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民意潮。-《朱门浮沉众生相》

  (本故事纯属虚构,如有雷同纯属意外巧合)。

  残冬的最后一丝寒意,仿佛是被来自北方那片焦渴土地上的热风硬生生掐断的。关内的杨柳才抽出些微的鹅黄嫩芽,燕子的剪尾刚刚划过贵人家的画梁,关于北地大旱的消息,便如同附着在灼热沙尘上的瘟疫,伴随着零星逃难而来的、面黄肌瘦的流民,悄无声息地渗透进了尚且还算温饱的城镇乡野。

  起初,只是茶余饭后的谈资,是官府邸报上一行冰冷的“北地数郡,去岁冬少雪,今春无雨,恐生饥馑”的文字。但很快,这谈资便带上了血腥味,那文字化作了遮天蔽日的逃难人群。

  真正的“潮水”,是在暮春一个天色昏黄的正午,涌到黑石口附近的。

  那已经不是人流,而是……一股失去了人形、只剩下求生本能的浑浊泥石流。他们从干裂的田垄、从枯竭的河床、从冒着死气的村庄里走出来,男人、女人、老人、孩子,像被无形的鞭子驱赶着,向着传说中或许能有活路的方向麻木地移动。衣衫褴褛,不足以蔽体,裸露的皮肤被太阳和风沙灼成黑褐色,布满裂口。眼睛大多空洞无神,如同熄灭的炭火,只有偶尔在瞥见一点绿色或听到水声时,才会爆发出野兽般的贪婪光芒。他们瘦得脱了形,骨架支棱着,行走间能听到关节摩擦的轻微“咔哒”声,像一群移动的骷髅。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汗臭、污垢、疾病和淡淡尸臭的、令人作呕的气味。哭声是压抑的,如同受伤野狗的呜咽,更多的是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无数只脚踩在干硬土地上的“沙沙”声,汇成一片绝望的、令人心悸的背景音。

  林清轩站在隘口附近一处地势较高的山崖上,俯瞰着下方那缓慢蠕动、不见首尾的“潮水”。他身后站着韩震,以及几名核心护卫。阿桑没有跟来,被他强行留在了后方相对安全的据点,他不能再让她目睹这般人间惨剧。

  韩震的脸色十分难看,他啐了一口唾沫,骂道:“直娘贼!这得有多少人?上万?数万?朝廷的赈灾粮呢?都喂了狗吗?”

  一名负责哨探的护卫低声回道:“将军,属下打听过了,朝廷是拨了粮,但经过层层盘剥,到地方上已是十不存一,而且大多集中在几个大城做做样子。下面的州县,早就易子而食了……”

  林清轩沉默着,没有说话。他的目光锐利,如同鹰隼,在那片绝望的“潮水”中逡巡。他看到有妇人抱着早已僵硬的婴儿,兀自机械地拍打着;看到有老人走着走着,便一头栽倒在地,再也没能爬起来,后面的人面无表情地绕开,仿佛那只是一块碍路的石头;看到为了半块发霉的饼子,曾经的同乡可以瞬间变成撕咬的野兽……

  他的心,像是被浸入了北地那咸涩的苦水井里,又沉又涩。这就是他林家曾经效忠的朝廷治下的子民?这就是那些朱门里的大人物们,一边醉生梦死、一边夸夸其谈的“民心”?

  愤怒吗?有的。但更多的,是一种冰冷的、近乎残酷的清醒。

  这漫山遍野的流民,是灾难,是动荡的根源,但……何尝不是一股巨大的、未被发掘的力量?一股可以淹没旧秩序,也可以托起新势力的……“潮水”。

  朝廷视他们为草芥,为麻烦,恨不得他们全部饿死在荒野,或者被边军当作滋扰地方的乱民驱散、剿杀。

  但他林清轩,不能这么看。

  他想起了阿桑那双生满冻疮的手,想起了破屋中那份超越复仇的温暖。守护,不仅仅是一个人,也可以是很多人。至少,是那些愿意跟随他、相信他的人。

  更重要的是,他需要人。开采矿藏需要人,建设据点需要人,未来……或许也需要人。这些流民,一无所有,只剩下一条命。谁能给他们一口饭吃,一条活路,他们就能把命卖给谁。

  “韩将军,”林清轩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你看,这是危机,也是机遇。”

  韩震一愣,皱眉道:“林公子的意思是?”

