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集合”-《钢铁之巢:白狐纪年》

  d6深处,L2生命层的“曙光”生态农场

  它散发着与平日笼罩着一种与勃勃生机截然相反的肃穆。

  模拟天光系统被调至黄昏模式,橘红色的暖光斜斜地洒在排列整齐的水培槽上,嫩绿的菜苗在光线下舒展,空气中弥漫着湿润泥土和植物的清新气息。

  然而,在这片人造的宁静田园中央,却站着两个与田园牧歌格格不入的身影。

  总统已换回笔挺的深色西装,只是眉宇间带着一丝地底之行带来的、挥之不去的疲惫与沉重。

  他手中捧着一个约巴掌大小、表面没有任何标识的灰黑色金属盒。盒子触手冰凉沉重,材质是厚重的铅合金,边缘密封严实,只在顶部有一个精巧的按压式开启阀。

  在他对面几步远,是尼娜·瓦西里耶夫娜·潘菲洛娃——代号“白狐”。

  她依旧穿着那身恒定的黑色作战服,浅蓝色的双眸平静地注视着总统手中的铅盒。

  周围,所有农场工作人员早已被清场,只有恒定的水流声和空气循环系统低沉的嗡鸣作为背景。

  维克多和两名保卫总统的特勤远远地站在农场入口的阴影里,如同沉默的雕塑。

  “指挥官同志”总统的声音打破了寂静,带着一种难得的郑重,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敬意,“在返回莫斯科之前,有一样东西,我认为应该交还给它真正的主人。”

  他微微前倾身体,双手将那个沉重的铅盒递向白狐。

  白狐没有立刻去接。她的目光落在铅盒上,浅蓝色的虹膜深处,数据流似乎有瞬间的凝滞。

  头顶那对覆盖着白色细密毛发的类狐耳,极其轻微地向总统的方向转动了一个难以察觉的角度。

  片刻的沉默后,她抬起戴着黑色战术手套的右手,动作稳定而精准,接过了铅盒。

  铅盒入手冰冷而沉重,带着一种来自地底深处的、难以言喻的质感。她的指尖在盒盖边缘那个小小的按压阀上轻轻拂过,没有立刻开启。

  “1941年冬”总统的声音低沉,在空旷的农场里回荡,“莫斯科郊外,沃洛科拉姆斯克公路附近。第316步兵师最后的阵地。”

  他的目光越过白狐的肩膀,仿佛穿透了d6厚重的岩层和生态农场的穹顶,看到了那片早已被时光和森林覆盖的焦土。

  “清理战场时,一位后勤中士收集了这些泥土。他说......那里浸透了太多英雄的血,应该被记住。后来......它被封存了。”

  他顿了顿,看向白狐那冰冷的容颜:“我想,它属于这里,属于d6,更属于你,指挥官同志。”

  白狐静立着,如同凝固的黑色石碑。

  她握着铅盒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空气中,那股若有若无的甜杏仁气息似乎浓郁了一丝。

  她没有言语,只是对着总统的方向,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一个无声的致意。

  然后,她转身,迈开脚步,走向最近的一排水培槽。槽内清澈的营养液中,嫩绿的莴苣苗生机盎然。

  她走到槽边,停下。没有犹豫,右手拇指按下了铅盒顶部的开启阀。

  “嗤——”

  一声轻微的气密泄压声。铅盒的顶盖无声地向一侧滑开。

  一股难以形容的气息瞬间弥漫开来!那不是农场里湿润的泥土芬芳,而是一种极其深沉、极其久远的味道,混合着冻土、硝烟、铁锈、还有......

  一种时间也无法完全抹去的、淡淡的血腥与焦糊的余烬感!仿佛八十余年前那场冰与火的炼狱,被浓缩封存在这方寸之间,此刻骤然释放!

  白狐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

  她倾斜铅盒,将里面深褐色的、带着细微冰晶和黑色碳化颗粒的泥土,均匀而缓慢地倾撒在水培槽边缘预留的、用于添加有机质的种植基质带里。

  深色的泥土落入湿润的基质,迅速被吸收、覆盖,如同沉入历史的河床。

  只有那股独特而沉重的气息,固执地弥漫在温暖的空气中,与农场里清新的植物气息形成一种奇异而悲怆的交融。

  就在最后一粒泥土脱离铅盒时......

