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冬日暖阳-《钢铁之巢:白狐纪年》

  沉重的d6气密闸门在身后发出低沉而坚定的嗡鸣,缓缓闭合,最终与山体的伪装岩壁严丝合缝,仿佛从未开启过。

  将那庞大、复杂、恒温恒压、充斥着机械低鸣与人工光照的地下国度,彻底隔绝在数十米甚至更深的地底。

  刹那间,世界换了天地。

  冰冷的、带着锋利边缘的空气猛地灌入肺叶,与d6循环系统过滤出的、永远带着金属和臭氧味道的空气截然不同。

  它凛冽,却无比清新,混杂着枯草、湿润泥土、雪后特有的干净气息,还有远方森林传来的、若有若无的松针冷香。

  冬日。阳光。

  毫无遮挡的自然光,不再是L2生态农场模拟天窗的柔和光照,而是真实的、带着微弱温度的冬日太阳,从稀疏的云层后倾泻而下,照亮了周围覆盖着残雪的山坡和光秃秃的灌木丛。

  光线有些刺眼,对于长期适应d6恒定光照的眼睛来说,需要时间去适应。

  瓦莲京娜·伊万诺娃几乎是踉跄着扑出了车门,贪婪地深吸了好几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得她鼻腔发酸,却让她发出一声短促而快乐的惊叹。

  “哇哦!”她睁大了眼睛,像一只第一次离开巢穴的幼兽,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只在教科书和虚拟影像中见过的世界。

  她踩着脚下咯吱作响的、半冻结的泥土和残雪,原地转了个圈,试图将这片广阔的、无边无际的天空和地平线尽收眼底。

  “天啊,安德烈叔叔!你看!云!是真的云!不是投影!”她指着天空中被风撕扯成的絮状云朵,兴奋地喊道,脸颊因为冷风和激动泛起红晕。

  安德烈站在黑色的越野车旁,没有阻止少女的雀跃。

  他脸上带着一丝宽容的、甚至有些感同身受的微笑。

  对他而言,地表是熟悉的,但每次从d6漫长的封闭轮值中回到地面,这种感官上的冲击依然鲜明。

  他的目光更多是落在另一个人身上。

  尼娜·瓦西里耶夫娜·潘菲洛娃——白狐,静静地站在车旁几步远的地方。

  她没有戴那顶几乎成为她标志之一的黑色防毒面具。

  苍白到近乎透明的面容第一次完全暴露在自然光线下,细腻的皮肤下几乎能看到淡青色的“血管”。

  冬日阳光勾勒出她清晰而冷峻的侧脸轮廓,右额那道早已愈合只剩下浅痕、却仿佛仍烙印在灵魂深处的圆形伤痕,此刻也清晰可见,她却没有再用创可贴或银发去刻意遮掩。

  她微微仰着头,钴蓝色的眼眸眯起,适应着这久违的、有些炫目的光亮。

  风毫无阻碍地吹拂过来,撩起她银白色的长发,发丝如流动的铂金,在她肩后舞动,也吹动了她黑色大衣的衣角。

  她站得笔直,却并非d6里那种时刻处于精准指挥或待机状态的挺拔,而是一种...沉浸式的、近乎贪婪的静止。

  她深深地、极其缓慢地吸了一口气,胸膛微微起伏,仿佛要将这凛冽而自由的空气,连同阳光的味道、风的气息、远处森林的低语,一并吸入体内,刻进她那钢铁与血肉融合的记忆核心深处。

  她的双眸,那标志性的钴蓝色,在自然光下呈现出一种更深邃、更复杂的色调,倒映着广阔却灰白的天空,仿佛蕴藏着无数无法言说的过往。

  安德烈没有催促。他只是安静地守着车,目光警惕地扫过周围寂静的山林,但更多的注意力留给了她。

  他见过她在主控室运筹帷幄的绝对冷静,见过她面对危机时金色虹膜的无情锐利,见过她修复后偶尔流露的、属于“尼娜”的细微人性微光,但此刻的她,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状态——一种沉默的、近乎庄严的...感触。

  过了好一会儿,瓦莲京娜的兴奋稍稍平复,她注意到白狐的静默,也安静下来,好奇地看着她。

  “指挥官?”安德烈轻声提醒,用的是她习惯的、代表尊重的称呼。

  白狐闻声缓缓转过头。阳光洒在她的眼眸中,那钴蓝色似乎微微闪动了一下。

  她没有立刻回应,只是目光从安德烈身上,移向一旁依旧满眼新奇的瓦莲京娜,最后再次投向远方那片在冬季略显萧索却无比真实的地平线。

  “走吧。”她终于开口,声音比在d6的通讯器里似乎多了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捕捉的沙哑,仿佛声带也需要适应这未经调节的空气。

  她拉开车门,动作依旧高效,却带着一种不同于操控控制台的、属于“行动”的流畅感。

  车辆启动,沿着蜿蜒的、覆盖着薄雪和碎冰的山区公路向下行驶。

  瓦莲京娜几乎整个人都趴在了车窗上,鼻子抵着冰冷的玻璃,发出连绵不绝的低低惊呼。

  “看!那么多树!是真的白桦林!和农场的不一样!”

