃好就行！下次再来！”
走出餐馆，被夜晚清凉的风一吹，那点微醺的酒意似乎散去了不少，但疲惫感却更加汹涌地反扑上来。时雨重新戴上了口罩，拉低了帽檐。羽墨轩华满足地打了个小小的饱嗝，揉着平坦得看不出丝毫饱食痕迹的小腹。欧阳未来则挂在哥哥的手臂上，一边走一边小声哼着不成调的歌。
叶未暝沉默地走在最后。夜风带着凉意吹在他冷汗未干的身上，激起一阵细微的颤栗。体内那被酒精短暂麻痹的痛楚，如同被惊醒的毒蛇，以十倍百倍的凶猛姿态反噬回来。不再是冰针，而是无数把烧红的钝刀，在骨头缝里、在神经末梢上、在每一个细胞深处，疯狂地刮擦、切割、灼烧！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滚烫的沙砾，每一次心跳都带来全身血管的剧烈抽搐。眼前阵阵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餐馆里残留的喧嚣和同伴模糊的说话声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水幕传来。
他死死咬住牙关，口腔里弥漫开浓重的铁锈味，才勉强将涌到喉咙口的痛哼压下去。脚步虚浮得如同踩在棉花上，全靠一股意志力强撑着，才没有瘫倒下去。不能倒下……不能在这里倒下……不能让他们看到……
短短十分钟的归途，对他而言漫长得如同跋涉了千山万水。当那座熟悉的灰白色小楼终于出现在视线里时，叶未暝感觉自己最后一丝力气也快被抽干了。
“呼——总算到家了！”欧阳未来掏出钥匙开门，嘴里还在叽叽喳喳，“哥，明天我要睡到中午！谁也别叫我！”
“行行行，小祖宗，赶紧洗洗睡吧。”欧阳瀚龙推开门，回头招呼大家，“都早点休息。墨姐，小时，叶子，你们也赶紧下去歇着。”
“嗯。”羽墨轩华点点头，径直走向客厅角落里那扇伪装成储物柜的门，熟练地输入密码并按下掌纹。厚重的合金门无声地滑开，露出一条向下延伸的、铺着金属网格地板的通道，通道两侧是散发着柔和白光的壁灯。
“白姐姐晚安！臭老哥晚安！墨姐小时晚安！叶子哥……咦？”未来正挨个道晚安，却发现叶未暝没有像往常一样跟着羽墨轩华和时雨走向地下通道入口，而是脚步有些踉跄地走向了一楼洗手间的位置。
“叶子？”欧阳瀚龙也注意到了。
“有点……不舒服。”叶未暝的声音从洗手间方向传来，压抑得几乎变形，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虚弱，“洗把脸……就下去。你们……先休息。”话音未落，洗手间的门已经被他迅速关上，里面传来反锁的“咔哒”轻响。
门外的几人都愣了一下。
“叶子哥怎么了？刚才在店里就怪怪的。”未来嘟囔着。
南宫绫羽眉头微蹙，紫色眼眸中担忧更甚
“可能……累狠了吧。”欧阳瀚龙看着紧闭的洗手间门，叹了口气，“让他自己缓缓。墨姐，小时，你们先下去吧。”
羽墨轩华深深地看了洗手间方向一眼，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率先走进了地下通道。时雨也默默地跟了进去。合金门无声地滑上，与墙壁严丝合缝，仿佛从未打开过。
欧阳瀚龙、南宫绫羽和未来也各自上楼洗漱。小楼很快安静下来，只剩下洗手间里隐约传来的、压抑到极致的、断断续续的粗重喘息声，以及水龙头开到最大时哗哗的水流声。那水流声，像是在拼命冲刷着什么。
许久，洗手间的门才被轻轻打开。