  “嗡......”

  一种声音响起了。低沉,稳定,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感。声音并非来自白狐的喉咙,而是源于她身后。

  那根覆盖着白色拟态毛发、通常用于精密动态平衡的类狐尾平衡器,高速旋转的嗡鸣被刻意调制,不再是维持平衡时那种平稳的白噪音,而是被赋予了清晰可辨的旋律!

  是《神圣的战争》!

  但那绝不是激昂的、鼓舞士气的军乐!这嗡鸣声剔除了所有人声的壮烈,剥离了所有乐器的华彩,只剩下最核心、最本质的旋律骨架,以一种纯粹机械的、冰冷的、带着金属质感的频率振荡呈现出来。

  它失去了血肉,只剩下钢铁的骨骼;失去了冲锋的号角,只剩下行军的沉重步伐;失去了胜利的凯歌,只剩下无边牺牲的悲怆回响。

  它像是一首由地底岩层本身演奏的安魂曲,在生机勃勃的菜苗上方低徊,哀悼着那些早已融入脚下这片人造土壤深处的、曾并肩作战的战友之魂。

  每一个音符的震颤,都精准地敲打在时间的脉搏上。

  总统站在白狐身后几步远的地方,静静地注视着这一切。

  他看着她僵直的黑色背影,看着她手中空了的铅盒,听着那由冰冷机械发出的、却承载着最沉重情感的变调悲歌。

  他看到了那根奏响哀歌的尾巴,也嗅到了空气中那股愈发清晰的甜杏仁气息。

  一种复杂的情绪在他胸中翻涌,震撼、敬意、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悲悯。

  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向前走了一步,声音放得极低,带着一种试图打破这沉重氛围的温和:

  “指挥官同志......都过去了。他们......316师的同志们,他们的牺牲没有白费。你看,我们现在......” 他环顾了一下周围充满生机的农场,“......有力量保护这一切了。”

  白狐的动作停顿了。尾平衡器奏响的《神圣的战争》变调也缓缓停止,嗡鸣声恢复到基础频率。

  她没有回头,依旧背对着总统,只是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

  “谢谢您,总统阁下。” 她的合成音透过防毒面具传出,平稳,清晰,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冰壁,将那试图伸出的安慰之手无声地挡了回去。

  她将空了的铅盒轻轻放在水培槽的边缘。金属盒底接触槽壁,发出一声轻微的“嗒”响。

  然后,她转过身,浅蓝色的双眼平静地看向总统。

  她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如同与这片刚刚接纳了历史尘埃的土地融为了一体。

  总统看着那双平静无波、却又仿佛蕴藏着整个战争年代冰霜的浅蓝色双眸,所有准备好的、安慰性的话语都堵在了喉咙里。

  他明白了。沉默,是此刻唯一的语言,也是最高的敬意。

  于是,在这片黄昏般的人造天光下,在这片刚刚埋葬了八十年前焦土的新生农场里,联邦的总统与苏维埃时代最后的活体传奇,就这样并肩静立着。

  没有交谈,没有动作,甚至没有眼神的交汇。只有恒定的水流声、空气循环的嗡鸣、以及那若有若无的、混合着新生植物与古老硝烟的复杂气息在流动。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一小时。如同一场无声的祭奠,一场跨越时空的对话。总统感受着这份沉重的宁静,仿佛自己也置身于那片冰封的莫斯科郊外阵地,体会着那份刺骨的寒冷和绝望的坚守。

  而白狐,她的意识是否已穿透岩层,回到了1941年那个血色寒冬,与那些永远留在沃洛科拉姆斯克的战友们重逢?

