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新的节拍-《钢铁之巢:白狐纪年》

  L3能源层深处

  巨大的管道如同钢铁的血管,在幽暗中反射着微光,将灼热的能量输送到d6的每一寸角落。

  空气里弥漫着臭氧与机油的气息,精密仪器表盘上流淌的幽绿数据流,是维持这座地下堡垒血脉畅通的数字血液。

  这里没有昼夜,只有永不停歇的嗡鸣与精确到毫秒的循环。

  弗拉基米尔·伊万诺维奇粗糙的手指拂过一组压力调节阀的合金外壳,留下模糊的油渍。

  四十年。

  他在这地心深处与这些轰鸣的巨兽打了四十年交道,听着它们粗重的呼吸,感受着它们在超负荷边缘的震颤。

  每一个阀门开合的细微声响,每一道焊缝在热胀冷缩下的呻吟,都刻进了他的骨头里。他熟悉它们,如同熟悉自己布满老茧的手掌。

  空气中带上了一丝异响。

  并非机器问题,而是某种更深层的东西改变了节奏。

  弗拉基米尔抬起头,浑浊的眼睛望向灯泡损坏的主通道。

  一点荧蓝的光晕,如同幽深矿井里悄然浮现的星辰,无声地穿透了弥漫的工业薄雾,稳定地移动着。

  她来了。修复后的首次系统巡检。

  她的步伐依旧带着那种非人的精准,军靴的橡胶底落在金属网格走道上,几乎吸尽了所有声音。

  但弗拉基米尔敏锐地捕捉到了速度上的细微差别。

  比记忆中的恒定巡航,慢了那么一丝。

  不是迟滞,更像是一种......审慎?

  她的视线扫过巨大的蒸汽涡轮机组,掠过密如蛛网的冷却管线,在那些粗粝的焊缝接口、压力表的机械指针、甚至管道支架上凝结的水珠上停留的时间,明显长于以往。

  她停在弗拉基米尔负责的“贝加尔-3”型地热核心监控站前。

  巨大的仪表盘上,数百个指示灯稳定地亮着健康的绿色。

  弗拉基米尔屏住呼吸,下意识地挺直了佝偻的背。

  过去,白狐面对这样的“一切正常”,会像掠过无意义的尘埃般瞬间移开目光,进入下一个扫描点。冰冷的效率。

  这一次,她没有。

  她的视线依旧停留在那些稳定的绿光上,仿佛在阅读一本古老而深奥的书卷。

  然后,弗拉基米尔看到了——那双位于银白长发顶端、覆盖着细腻仿生表皮的类狐耳廓向下松弛了一点点。

  不再是紧绷的、随时捕捉战场威胁的雷达,更像是一只疲惫的狐狸,在确认巢穴安全后,于篝火边不经意地垂下了耳朵尖。

  他下意识地碰了碰身边年轻助手谢尔盖的手臂,干裂的嘴唇无声地翕动,挤出的气流带着机油和伏特加的味道:“瞧见没?‘狐狸’......她好像......在‘休息’了?”

  声音压得极低,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困惑,仿佛在描述一个颠覆物理定律的现象。

  谢尔盖茫然地眨眨眼,显然未能捕捉到那转瞬即逝的细节。

  弗拉基米尔没有再解释,只是死死盯着那双此刻显得异常柔软的耳朵,浑浊的眼底深处,有什么东西被悄然点亮了,像一粒微弱的火星落入浸满岁月尘埃的油布。

  ......

  正午的模拟日光透过L2生活区穹顶的滤光板,洒下苍白而恒定的光芒。

  公共食堂巨大的空间里人声鼎沸,金属餐盘碰撞的脆响、合成肉排被刀叉切割的摩擦声、压低嗓音的交谈嗡嗡作响,汇成一股充满生活气息却又略显沉闷的洪流。

  空气里混杂着消毒水、合成蛋白质和煮过头的卷心菜的味道。

  这日常的喧嚣,在某个瞬间,被无形的利刃骤然切断。

  如同交响乐团在最高潮时被掐断了指挥棒,所有的咀嚼、交谈、餐盘碰撞声戛然而止。

  几百双眼睛,带着惊愕、敬畏和一丝本能的恐惧,齐刷刷地投向食堂入口处。

  白狐站在那里。

  她没有佩戴那副令人望而生畏的半面防毒面具,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庞暴露在模拟日光下,右额那道已完全愈合、只留下淡淡痕迹的伤口清晰可见。