叶未暝扶着冰冷的门框，身体佝偻着，如同被无形的重担压垮。脸上全是水渍，分不清是自来水还是冷汗，额前的铁灰色发丝湿漉漉地贴在苍白的皮肤上。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勉强站直，一步一步，挪向客厅角落那扇通往地下的合金门。每一步，都像是在刀尖上行走，都牵扯着撕裂灵魂的剧痛。
扫描掌纹，输入密码。合金门再次无声滑开。
柔和的暖黄色灯光取代了刺目的冷白光。原本光秃秃的金属通道墙壁，此刻贴满了风格各异的涂鸦、电影海报和动漫贴纸，甚至还有未来用冰元素弄出来的永不融化的精致小雪花图案点缀其中。通道尽头是一个宽敞的公共活动区，摆放着舒适的懒人沙发、巨大的投影屏幕、堆满零食的开放式厨房岛台，还有一张台球桌。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香薰味道，像是柑橘混合着雪松。这里更像是一个精心布置的、充满个性的学生公寓公共休息室。
住宅区在活动区两侧。羽墨轩华和时雨的房间门紧闭着，里面没有灯光透出，显然已经休息了。
叶未暝跌跌撞撞地冲进自己那间位于最角落的房间，反手“砰”地一声关上门，甚至来不及上锁，整个人就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沿着冰冷的金属门板滑坐在地。
“呃啊……”再也无法压制的痛苦呻吟，如同受伤野兽的哀鸣，从他紧咬的齿缝间溢出。身体蜷缩成一团，剧烈地颤抖着，每一块肌肉都在痉挛。冷汗瞬间再次浸透了他单薄的衣衫。眼前是旋转的、破碎的光斑，耳边是尖锐的、仿佛要刺穿耳膜的嗡鸣。
彼岸黎明的反噬，如同决堤的洪水，彻底冲垮了他强撑的堤坝。不仅仅是肉体上那千刀万剐般的剧痛，更深的是灵魂被撕裂的恐惧，是实验室冰冷的记忆，是那些冤魂凄厉的哭嚎和诅咒！奥拓蔑洛夫那张带着优雅微笑的脸，在扭曲的光影中不断放大，金丝眼镜后的眼睛，冰冷得像毒蛇！
奥拓蔑洛夫的声音似乎在耳边响起。
‘完美的造物……自然规则的诅咒？呵，那只是你存在的代价。’
‘看，这些低劣的生命，他们的价值，就是成为你延续的养料。’
‘活下去，叶未暝，用他们的命活下去。这是你的宿命。’
不！不是！叶未暝痛苦地抱紧头颅，指甲深深抠进头皮，试图驱散脑中那恶魔般的低语和无数双怨毒的眼睛。他不要这样的宿命！他不要踩着尸骸苟延残喘！
可身体的崩溃是如此真实。他能清晰地感觉到，生命力如同沙漏里的沙，正在疯狂地流逝。细胞在哀鸣，在凋零，在不可逆转地走向衰亡。守护之翼的特效药，那维系着他一线生机的希望，此刻在彼岸黎明造成的巨大创伤面前，彻底失去了效力。他能感觉到，那原本被药物勉强维持的、脆弱的平衡，正在彻底崩塌。
剧痛如同黑色的潮水，一波比一波汹涌，几乎要将他溺毙。他颤抖着，挣扎着从冰冷的地上爬起来，踉跄着扑向床铺。床头柜的抽屉里，放着他最后的手段——一个没有任何标签的白色塑料药瓶。
他哆嗦着手拧开瓶盖，看也不看，将里面满满一把白色的、圆形的止痛药片，全部倒进了嘴里！药片苦涩的味道在口腔中弥漫开。没有水，他就那么干咽下去！粗糙的药片刮擦着干涩疼痛的喉咙，带来一阵剧烈的呛咳和恶心感，他死死捂住嘴，强行将呕吐感压下去，任由那些药片如同坚硬的石子，一颗颗沉入那翻江倒海的胃里。
身体依旧在剧痛中痉挛，冷汗像小溪一样流淌。他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等待着那不知是否会到来的、微不足道的麻痹。意识在无边的痛苦和冰冷的绝望中渐渐模糊、下沉……