  无人知晓。只有她尾平衡器那极低的基础嗡鸣,如同永不停歇的心跳,在这片沉默的方舟中,为过去与现在同时计时。

  一小时后,总统轻轻呼出一口气,打破了漫长的静默。“我该走了,指挥官同志。”

  白狐微微颔首。

  通往L0哨戒层的升降平台无声上升。气氛比来时更加凝重。

  总统透过观察窗看着下方飞速掠过的d6钢铁丛林,眼神复杂。这一次,白狐站在他身侧稍后的位置,沉默如影。

  L0层伪装入口外的隐蔽起降坪,寒风凛冽,带着地面特有的、混杂着松针和冻土的清冷气息。

  总统的专用直升机旋翼已经开始低速旋转,刮起强劲的气流,吹得人衣袂翻飞。引擎的轰鸣打破了地底的死寂。

  特勤人员迅速上前,护卫着总统走向舷梯。总统在舷梯前停下,转过身,目光再次投向那个站在寒风中的黑色身影。巨大的旋翼阴影在她身上明灭交替。

  “指挥官同志,”总统提高了音量,压过引擎的轰鸣,“莫斯科永远欢迎你。红场,克里姆林宫......它们值得守护者亲眼看看。”

  他的目光带着真诚的邀请,也有一丝探究,“上次的邀请,你拒绝了。这一次……考虑一下?”

  寒风卷起白狐鬓角几缕银色的发丝,拂过那枚瓦莲京娜赠送的黑色发卡。

  她平静地注视着总统。沉默。引擎的轰鸣仿佛成了这短暂间隙的唯一注脚。

  然后,她开口了。声音透过面具,依旧平稳,却不再像上次那样是冰冷的拒绝:

  “一个月后。具体时间,提前24小时通知。” 她的回答精确得如同作战指令的下达,给出了明确的期限。

  总统的脸上瞬间闪过一丝惊讶,随即被巨大的欣慰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成就感取代。

  他用力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了一个真切的笑容:“好!一个月后!我会亲自安排!期待在莫斯科见到你,指挥官同志!” 他不再停留,转身登上舷梯。

  舷梯收起,厚重的舱门关闭。直升机的引擎轰鸣陡然加大,旋翼加速,巨大的机体在强劲的下洗气流中缓缓离地,卷起漫天尘土和枯叶。

  白狐独自站在起降坪边缘,黑色的身影在直升机刮起的狂风中纹丝不动,如同扎根于大地的黑色磐石。

  她微微仰着头,视线追随着那架象征着国家最高权力的钢铁巨鸟爬升、转向,最终化作天际线上的一个闪烁黑点,融入铅灰色的云层,消失不见。

  寒风依旧呼啸,吹过空荡荡的起降坪。空气中残留着航空燃油的刺鼻气味和旋翼搅动的冰冷气流。

  白狐缓缓收回目光。没有任何停留,她利落地转身,走向那扇通往地底深垒的厚重合金闸门。

  闸门无声地向内滑开,露出内部冰冷的金属通道和昏暗的灯光。她步入其中,身影迅速被d6内部的阴影吞没。

  闸门在她身后沉重地、严丝合缝地关闭,彻底隔绝了外部世界的寒风与阳光。

  ......

  b7-Δ核心控制室

  幽蓝的数据流瀑布再次成为这片空间的主宰,在主控台上无声奔涌,编织着d6这个庞大地下王国的日常。

  散热阵列发出恒定的低沉嗡鸣,驱散着运算产生的余热。

  白狐静立于主控台前,她伸出手指,在虚拟键盘上快速操作。

  一个独立的加密窗口被调出,标题是:“莫斯科访问预备协议 (代号:红场之眼)”......

  做完这一切,白狐的目光从屏幕上移开。她的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拂过鬓角那枚冰凉的黑色发卡。然后,她抬起右手,悬停在主控台边缘。

  指尖落下,稳定而精确,在冰冷的金属台面上轻轻敲击。一下,又一下。

  那节拍,不再是《神圣的战争》的沉重鼓点,而是《喀秋莎》中那段悠扬而带着淡淡忧伤的过门旋律。

  敲击声很轻,几乎被数据流的嗡鸣掩盖,却在这片象征着绝对理性与战争遗产的钢铁核心中,固执地回响着。

  如同一条隐秘的溪流,悄然流向一个月后、那片名为莫斯科的、阳光下的未知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