  她手中只端着一杯散发着微弱热气的合成咖啡,浓郁的焦糊味是她唯一携带的气息。

  绝对的死寂笼罩了整个空间。连通风系统的低鸣都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真空吸走了。

  时间被冻结,只有几百道目光粘附在她身上,沉重得几乎能压垮空气。

  她对此似乎毫无所觉,或者说,早已习惯。

  她径直走向食堂最深处一个无人问津的角落,那里被巨大的冷却管道阴影笼罩,远离喧嚣的光源。

  她拉开一把金属椅子,坐了下来,脊背挺直,如同坐在指挥席上,而非食堂的塑料椅中。

  她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接入无处不在的数据终端,只是将视线投向手中那杯深褐色的液体,钴蓝色的眼眸深处,数据流的微光安静地流淌。

  绝对的静默持续着,沉重得令人窒息。人们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生怕打破这脆弱的平衡。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从人群中站了起来。瓦莲京娜·伊万诺娃,那个曾经记录下“尾巴唱歌”奇迹的女孩。

  她隔着布端着自己的餐盘,里面是合成土豆泥和一小块颜色可疑的“肉排”,冒着蒸腾的热气,金属的餐盘也变得滚烫。

  她的心跳得飞快,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脸颊因为紧张和周围聚焦的目光而烧得通红。但她没有退缩。

  那双明亮的眼睛里,只有一种近乎固执的勇气。

  她深吸一口气,迈开步子,穿过凝固的人群和一张张惊愕的脸,走向那个被沉默和阴影笼罩的角落。

  金属餐椅被拉开的声音在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

  瓦莲京娜将餐盘放在白狐对面的桌子上,然后坐了下来。

  她没有说话,只是拿起叉子,努力控制着手,试图去叉起那块滑溜溜的“肉排”。

  然而,紧张让她失了准头,叉尖猛地戳在金属餐盘边缘滑了出去,手一歪,碰到了滚烫的餐盘。

  “嘶——” 滚烫的触感从指尖传来,瓦莲京娜本能地倒抽一口冷气,叉子脱手,眼看就要掉在地上。

  但,一只手,已经精准地捏住了下坠的叉柄中段。

  那手指修长、稳定,带着一种非人的、冰冷的金属质感。

  瓦莲京娜惊魂未定地抬头。

  白狐的手停在半空,稳稳地捏着那把叉子。

  她甚至没有抬眼去看对面惊慌的少女,目光依旧停留在自己那杯咖啡上,仿佛刚才那闪电般的动作只是拂去一粒尘埃。

  但那只手,那只在无数档案记录中挥舞军刀、扣动扳机、执行过最冷酷指令的手,此刻却稳稳地捏着叉子,将它轻轻放回瓦莲京娜的餐盘边缘。

  整个食堂,数百双眼睛,清晰地捕捉到了这个微小的、近乎本能的保护动作。

  凝固的空气仿佛被投入了一颗石子,无形的涟漪瞬间扩散开来。

  瓦莲京娜的脸更红了,这次却是因为一种奇异的暖意。她飞快地瞥了一眼白狐依旧平静无波的侧脸,小声嗫嚅:“谢...谢谢尼娜!”

  白狐没有任何回应,连眼睫都未曾颤动。但就在瓦莲京娜重新拿起叉子,小心翼翼地开始对付那块“肉排”时,白狐端起了自己的咖啡杯,极其轻微地,送到唇边啜饮了一口。

  极其细微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明斯克口音的转音,混杂在合成咖啡苦涩的气息里,若有若无地飘散开。

  ......