清晨的阳光，带着初秋特有的清冽和一丝暖意，透过客厅那扇巨大的落地窗，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空气中还残留着昨夜烧烤和酒水的淡淡气息。
欧阳未来顶着一头乱糟糟的黑色双马尾，揉着惺忪的睡眼，踢踏着毛绒拖鞋从楼梯上走下来，一边走一边打着大大的哈欠：“哈——欠——臭老哥！早饭吃什么？”
客厅里，欧阳瀚龙和南宫绫羽已经坐在餐桌旁。桌上摆着简单的白粥、几碟小咸菜和刚买回来的油条。欧阳瀚龙正低头刷着手机上的新闻，南宫绫羽则捧着一杯温热的牛奶，小口喝着，白色长发柔顺地披散在肩头，在晨光中泛着柔和的银辉。
“就知道吃。”欧阳瀚龙头也不抬，“冰箱里有面包牛奶，自己热。”
“切！”未来不满地撇撇嘴，趿拉着拖鞋去开冰箱门。
南宫绫羽放下牛奶杯，紫色的眼眸望向通往地下基地的那扇合金门。门紧闭着，没有任何动静。“墨姐她们……还没起来？”她轻声问。
“可能吧。”欧阳瀚龙放下手机，“昨天也够累的。让她们多睡会儿。”他拿起一根油条，刚咬了一口，通往地下基地的合金门突然发出一声轻微的滑开声。
羽墨轩华走了出来。她换了一身干净利落的黑色运动背心和短裤，蓝灰色的短发依旧精神，脸色如常，看不出丝毫宿醉的痕迹。她手里拿着一个空的水杯，径直走向厨房岛台去倒水。
“墨姐早！”未来叼着一片面包，含糊地打招呼。
“早。”羽墨轩华简洁地回应，给自己倒了杯水，仰头咕咚咕咚喝了大半杯。
“小时呢？还没起？”欧阳瀚龙问道。
羽墨轩华放下杯子，摇摇头，言简意赅：“没。”她顿了顿，似乎想说什么，又没说，只是补充道，“叶子房里没动静。”她的直觉一向敏锐，叶未暝昨夜最后的状态，她并非毫无察觉。
“叶子哥？”未来眨眨眼，“他平时不是起得挺早的嘛？比墨姐你还早去晨练呢。”
这句话像是一颗小石子，投入了平静的水面。
欧阳瀚龙和南宫绫羽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凝重。昨夜叶未暝那苍白如纸的脸和极力压抑的痛苦，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我去看看。”南宫绫羽站起身，白色长发随着动作轻轻摆动，脸上那点清晨的慵懒瞬间被严肃取代。她快步走向合金门，输入密码，门无声滑开。她走了下去。
欧阳瀚龙也放下油条，跟了上去。未来见状，也好奇地叼着面包片跟了过去。
地下的公共活动区依旧安静，只有柔和的灯光亮着。空气中飘散的柑橘雪松香薰味，此刻却无法带来丝毫安宁。羽墨轩华也沉默地跟了下来。
南宫绫羽径直走向最角落叶未暝的房间。门紧闭着。她抬手，轻轻敲了敲门。
“叶子？醒了吗？”她的声音在安静的通道里显得格外清晰。
没有回应。
她加重了敲门的力道，又喊了一声：“叶未暝？”
依旧是一片死寂。门缝里没有透出任何灯光。
一股强烈的不安瞬间攫住了在场的每一个人。欧阳瀚龙上前一步，毫不犹豫地握住门把手，用力一拧——门没有锁，应声而开。
房间里的景象瞬间撞入眼帘。
晨光被厚重的遮光窗帘挡在外面，房间里光线昏暗。一切都收拾得井井有条——床铺平整，被子叠成标准的豆腐块，书桌上的物品摆放得一丝不苟。唯有靠近门边的地板上，散落着一个白色的、没有标签的空塑料药瓶，盖子滚落在不远处。
房间里空无一人。
冰冷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那个静静躺在地上的空药瓶，像一只空洞的眼睛，无声地凝视着门口呆立的几人，诉说着昨夜发生在这里的无声崩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