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8章 说吧,没人嫌弃你-《别拔了!那个真的不是剑柄!》

  有一说一,净业寺看着简陋,斋饭倒是不错。

  陈谨礼还算规矩,进了佛门,便也没有为了口腹之欲再去吃肉喝酒。

  但金刀卫们可不讲究这些,斋饭寡淡不合胃口,索性点了篝火,烤上些肉干下酒。

  只是不曾想,那小沙弥悟流,竟是见了肉食,当即脸色一变,冲出屋外便大吐特吐。

  吓得陈谨礼赶忙追出去查看。

  “小师父可还好?怪我等冒昧了。”

  “无……无碍,与施主无关……”

  悟流一脸惨白,一边抹着嘴角,一边连连摆手。

  “师父不避讳这些,几位施主是客,只要不扰了佛祖清净,一切自便即可。”

  “是小僧……见不得肉食。”

  “不知为何?”

  陈谨礼不免有些好奇。

  要说佛门弟子戒除酒肉荤腥,也不至于看一眼就吐成这样。

  这可连胆汁都吐出来了,显然,悟流对肉食,有着某种极为严重的心理阴影。

  大概,和止罪大师口中的“心病”有关。

  “此事……说来话长了。”

  悟流吸了吸鼻子,贴墙靠坐下来,“施主愿听?不嫌小僧矫情?”

  陈谨礼点了点头,也跟着盘坐下来:“若小师父一吐为快,能解心中苦闷,在下自然愿听。”

  “看来施主,就是师父口中所说的‘心善’之人了。”

  悟流有些勉强地笑了笑,脸色稍微缓和了几分。

  陈谨礼并未接话。

  自己心善么?好像说不上,得分人。

  有的人值得。

  有的人,只配雷霆手段。

  只是此刻瞧见悟流的模样,他难免想起前世的自己。

  那时候在外人眼里,他是心性平和,静中自乐,相当耐得住寂寞。

  唯有他自己清楚,那并非是什么心性,只是单纯的自闭。

  害怕交流,害怕沟通,害怕和人面对面。

  要是没有老教授多年悉心关照,再三开导,恐怕自己非得憋出毛病不可。

  那时,他从老教授身上学到了一件事。

  要敢于表达,也要善于倾听。

  人不会被尿憋死,却会被憋在心里的事压垮。

  解开某个人心结最好的办法,不是为他做这样那样的事,安静的倾听就好。

  听他大倒苦水,听他喋喋不休。

  听他把心中的苦闷尽数宣泄出来,苦闷自会被分走一半。

  曾经老教授是这样对他的。

  此刻,他不过是有样学样罢了。

  见陈谨礼丝毫没有嫌弃,悟流才算是鼓足了勇气开口。

  “……小僧原本家住定州,父亲是村里的药农,母亲做些针线活补贴家用。”

  悟流搓着衣角低声道,“那年大旱饥荒,又起兵变,父亲被征去填了军阵,再没回来……母亲带着我一路往南逃。”

  陈谨礼听得心惊。

  定州一路往南,要到这怀月山的地界,得有近三千里!

  依着悟流和他差不多的年纪来算,举国大荒之年,大约是在十三年前。

  他还记得当年,父亲曾为了筹粮赈灾,变卖了许多祖产。

  难以想象,当年孤儿寡母要如何跨越这三千里路!

  “逃到怀月山时,我们很久没吃过东西了。我烧得糊涂,只记得母亲掰开我的嘴,喂我吃了些……肉。”

  他忽然剧烈颤抖起来,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那肉……又咸又腥……可母亲说吃了才能活命……”

  陈谨礼注意到小僧鞋尖已磨出破洞,十指关节泛着青白。

  “后来呢?”

  “后来……母亲背着我找到净业寺。”

  悟流抬头望向经阁飞檐。

  “师父说,当时我母亲跪在庙门前,浑身是血却死死护着怀里还剩半口气的我。”

  “她求师父收留我,说完就咽了气。师父给她收尸时发现……”

  悟流的声音猛地哽咽起来。

  “她两条胳膊和大腿上……全是……刀割的窟窿……有些伤口还粘着碎布条……”

  远处传来木鱼声,伴着止罪大师低沉的诵经。

  陈谨礼只觉心跳接连漏了好几拍。

  “师父说,伤口边缘……参差不齐,是活生生地……撕下来的。”

  悟流双手抱住脑袋,浑身颤抖不止。

  “我总做同一个梦……梦里母亲把割下来的肉在石头上烤……烤焦的肉味,和我当年吐出来的……一模一样……”

  夜风卷着香灰掠过庭院,悟流的眼泪砸在青砖上,摔得粉碎。

  “那些肉……那些肉是……”

  陈谨礼按住他颤抖的肩头:“令堂在天之灵,定是盼着你好好活着。”

  “可我怎么配!”

  悟流突然崩溃般捶打自己胸口,“我每夜都听见母亲在哭……说疼……说冷……”

  正殿传来“咚”的闷响,似有重物落地。

  “师父不许我自伤,说这是业障。”

  他扯开衣领,露出锁骨下狰狞的烫疤,“十二岁那年我偷刀割腕,师父就用香炉烙醒我……”

  陈谨礼忽然嗅到淡淡的血气,悟流不知何时,抓破了自己脖颈。

  “后来我发现,只要吐干净就不会做噩梦了。”

  悟流满脸是泪,“师父教我诵《地藏经》,说能让母亲早登极乐。可要是极乐世界那么好……”

  “为何母亲宁受切肤割肉之痛……也要把我推回人间?”

  夜枭的啼叫刺破山雾,悟流腕间佛珠突然崩断,檀木珠子滚落满地。

  陈谨礼弯腰拾起一颗,发现珠子内壁刻着细密的往生咒。

  “这些是?”

  “师父做的。”

  悟流哽咽着说道,慌忙拾起佛珠在僧衣上擦拭,

  “每颗珠子,都用母亲坟前柏树的枝干雕成,师父说持诵满十万遍,就能超度亡魂。”

  “其实我知道……师父半夜常去后山给母亲坟头添土。”

  他指了指经阁后露出半截的残碑,

  “去年我偷跟去过,听见师父对着坟茔说这孩子长大了,出息了……”

  “可我哪有什么出息啊……”

  正殿门轴吱呀作响,止罪大师提着灯笼走来。

  “小施主,夜深露重,该歇息了。”

  止罪大师将灯笼挂在廊下,昏黄光晕里,能看见他腕间同样的烫疤。

  悟流慌忙起身合掌:“弟子这就去预备早课。”

  待悟流走远,止罪大师忽然朝着陈谨礼躬身长拜。

  “多谢小施主听这痴儿诉苦。”

  陈谨礼起身还礼:“大师早知道他会说这些?”

  “十多年了……”

  止罪大师发出一声长叹,“老衲日日盼着,有人能让这痴儿敞开心扉,却终未有人做到。”

  “今日小施主能让他开口,便是缘分。”

  陈谨礼忽然发觉,止罪大师颈侧有箭簇留下的伤疤。

  “大师也并非自幼出家吧?”

  “边军败将,不配再提。”

  止罪大师坦然撩起僧衣,露出满身狰狞的伤痕。

  “当年造了太多杀孽,遭了报应,妻儿都死在乱军之中。遇见他们母子那日,本打算在寺后悬梁的。”

  “老衲不配成佛,真正的佛,那天便已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