  “朝廷无力,官府无德。这些百姓,求生无门。”林清轩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着韩震,“但我们,可以给他们一条路。”

  “我们?”韩震瞪大了眼睛,“林公子,你可知这要多少粮食?多少物资?我们自己的存粮也不宽裕!再说,这么多人,一旦失控,就是泼天大祸!上头追究下来……”

  “粮食,我来想办法。”林清轩打断他,“我们不是白给。我们‘以工代赈’。”

  “以工代赈?”韩震咀嚼着这个词,有些茫然。

  “对。”林清轩指向远处隐约可见的矿场方向和几处需要修建防御工事、开辟农田的山谷,“让他们去开矿,去修路,去筑墙,去垦荒。我们按劳发放食物,甚至,将来可以给予微薄的工钱,或者承诺分给他们土地。有活干,有饭吃,他们就不会变成乱民。我们既能得到急需的劳力,加快我们的根基建设,又能将他们凝聚起来,形成一股力量。”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却更具穿透力:“韩将军,你想永远当一个被上官克扣粮饷、看人脸色的昭武校尉吗?你想你手下的儿郎,永远拿着破铜烂铁去跟蛮子拼命吗?我们需要的,不仅仅是一条矿脉,更是一个稳固的、有人的后方!这些人,现在是无根的浮萍,但我们给他们根,他们就会成为我们最坚实的土壤!得民心者,未必能立刻得天下,但失民心者,必亡!这是千古不易的道理!”

  韩震的呼吸粗重起来。他看着山下那绝望的人潮,又看看林清轩那双深不见底、却燃烧着野心的眼睛。他是个粗人,但也明白人多力量大的道理。更重要的是,林清轩描绘的蓝图,击中了他内心最深处的渴望——不再受制于人,拥有真正的、属于自己的力量!

  “可是……粮食从何而来?”这是他最担心的问题。

  “我们的‘墨玉铁’,就是最好的筹码。”林清轩成竹在胸,“我已经联系上了几个江南的豪商,他们不缺粮,缺的是这种能打造神兵利甲的稀缺物资。通过塞外商人的渠道,辗转交易,虽然风险大,利润薄,但换回维持初期所需的粮食,应该问题不大。而且……”

  他目光幽深:“我们还可以‘劫富济贫’。”

  “劫富济贫?”

  “那些囤积居奇、大发灾难财的本地豪强,那些与贪官污吏勾结、倒卖赈灾粮的蠹虫……他们的不义之财,取之何妨?”林清轩的语气带着一丝凛冽的杀意,“这,也算是替天行道了。”

  韩震倒吸一口凉气,被林清轩的胆大妄为所震撼,但随即,一股混杂着兴奋和决绝的情绪涌了上来。是啊,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与其窝窝囊囊地受气,不如放手一搏!

  “干了!”韩震猛地一拍大腿,眼中凶光毕露,“老子早就看那帮龟孙不顺眼了!”

  计划,就此定下。

  接下来的日子,黑石口附近,出现了一种奇异的景象。

  一方面,韩震以“防止流民滋扰边防、聚众为乱”为由,派兵在半路上设卡,将汹涌而来的流民潮进行疏导、分流,老弱妇孺与青壮分开,有疾病的进行简单的隔离。手段算不得温柔,甚至带着军伍的粗暴,但至少避免了大规模的自相践踏和疫病横行,给了绝望的人群一个明确的、可以前往的方向——几处被指定的、靠近水源的山谷。

  另一方面,在林清轩的统筹下,一系列前所未有的举措,以惊人的效率推行开来。

  首先立起来的,是几口巨大的、日夜不停熬煮着稀粥的大锅。那寡淡的、几乎能照见人影的米汤,在此刻,就是救命的甘露。领粥的队伍排成长龙,但秩序被强制维持着,韩震的兵手持刀枪,目光冷厉,任何敢于争抢闹事者,都会被毫不留情地拖出去鞭挞,甚至砍头。乱世用重典,这是无奈,也是必须。

  紧接着,简单的窝棚被搭建起来,虽然挡不住所有的风雨,但至少给了人们一个可以蜷缩的角落。一些懂得草药的郎中(其中也有林清轩暗中招揽的人才)被组织起来,用有限的药材,救治那些还能救回来的人。

  然后,便是“工”的分配。

  身体强健的青壮,被编成队伍,在韩震手下可靠老兵和林清轩私人护卫的带领下,前往矿场、筑路工地和规划中的垦荒区。矿场上,叮叮当当的敲击声开始变得密集;崎岖的山路上,出现了用最原始工具开凿路基的人群;荒芜的山谷间,第一批耐旱的作物种子,被撒入新翻的、还带着碎石的土地。

  身体稍弱的,则负责采集野菜、编织草席、修补工具、协助后勤等较轻的劳作。

  甚至一些半大的孩子,也被组织起来,负责拾柴、看管更小的幼儿。

  没有人能闲着。想要活下去,想要那每天固定发放的、足以吊命的口粮,就必须付出劳动。

  过程绝非一帆风顺。

  初期,粮食供应时断时续,全靠林清轩多方筹措和几次针对当地豪强粮仓的“秘密行动”才勉强维持。饿死、病死者,依旧每日都在发生。绝望引发的骚乱和小规模暴动,也发生过数次,都被韩震以铁血手段迅速镇压下去,为首者的人头,被悬挂在临时聚居地的高杆上,以儆效尤。

  林清轩亲自处理过一起因分配不公引发的械斗。他赶到时,现场一片狼藉,几人倒在血泊中。他没有多问,直接下令将参与械斗的两方头领,当众杖毙。那沉闷的杖击声和凄厉的惨叫,让所有围观者噤若寒蝉。

  他站在高处,目光扫过下面一张张麻木、恐惧或是隐含怨恨的脸,声音冰冷,传遍全场:“在这里,规矩只有一条!干活,吃饭!闹事,死路!不想干的,现在就可以滚!看看外面,有没有第二口粥给你们喝!”