  科研层的空气清冷而洁净,带着恒定的消毒水和低温金属的味道。

  一排排高耸的服务器机柜如同沉默的钢铁森林,内部闪烁着无数细密的指示灯,发出持续而低沉的嗡鸣。

  这里是d6的大脑皮层,冰冷逻辑与海量数据的王国。

  安德烈揉了揉因长时间凝视建模而酸胀的太阳穴,将最后一段关于新型复合装甲材料应力分布的模拟数据归档。

  荧光灯管在头顶发出均匀的冷光,将他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光滑如镜的合金地板上。

  夜班总是格外漫长,尤其是当整个区域只剩下你和这些永不疲倦的机器。

  就在他准备关闭主控台时,一种熟悉的感觉沿着脊椎悄然爬升。

  不是声音,更像是空气本身被某种极低频的振动所调制。

  一种细微的、持续不断的嗡鸣,由远及近,如同某种巨大而精密的生物在黑暗中平稳地呼吸。

  这声音早已成为d6背景音的一部分,如同地热核心的脉动。

  是“白狐”尾部动态平衡器工作时特有的频率,稳定,精准,无可挑剔的机械韵律。

  安德烈停下手上的动作,侧耳倾听。

  这嗡鸣声正沿着中央通道,稳定地向着他所在的b区靠近。

  他早已习惯这声音,它是白狐存在的宣告,是最高指挥官巡视的序曲,如同教堂的钟声宣告着不可置疑的权威。

  然而,这一次,那纯粹的、单调的嗡鸣中,似乎混入了一点别的东西。

  非常微弱,像一缕随时会被风吹散的蛛丝。

  不成调,甚至有些断续。

  但安德烈在d6服役超过三十年,他的耳朵早已被训练得能分辨最细微的异常。

  他捕捉到了几个模糊的、跳跃的音节轮廓,它们试图在嗡鸣的坚实基底上,编织出某种熟悉的旋律碎片。

  《喀秋莎》

  是那首古老的、在d6深处被无数次低吟的旋律。

  安德烈手指悬停在控制台上方,连呼吸都下意识地放轻了。

  他几乎能想象出那画面:银发的指挥官在空旷的通道中无声行走,身后的类狐尾平衡器高速旋转,发出那恒定的嗡鸣,而此刻,那嗡鸣的间隙里,竟然挣扎着、试探性地逸散出几个属于人类歌曲的音符。

  不成调,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笨拙的生命力。

  那混合着《喀秋莎》碎片的嗡鸣声越来越近,清晰地在通道口回荡。

  安德烈的心脏在胸腔里有力地撞击着,一种莫名的情绪攫住了他——混杂着震撼、难以置信,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暖意。

  他看着声音来源的方向,那里只有冰冷的金属墙壁和延伸向黑暗的通道,但他知道她就在那里。

  在嗡鸣声即将经过他敞开的实验室门口时,安德烈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机器的低鸣,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温柔的敬意:

  “晚安,尼娜同志。”

  嗡鸣声,那混合着机械恒定与旋律碎片的独特声音,骤然停顿了一下。

  极其短暂,也许只有零点几秒。如同一个精密的齿轮组在运转中,被一个意外的、柔软的触点轻轻卡住了一瞬。

  紧接着,嗡鸣声再次响起。

  但频率,不再是冰冷的、绝对的。它微微降低了,变得更为柔和,振幅似乎也舒缓了些许。

  那不成调的《喀秋莎》片段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平稳、近乎温顺的低鸣。

  它不再仅仅是宣告存在的信号,更像是一种......回应?一种被理解的、近乎安心的低语。

  那柔和下来的嗡鸣声没有停留,继续沿着通道向前,渐渐远去,最终融入永不停歇的背景噪音之中,如同水滴汇入海洋。

  安德烈站在原地,过了许久,才缓缓地、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实验室里只剩下服务器机柜持续的低沉嗡鸣。

  他抬手,轻轻按在自己仍在微微震动的胸口,仿佛那远去的、变奏的嗡鸣,还在他的骨骼和血液里轻轻回响。

  他走到门边,望向空无一人的走廊深处,那里只有冰冷的合金墙壁反射着顶灯的光芒。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然后转身,轻轻关上了实验室厚重的合金门。

  门锁合拢的轻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像是为这个夜晚画上了一个温柔的句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