  “哇!刚才跑过去的是什么?是兔子吗?还是狐狸?”

  “天哪,天空好大!没有天花板!”

  “那是什么?是...是河吗?结冰了!亮晶晶的!”

  “还有车!外面的人开的车!和我们不一样!”

  她对一切都感到惊奇。路边掠过的每一片森林、每一块覆雪的田野、天空中掠过的飞鸟、甚至对面车道偶尔驶过的、最普通的民用车辆,都能引起她极大的兴趣。

  对她而言,这个世界是全新的、生动的、充满色彩的童话,与她长大的、钢铁苍穹下的d6是完全不同的维度。

  白狐坐在后座,瓦莲京娜的旁边。

  她的目光也始终落在窗外,沉默地观察着。她的观察与瓦莲京娜的好奇不同,更沉静,更深远,带着一种几乎凝滞的专注。

  她在看什么?

  是看那一片片掠过的、树干洁白枝桠嶙峋的白桦林,是否像记忆里1940年明斯克郊外的那一片?

  还是看那广阔的、被积雪部分覆盖的田野,是否让她想起莫斯科战役前那泥泞绝望的阵地?

  或是看那远处依稀可见的、冒着袅袅炊烟的乡村小屋,那里面过着怎样一种她无法想象、平凡而温暖的生活?

  她的面容大部分时间平静无波,只有那双钴蓝色的眼眸,在不断变化的窗外光影映照下,细微地变动着焦距和深度。

  太久太久了,她没有如此真实地、非任务性地接触过这片土地。

  上一次这样“看着”,或许还是几十年前?那时的她,在这片土地之上,却只计算着任务。

  而此刻,尽管是冬季的苍茫,却显得及其珍贵。

  这个世界既熟悉又陌生,它在她深埋地底的岁月里,悄然变化,与她记忆中的画面叠加又错位。

  当瓦莲京娜又一次激动地指着一群从荒草地上惊飞起的、羽色灰扑扑的鸟儿,大喊着“看!鸟!它们飞起来了!”时,白狐的目光追上了那群振翅飞向远方的生灵。

  她微微偏过头,顺着瓦莲京娜手指的方向,静静地看了几秒,点点头,微笑着从喉咙里发出一个低而轻的单音节:

  “嗯。”

  这是一个简单的回应,却让瓦莲京娜惊喜地回头看了她一眼,笑容更加灿烂。

  对白狐而言,这却是一个需要刻意为之的、超越她过往行为模式的互动。

  她的世界通常是沉默的数据和简洁的指令,而非回应一个少女对自然造物最纯粹的惊叹。

  安德烈平稳地驾驶着车辆,偶尔通过后视镜,飞快地瞥一眼后座。

  他看到了瓦莲京娜毫不掩饰的快乐,也看到了白狐沉静的侧影。

  他注意到,她那总是微微绷紧的、如同最精密仪器般控制着的下颌线条,似乎有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放松。

  她放在膝盖上的手,手指有时会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蜷缩一下,仿佛在触摸窗外流淌而过的风景。

  他看不到她的表情有大的波动,但他能感觉到,那不再是在d6里那种绝对的、近乎非人的平静。

  一种深沉的、复杂的感慨,如同水底暗流,在她周身弥漫,在她那双倒映着外部世界飞速掠影的钴蓝色眼眸深处无声地汹涌。

  那是一个活了太久、承载了太多、与世隔绝了太久的存在,骤然重返其守护之地时,难以用言语表达的磅礴心绪。

  车辆继续行驶,驶离山区,驶向更平坦开阔的地带,驶向那座她曾在1991年幻想过要走去献花的、名为莫斯科的伟大城市的方向。

  车窗外,是真实的世界,是阳光之下的、流动的生活。

  车窗内,是三个来自地底深处的人,带着各自的记忆、使命和感慨,驶向一个未知的、却必然触动灵魂的明天。

  白狐依旧沉默地望着,将她阔别已久的、阳光之下的祖国,一寸一寸地,收入眼底,刻入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