  没有人动。外面是毫无希望的荒野,是饿殍遍野的地狱。这里,至少还有一口粥,有一丝渺茫的生机。

  残酷吗?残酷。但这就是现实。在生存的底线上,温情脉脉是奢侈品。林清轩深知,此刻他必须扮演一个冷酷的规则制定者和执行者,才能将这群绝望的乌合之众,重新拧成一股绳。

  然而,在冷酷的规则之下,也并非全无一丝暖意。

  阿桑不顾林清轩的反对,坚持带着几个略通医理的妇人,穿梭在病患和妇孺聚集的区域。她用林清轩给她的、有限的私己,换来了些额外的草药和干净的布匹。她耐心地给生疮的孩童清洗伤口,给虚弱的产妇喂一口热汤,轻声安抚着受惊的孩子。她的话语不多,但那双清澈眼眸中的悲悯与坚定,却像暗夜中的微光,温暖了许多冰冷的心。

  林清轩默许了她的行为。他知道,阿桑在做着他无法去做、却同样重要的事情——收拢人心,不仅仅依靠恐惧和粮食,也需要这细微处的人性温度。

  随着时间的推移,情况开始慢慢好转。

  矿场产出的“墨玉铁”粗坯,通过隐秘渠道换回了更多的粮食和物资。第一条通往矿场的简易道路被修通,虽然粗糙,但运输效率大大提升。新开垦的田地里,禾苗顽强地钻出了土地,尽管稀疏,却带来了绿色的希望。

  聚居地开始有了雏形,虽然依旧简陋,但不再是混乱的难民营,而像一个巨大的、忙碌的、有着自身运转规则的工地。人们脸上,那纯粹的绝望麻木渐渐褪去,虽然依旧疲惫,但眼神里多了一丝“活着”的韧劲,以及对明天那点微薄口粮的期盼。

  他们不知道那个终日戴着毡帽、面容冷峻、决定着所有人衣食的年轻人到底是谁。他们只知道,他姓林,手下的人和韩将军的兵都叫他“林公子”。是这位“林公子”,在他们濒死的时候,给了他们一口粥,一份工,一条看似渺茫、却实实在在存在的活路。

  “林公子”这三个字,开始在这些挣扎在生死线上的流民口中悄然流传。它不像官府老爷的名号那样令人畏惧憎恨,也不像寺庙里泥塑的神佛那样虚无缥缈。它代表着一种实在的、可以触摸到的力量——一种能让他们活下去的力量。

  一种混杂着敬畏、感激,以及一丝依附心理的“声誉”,如同涓涓细流,在这片饱受创伤的土地底层,悄然汇聚、蔓延。

  林清轩站在新修建的了望塔上,看着下方初具规模的聚居地,听着远处工地上传来的、不再是死气沉沉的号子声,心中并无多少喜悦,只有一种沉甸甸的、如同背负着千钧重担的感觉。

  他利用了这场灾难,利用了这些流民的绝望。他给予的,仅仅是最低限度的生存保障,换取的,却是他们廉价的劳力和未来的潜在效忠。这本质上,依然是一场交易,一场在残酷世道下,看似“仁义”实则充满算计的交易。

  古往今来,多少豪强崛起于乱世,无不是善于利用“民心”?但利用之后,是视其为草芥,继续盘剥,还是真正能给予生息与尊严?这其中的分野,便是英雄与枭雄,仁政与暴政的区别。历史的教训血淋淋地写着: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今日你可以利用民意潮水托起自身,他日若背弃这潮水,也必将被其无情吞没。

  他林清轩,今日种下了“林公子”这颗种子,他日,是能让其长成庇佑一方的参天大树,还是最终被其反噬?

  他不知道答案。

  他只知道,路,已经这样走了下来。他拥有了第一支武装,现在,又开始拥有了一片虽然贫瘠却充满潜力的根据地,以及……一份在底层悄然生长的“声誉”。

  这声誉,比刀剑更柔软,也比刀剑,更坚韧。

  他抬起头,望向南方,那是京城的方向,是妹妹林清韵在虎狼环伺中挣扎的方向,也是林家血海深仇凝聚的方向。

  手中的力量,每增强一分,离复仇的目标,似乎就更近了一步。但肩头的责任,似乎也更重了一分。

  民意如潮,浩浩荡荡。顺之者,未必昌;逆之者,必亡。

  他深吸一口带着泥土和汗水气息的空气,转身,走下了望塔。

  脚下,路还很长。